位於市中心的波士頓公園是一片大型公共綠地,以北是居民區, 以南是商業區,周邊飯館、劇院鱗次櫛比。公園以平地和緩坡為主,也有若干人工湖,視野開闊,綠草如茵,向來是當地居民休憩和舉辦大型活動的首選之地。 自特朗普就職以來,波士頓公園就大小遊行不斷。
剛剛過去的週六(8月19日),公園迎來了新一場集會──波士頓當地右翼團體「言論自由聯盟」(Free Speech Coalition)舉辦的「言論自由集會」。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夏洛茨維爾市制造的恐慌與慘案,讓這次集會在開始前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當得克薩斯農工大學、佛羅里達大學和密歇根州立大學都決定以安全擔憂為由,取消或拒絕白人民族主義者理查德·斯賓塞(Richard Spencer)的演講活動,「言論自由聯盟」卻宣布按照計劃舉行集會。雖然發起人Brad Marston聲稱歡迎一切言論,但在當下的美國政治生態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裏的言論自由主要指向「非政治正確」的另類右派言論。這立刻挑動了整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的緊張神經。
夏洛茨維爾慘案的陰影
一週前的8月11日晚,數百名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在維珍尼亞大學內集會,他們手持火炬穿過校園、高呼納粹口號,吸引了大批媒體的目光。但是真正震驚全美的,是第二天發生在夏洛茨維爾市內的慘案。按照右派示威者的計劃,當日會有一場以保衞羅伯特·李將軍雕像為名的「右翼聯合」(Unite the right)集會。反對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活動人士,組織了相應的反向示威,雙方發生衝突。在當地政府宣布示威非法之後,來自俄亥俄州的20歲白人男性青年菲爾茨(James Alex Fields)開車撞入反向示威的人群,造成年僅32歲的本地白人女性海耶(Heather Heyer)傷重不治,此外還有十餘人受傷。
汽車撞飛人群的畫面立刻通過電視和網路傳遍全國,一時間民情洶湧。此後的調查證實,菲爾茨自中學起就崇拜希特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納粹。
按照慣例,這種舉國關注的悲劇發生之後,包括總統在內的兩黨政要,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譴責兇手,團結人心。然而以藐視政治慣例出名的特朗普,竟在表態中各打五十大板,將仇恨和暴力歸結為「多方」而不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這番講話堪稱夏洛茨維爾慘案之後的第二次地震。各方人士紛紛抨擊特朗普這種言論,實際上在縱容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
本屆美國政府上台以來,班子內鬥,立法受挫,至於特朗普放言無忌引發的各種公關危機,更是永不停歇,大家已經習慣這種每週都有新聞的政治「新常態」。
然而特朗普對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的曖昧態度,確實踩到了大部分美國人的底線,連諸多共和黨政客和保守派媒體人士,都加入自由派抨擊總統的大合唱。可以說,美國此前一週的政治氣候,即使按照特朗普時代的標準,也是相當動盪不安的。
在美國政治光譜中,馬塞諸塞州是支持民主黨的「藍州」,而波士頓更是一個深藍的城市,80%以上選民在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將票投給了希拉莉。新英格蘭居民自殖民地時代以來就有積極參加政治的傳統;夏洛茨維爾慘案發生後,波士頓立刻舉辦了若干小型的的哀悼和紀念活動。
而週二清晨,一名十七歲少年用石頭砸碎了市中心的新英格蘭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一角。這是近三個月來,第二起針對大屠殺紀念碑的破壞。警方仍在調查此次事件是否屬於仇恨犯罪,但在目前的政治形勢下,這無疑又讓週末的遊行帶上了幾分不確定性。
「不做種族主義者,要像大熊貓一樣」
波士頓市長、民主黨人沃什(Marty Walsh)經過權衡,本着第一修正案的精神,決定批准右翼的「言論自由集會」和左派的反向示威。 市政府很清楚,如果禁止「言論自由集會」,只會被告上法庭輸掉官司。 波士頓警方如臨大敵,高調宣布將對任何過激行為實行零容忍政策,集會當天禁止攜帶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物品進入波士頓公園,並預先向市民發布了安全指南。
鑑於夏洛茨維爾此前的衝突,筆者本以為波士頓公園的氣氛會相當緊張,甚至不排除兩派會發生衝突。結果到達現場時,看到的是自由派的汪洋大海, 而右派「言論自由聯盟」卻不見蹤影。
後來經過查證,了解警方為了防止衝突,在公園中將兩派的示威區用柵欄隔開。「言論自由集會」一方只來了五十個人左右,還不如現場警察的人數,後來更是提早宣布集會失敗,在警察護送之下匆匆離場。而反向示威的人數估計在兩萬到四萬之間,波士頓公園變成了左派大聯盟的嘉年華。
這次遊行中,波士頓警方準備充分,可圈可點,也忠實執行了之前強調的零容忍政策;因此,現場發生的少許衝突和夏洛茨維爾集會的嚴重程度,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圍繞波士頓公園的公路禁止非警方機動車穿行,而與之相連的岔路口都用大型卡車擋住,防止再次出現機動車撞人的意外;公園上方至少有兩架直升機盤桓巡視;警方身穿熒光色馬甲,騎自行車在各示威區之間維持秩序。幾位示威者在綠地上抽煙,立刻被警察趕出了公園。
據報導,在這場數萬人參加的示威中,被警方逮捕的大概在三十人上下。筆者恰好碰到一例:前方人群中發生騷動,一分鐘內數十名警察湧上,擺開自行車陣隔開人群;數分鐘後,涉嫌鬧事者被帶走,現場恢復正常狀態,人群散去,法律觀察員則繼續採訪目擊者和收集證詞。
波士頓公園中,相當一部分標語直接針對白人至上主義和新納粹,抨擊現任總統特朗普的自然也不鮮見。也有標語直接批評「言論自由集會」:「言論自由不等於無需承擔後果」 。鑑於之前在夏洛茨維爾的新納粹高呼反猶口號,這次便有人高舉猶太六角星標誌,也有人喊出希伯來語口號。當然,更多標語是在呼喚同情與友愛、反對仇恨和種族主義。
現場人群喊的口號最多的是「Black Lives Matter」 和 「White Supremacist Must Go」。
最有意思的一條標語則是「不要做種族主義者,要像大熊貓一樣」(Don’t be a Racist. Be like a
Panda))。正在筆者努力思索這與中國究竟有何關係時,轉頭就已看到答案:「因為它有黑有白,來自亞洲」(Because it is
black, white, and Asian)。
波士頓是一個以白人中產階級為主的城市,現場示威者大多是白人,不過少數族裔的面孔也佔了很大比例。可以看出不少參與者已經是老練的社會活動家,有人擺明LGBTQ身份,有人做嬉皮士打扮,也有人舉着反納粹的標語現場跳起了街舞,還有銅管樂隊為口號伴奏,一派熱鬧。 公園中仍有大片空地,這邊口號震天,那邊市民在公園長椅上享受週末陽光。
一片左派海洋中,一位宣傳反墮胎的右派年輕白人男性顯得如此突兀,他周圍站了六七個人,有男有女,似乎在與之辯論。湊過去一看,他的標語牌上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胎兒照片。白人男生講話語調頗顯青澀,觀點是如果一個女性因為強姦懷孕,強姦已經是一起悲劇,墮胎則是悲劇加悲劇。接下來他與一位自稱科學家的白人中老年男子,就生命是否在卵子受精的那一刻開始展開了一場技術性討論。再被指出標語牌上那張駭人照片是經過軟件修改時,男生將標語牌一轉,上面幾行大字:「無神論是暫時的,有朝一日人人終將跪在耶穌基督之前」。幾個圍觀群眾紛紛見狀搖頭散去了。
言論自由與第一修正案的複雜性
這次波士頓遊行的右翼發起者以言論自由為口號,最終卻被左翼佔領了陣地;那麼,右翼的言論自由是否受到了打壓?
從2016年美國大選到川普就職至今,美國社會圍繞「政治正確」展開多場論戰,而右派集中攻擊左派的論點之一,正是「政治正確」壓制「言論自由」。兩週前,谷歌(google)僱員達莫爾(James Damore)因為通過公司內網發布反對公司多元化政策的備忘錄而遭到解僱。在備忘錄中,達莫爾不僅將女性描述為「神經質」、「事業心不如男性」,還批評谷歌明確禁止此類言論是在壓制「言論自由」。此外,右派屢次抨擊左派的「政治正確」在美國高等教育中,已經獲得了壟斷地位,事實上構成了對言論自由的壓制。在中文輿論場中,持類似觀點的不在少數。
表面上看,「言論自由」是受到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公民權利,但這些論點實則忽略了第一修正案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的複雜性。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對言論自由的保護是「內容中性」的,因此,一項言論受到保護的前提並不在於其正確性。歷史上,美國政治光譜中的各個派別都曾援引第一修正案保護自己發聲的權利。例如德克薩斯州訴約翰遜案(Texas v. Johnson)中,美國最高法院明確判定焚燒國旗這一抗議舉動受第一修正案保護。一般來說,美國的左派遠比右派更可能用焚燒國旗等手段來表達政治訴求,但這並不代表第一修正案賦予的保護是左派的專利。
3K黨代表的白人至上主義雖然在主流政治中已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但直接通過法律禁止3K黨活動是不可行的:3K黨言論和集會的自由,正來自於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
而「政治正確壓制言論自由」的論調,其實或多或少都誤讀了第一修正案本身。第一修正案的原文是:「國會不得制定關於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願伸冤的權利。」其主語是作為立法分支的國會。因此,第一修正案的重點在於防止公權力對私人言論、特別是政治言論的打壓。二十世紀美國最高法院關於第一修正案分量最重的幾個判例,大都發生在聯邦政府或地方政府試圖限制出版和新聞自由的時候。
需要強調的是, 美國的政治精神是政府濫權比私人濫權更需要警惕。因此在第一修正案的司法實踐中,最高法院並沒有將公司這類私人機構放到與政府類似的主體位置。換言之,美國法律是允許公司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僱員發表言論的。因此達莫爾指責谷歌壓制言論自由,實際上很難得到第一修正案的支持。
此外,從第一修正案的表述方式可以看出,憲法重點保護的是公民發表言論的能力不受到政府損害,但並不確保任何言論都受到聽眾歡迎,也不保證個體無需為言論承擔任何後果。第一修正案對言論的保護是「內容中性」的,但這不代表各種言論具有同等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因特定言論受到公權力迫害,與在言論市場上受到冷落和批評,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政治正確與道德正確
除了公共場所與私人企業中的意識形態之爭外,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論點是:美國高校中右派與左派相比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在涉及種族、性別、經濟不平等這些議題的論戰中往往也處於下風,右派據此控訴學界與媒體在以「政治正確」壓制「言論自由」。這種觀點在中國留學生中也大有市場。
這裏需要辨析一下「政治正確」。這個詞語的源起具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並不是所有政治上正確的事都被稱為「政治正確」。 當代英文語境中的「政治正確」大致是在民權運動和西方左翼思潮中興起的。在此之前,西方社會是被「白人、男性、基督徒、異性戀」主導的,而有色人種、女性、非基督徒和不同性向一般而言居於弱勢地位。
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思想界開始系統反思「白直男」社會的結構性問題。他們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言語是一種不弱於暴力的結構性力量,而傳統話語中針對弱勢群體存在大量的偏見和刻板印象,縱容這種未經反思的言語大行其道,本身與平等精神是相悖的。在這種認知的基礎上,西方社會逐漸形成了一套強調言語自律的「政治正確」文化。
在美國現實政治生活中,「政治正確」的最重要的法律依據來自美國內戰結束後製定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十四修正案又稱為「平等保護條款」,最初是為了解決奴隸制的遺留問題,在隨後的一個半世紀中逐漸被運用到族裔、性別、性取向等各類涉及歧視和平權的司法問題,是現實中應用最廣泛的憲法修正案之一。
二戰之後的美國高等教育擴張有賴於聯邦政府經費的支持,而聯邦經費的使用自然需要符合第十四修正案。這種制度壓力也促進了美國高校 「政治正確」文化的形成。
美國東北大學心理學教授Lisa Feldman Barrett 援引諸多學術研究指出,惡意言論完全可以像身體暴力一樣對人的神經系統造成傷害。當代著名作家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也曾在採訪中指出,所謂「政治正確」實際上應該被叫做「道德正確」,因為「粗鄙和謾罵性的語言確實會傷害弱勢群體,並且阻礙我們在爭取人人平等和社會正義的大方向上所取得的人道主義進步。而那些不贊同言語上自律的人現在也確實顯示出他們拒絕接受言語自律背後的正義準則。很明顯,這個議題並沒有被小題大做。」
從夏洛茨維爾的悲劇可以看出,一旦言語自律開始瓦解,極端行動就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威脅。
特朗普統治下分裂的美國
在近期美國的政治語境中,「言論自由」經常淪為 「反政治正確」運動乃至白人至上主義者抬頭的幌子 。在特朗普將夏洛茨維爾慘劇的責任推諉於「多方」時,3K黨的前領導人杜克(David Duke)還在推特上稱讚特朗普的「誠實和勇氣」。雖然波士頓「言論自由聯盟」的領導人否認和他們白人至上主義者有任何聯繫,但潛在演講者名單中也包括若干已知的極端右翼人士。
事實上,「言論自由聯盟」在五月份已經在波士頓公園舉辦過第一次集會,當時關注寥寥。而這次觸發聲勢浩大的反向示威,正是因為他們選擇在夏洛茨維爾慘劇餘痛未消的時間點,聲張他們並未受到損害的第一修正案憲法權利,難逃為白人至上主義者張目之嫌。
這種姿態不僅激怒了本地活躍的左派活動人士,也刺激了眾多普通市民。本週六最重要的左派反向示威組織,正是「珍視黑人生命」運動(Black Life Matters)。「黑人生命,舉足輕重」與「言論自由」兩個口號看似毫不相關,隔空喊話,但熟悉美國近年來政治話語脈絡的人並不難看出,在波士頓公園這場集會中,二者實際上代表的就是「種族平權」與「白人至上」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訴求。
美國內戰的起因的確不能簡單概括為廢奴主義,但奴隸制的廢除和奠定日後平權基礎的三條重建修正案無疑是內戰最重要的遺產之一。今天美國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中,許多是內戰後才移民而來,現在也並非南方州居民,可以說跟老南方毫無關係,卻紛紛選擇南方邦聯旗作為精神標誌,這種姿態背後的含義是什麼,並不難解讀。
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極端右派言論非但沒有遭受來自政府的打壓,反而因特朗普的一系列言行深受鼓舞,甚至出現白人至上主義者持火炬進入大學校園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以特朗普政府的作為,倒是有一定可能因為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被告上法庭。
遊行結束當天下午,特朗普發推稱讚波士頓警方和市長的表現,市長沃什的回應頗有外交風範:「今天代表波士頓的是和平與愛,不是偏執與仇恨。我們要努力團結民眾,而不是讓其分裂。」 這條推文的確概括了19日的波士頓遊行,也概括了愈演愈烈的意識形態衝突中,人們對美國前景的擔憂與期許。
(特約撰稿人劉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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