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度

林子健回憶被擄前後24小時:「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

經歷了突如其來的懷疑被禁錮和虐待之後,林子健不停強調「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名無名小卒」、「我不會再參與政治」、「我不玩這個遊戲,這是最後一次」⋯⋯

林子健回想他被擄前後的24小時,於一個半小時的採訪中,多次表示:「我不是英雄,我真的不想再高度參與政治。」

林子健回想他被擄前後的24小時,於一個半小時的採訪中,多次表示:「我不是英雄,我真的不想再高度參與政治。」攝:林振東/端傳媒

端傳媒記者 陳倩兒 張潔平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8-13

編者按(8月16日):傳真社(FactWire)8月14日晚報導指,該社記者連日來蒐集事發地點一帶6間店舖、合共9段閉路電視片段,可見「林子健安全離開砵蘭街,期間亦未見有人被擄走」;次日凌晨,林子健因涉嫌誤導警務人員被捕,警方指,目前蒐集所得資料與林報稱的事發經過有出入,有理由相信他提供虛假資料。多間傳媒引述警方消息指,有閉路電視片段顯示林當日獨自登上前往西貢的紅色小巴。

民主黨主席胡志偉回應事件稱,就案件並沒有掌握更多資訊,期望警方盡快調查,待案件水落石出後,民主黨會向公眾嚴肅、認真交代。

該事件仍在進展中,端傳媒會透過早報/晚報持續跟進,為避免本篇針對林本人的早期採訪對讀者產生誤導,特此說明。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名無名小卒」、「我不會再參與政治」、「總而言之我不玩這個遊戲,這是最後一次」⋯⋯ 經歷突如其來的懷疑被禁錮和虐待之後,林子健在香港家中接受端傳媒訪問。同樣的幾句話,他穿插在每一段回憶中,至少重複了十幾次,並叮囑記者一定要寫出來。驚惶的樣子,彷彿要向那些吞沒了自己的黑暗角落,本能傳遞資訊。

8月11日早上11時,香港民主黨召開緊急記者招待會,林子健在資深大律師李柱銘、支聯會主席、民主黨何俊仁等人陪同下出席,說出自己前一天(8月10日)下午在旺角砵蘭街一帶被說普通話的男子擄走、帶上小貨車,其後禁錮虐待,並遭威嚇不要將球員美斯(Lionel Messi)簽名交給劉曉波遺孀劉霞的經過。記者會上,林子健掀開衣褲展現自己的傷,其中,以大腿被釘書機釘上21口釘子的情形,最為觸目驚心。因為行兇者不斷提及劉曉波、劉霞、愛國愛教等字眼,民主黨懷疑,事件與內地執法人員有關。記者會消息傳出,震驚香港。

事件曝出,被警察、記者、醫生包圍了一天一夜的林子健,滿面倦容。不過,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遇襲事件逐步釋出的資訊,卻引發不少爭論:有人相信這是來自中國的暴力恐嚇,憤怒不已;也有人覺得情節過於離奇不符邏輯,猜測是否「自編自導自演」;民建聯立法會議員葛珮帆甚至在臉書上稱這樁「天下奇案」令她「真係忍不住笑」

林子健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對於很多人批評他事後不注意保留證據、沒有先報警、對記者回憶細節也講不清楚,他很委屈:「可能我臨場反應比較差,我能力不夠⋯⋯」但「這真的不是看劇集啊⋯⋯看電視劇你就會『講就天下無敵』,但你真的遇到時,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我真的很害怕啊你明白嗎?」他甚至說:「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來的。」

接受採訪期間,他不時停下來接聽來自母親、表姐和朋友的慰問電話,也留意電視新聞,但只要看到自己出鏡的片段,就把電視關了:「不是說笑是真心的,我看到自己的樣子也很討厭,不想看。你覺得這樣做很過癮嗎?不過癮的。」

2017年8月11日,民主黨黨員林子健由李柱銘、何俊仁、林卓廷等多名民主黨員陪同下召開記者會,稱被懷疑大陸執法人員擄走、禁錮,期間曾被毆打、恐嚇。
2017年8月11日,民主黨黨員林子健由李柱銘、何俊仁、林卓廷等多名民主黨員陪同下召開記者會,稱被懷疑大陸執法人員擄走、禁錮,期間曾被毆打、恐嚇。

在香港政界,林子健不是公眾熟知的大佬人物,但也並非籍籍無名。他十四、五歲就加入支聯會,1991年加入香港民主同盟,並於1994年成為民主黨最年輕的創黨成員。雖曾擔任民主黨中委、民主黨九龍西支部主席等職務,但一直比較邊緣。去年還曾競選民主黨副主席,最後落敗。他同時也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博士生。2014年曾患癌症,後來治癒。2016年他接受立場新聞採訪時爆出,在2006年民主黨內訌事件中,自己曾被司徒華和何俊仁指派加入黨內「改革派」、查證「改革派」是否被中共滲透。他也向端傳媒再次表明,自己的這個「捉鬼」工作,當時曾遭中共國安人員當面警告。

而此次遇襲前三天,他確實收到過一直有聯絡的這同一批國安人員電話警告,警告他不要將美斯的簽名送給劉霞,否則「後果自負」。林子健說,當時自己還問對方「會有什麼後果?」對方沒有回答,他覺得「不會有事的」,只是將消息告知了何俊仁,也沒有多想。

記者會後,香港西九龍重案組接手調查案件,警方開始密集取證和勘察的工作,目前仍無進展通報。在被擄前後的24小時中,林子健到底經歷了什麼?透過採訪,端傳媒嘗試復盤他記憶中的事件全程。其中標註的時間點,都是他模糊記得的大致時間:

2017年8月10日

12:00 PM

林子健在馬鞍山家中致電太太,表示準備去旺角為自己和美國朋友買球衣。

林是超級球迷,不時去旺角逛球衣店。他目前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政治神學博士研究生,早前已確定獲得美國耶魯大學錄取,準備在耶魯完成博士研究生最後一年的課程,8月底飛往美國,機票都已經買好。於是,有美國朋友託他幫忙在香港代購球衣。

1:00 PM

他從馬鞍山家裏出發,坐巴士到達旺角銀行中心站下車,隨後在旺角逛體育運動品店。

4:00 PM

到達位於砵蘭街的球衣店 SFALO 飛龍球衣店。林是這家店的常客,此前就曾在其網站訂購球衣。在店中逗留大約至少十幾二十分鐘後,他取球衣,在球衣上印上此前已經訂購的字體,隨後離開球衣店,沿砵蘭街往油麻地地鐵站方向行走。根據地圖顯示,如果沿最近路線行走,飛龍球衣店距離地鐵站只需兩分鐘路程。

從林子健最後出現的飛龍球衣店走到油麻地地鐵站,最近路線只需兩分鐘。
從林子健最後出現的飛龍球衣店走到油麻地地鐵站,最近路線只需兩分鐘。

林子健記得,行人路上突然來了兩個比他高大的男子,一人控制他的腰部,一人夾着他的脖子,用普通話對他說:「林生,我們聊一聊。」

他回憶說,兩名男子當時帶著淺色口罩,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問他們「咩事?」(什麼事?)對方說「沒事,沒事。」然後突然把林子健用力推上停靠在人行路上的一輛小貨車。

林子健說,當時聽到對方說普通話,第一感覺是這件事「和政治有關」。「不可能把我認錯成富家子弟吧,對不對?」他說自己之所以沒有喊叫,可能是因為性格,可能是因為直覺事件不尋常,也可能只是來不及反應。「事情發生的太快,太突然。」

林子健隱約記得,小貨車款式比較舊。上車之後,架他上車的兩人,一左一右夾着他坐。而車上還有一名司機,後座還有另一名男子,涉事男子至少四名。他掙扎,被身邊的人打了兩拳,直中面頰與太陽穴,然後往他的鼻子捂上懷疑帶有化學物品的東西,他很快暈了過去。

醒過來之後,林子健說,發現自己被蒙上眼睛,手腳被綁著,T恤被掀起露出肚子,短褲被脱到腳踝處。他感覺自己躺在類似床的東西上,外面有鳥鳴蟲叫,沒有人聲,他猜測自己在郊外的一個房間中。他說身邊至少有兩種男聲,都說比較捲舌的普通話,一人不停用髒話罵,另一人向他提問。

對方先問他「你認不認識劉霞?」林答:「不認識。」對方讓他不要把美斯簽名給劉霞,讓他「不要這麼多事,不要搞事」。林回答說簽名已經轉交給支聯會的何俊仁了。對方說:「撒謊!」

隨後對方說了一連串帶有恐嚇意味的話:「你不是念神學的嗎?你怎麼不懂『愛國愛教』?」「你不是要去美國讀書的嗎?你還想去嗎?」「習主席你也叫他下台?」「你不要想報警,這是國家的事。」這過程中,有人搧林子健耳光。

林子健表示,他曾經在臉書上說過「習近平下台」,對方似乎是看過他的臉書。記者翻查紀錄,發現7月18日,他曾在臉書寫道:「為何沒有人叫習總下台?至於為什麼要喊習總下台的原因。我希望能抽空寫文解釋個中原因。」

在臉書上,也可以看到林子健積極參與社運的記錄,以及表達對劉曉波之死、香港變化的憤怒言語。作為一名基督徒,雨傘運動期間,他曾與數位中大崇基神學院學生組成「傘後基督徒盼望行動」、2016年擔任「基督徒反圍標抽籤選委大聯盟」召集人。

這番拷問和恐嚇,林子健感覺至少持續了20分鐘,隨後對方用不明物體抽打他的肚皮,然後他感到,大腿劇痛。他當時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只感覺很痛,並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才猜是有人用類似釘書機的東西在他大腿上打上釘子。

一輪虐待之後,林子健感覺再有人向他鼻子捂上有化學物品的東西,他又暈過去。

林子健在記者會上展示自己大腿上的傷勢,都是釘書機的釘痕,交疊一起,是十字架的形狀。
林子健在記者會上展示自己大腿上的傷勢,都是釘書機的釘痕,交疊在一起,是十字架的形狀。

2017年8月11日

1:45 AM

醒來之後,林子健回憶稱,自己被棄於一片石灘,書包也在自己身邊,其中有關機了的手機。身邊烏黑一片。他看了一下手錶,確認時間,慌張地走來走去,最後找到了出路。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立即報警?我甚至都沒有反應(意識)要開手機。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真的⋯⋯我很害怕,又不會叫,總言之就四處跑。」林子健回憶說,他沿着一片沒有台階的斜坡,摸黑走上馬路,走了一段路之後,一輛紅色的士開來,他揚手,對方沒有停下,後來第二輛的士來了,他上到車,告訴司機家中地址。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回家。回到安全的地方。」車開不久,他在窗外見到「西貢」的路牌。從這片石灘附近返回馬鞍山住所,他用了大約100元港幣。

抵達馬鞍山住所樓下,他覺得很餓(他一般習慣不吃午餐,前一天被擄走之前只吃了早餐),就去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吃了兩個魚柳包。

林子健的太太對端傳媒表示,她前一天加班,晚上10點多回到家,沒有見到丈夫感覺很奇怪,到深夜12點見林子健還沒回家,感覺擔心,致電他手機發現轉到了留言信箱,就打算再等等。

3:00 AM 左右

林子健回到家。太太擔心他傷口感染,讓他洗澡清洗,他順便洗掉了身上髒兮兮的衣服鞋襪。隨後林子健穿著短褲,坐在沙發上,讓太太幫他拍照紀錄傷口的情況。

林子健向記者展示手機中的相片,手機顯示拍攝時間為凌晨3:08。

3:23 AM

林子健將自己受傷的相片用 WhatsApp 傳給了與他相熟的大律師李柱銘和民主黨中委何俊仁,然後發文字訊息給兩人講述自己遭遇,徵求他們意見該怎麼處理。

記者問到林子健為什麼第一時間不是報警、去醫院,而是問李柱銘與何俊仁。他回應說,判斷這是政治事件,所以希望先求助經驗最豐富的兩位前輩,他們熟悉政治的同時,也是法律專業人士,可以給自己更專業的建議。而且「當時痛楚不是忍受不了。打釘子只有兩個情況下最痛,就是打釘下去時和拔出來的那一下。釘在身體上,你是不自在,但痛楚不是(忍受不了)。」

發了訊息之後,當天夜晚,林子健和太太都沒有怎麼入睡。

8:00 AM

醒來看到留言的李柱銘,首先給林子健致電。然後李柱銘致電何俊仁、林卓廷等商討怎麼處理。李柱銘、何俊仁等人建議先開記者招待會,公開傷勢,再去醫院及報警,但李柱銘也擔心林子健的傷勢,問林「頂不頂得住?」林說:「頂得住。」

但是林的妻子、母親,擔心他的安全,都極力反對。在家人的勸告下,林子健說自己一度想找私家醫生看完傷口就消失了事,根本不想「搞大件事」。自己猶豫不定,於是他和家人與李柱銘、何俊仁一起通話,李柱銘他們勸家人,「公開反而更安全」,林太太和母親最終同意。

11:00 AM

林子健和李柱銘、何俊仁、林卓廷、李卓人、吳永輝等人一起召開記者發布會,陳述自己被擄走、禁錮和虐待的經歷。香港警方亦在記者會後迅速介入啟動調查。

警方於林子健報案後,隨即派警員到旺角砵蘭街球衣店搜證。
警方於林子健報案後,隨即派警員到旺角砵蘭街球衣店搜證。

1:00 PM

林卓廷、李卓人、林子健太太等人陪同林子健前往瑪麗醫院急症室檢查傷勢,醫生本來想為他麻醉後再拔出大腿上的釘子,其後考慮到麻醉可能有副作用,與林子健商量後決定在不使用麻醉的情況下拔出釘子。林子健太太說,自己不敢去看拔釘子的情況,但警察進去病房,全程陪同,查看了醫生拔取釘子全程,隨後取走了釘子作為證據。

在留院期間,警方與他錄口供,「歷時6、7小時」。當天,警方也翻查了油麻地一帶的監控錄像(CCTV)片段,證實林確有現身,但仍沒有發現行兇者蹤影。

2017年8月12日

上午約11時,林子健在太太陪同下出院。回家後,接受多家傳媒輪流訪問,他表示星期一再接受兩家電台訪問後,就不會再接受任何訪問。

下午4時,警方派出约40名機動部隊警員在油麻地旺角區域進行問卷調查,問卷包括林報稱被擄的時間,受訪者身在何處,有無目擊疑人徘徊、爭拗或挾人上車的情況等問題。

「對每一個傳媒我都要特別強調: 我不是英雄,也沒興趣做這些事。」他再次強調。「我不會再參與任何政治的事了。」

他回憶,當初「撞邪」答應了何俊仁幫忙找美斯簽名照寄給劉曉波,但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劉曉波病逝之前,其內地友人、維權人士野渡曾告知何俊仁,劉曉波喜歡美斯,其後何俊仁託林子健向美斯索要簽名照,計畫轉交給病中的劉曉波。交流輾轉,林子健收到美斯寄來的簽名照時,劉曉波已經去世。照片於是計劃轉交給劉曉波的遺孀劉霞。

他沒想到這個舉動引起了久未聯繫的「國安人員」關注。

林子健對端傳媒表示,大約在2004、2005年的時候,他經當時民主黨一位港島區區議員、屬於少壯派的黨友介紹,認識了幾名自稱是「國安」的大陸人。幾人是上下級關係,不時聯繫林子健,特別是每年「六·四」、「七·一」期間,常會來香港見林子健。2006年「真兄弟事件」後期,國安 A 和 B 曾在旺角一家酒店見林子健,警告其不要再洩密。而後來他做民主黨中委期間,常聯繫的有 A 和 B,還有級別更低一些的 C。

不再擔任民主黨職務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未與他聯繫。直到事發三天前,C 給他打了那通警告電話。現在回想,林子健又說,覺得8月10日擄走他的人可能和國安沒有直接關係。「日子相距這麼近,對不對?不會這麼笨吧?」

林子健祖籍廣東開平,外公在當地開私塾,舅舅在私塾教書,司徒華是其中學生。大陸政治運動期間,他母親逃難來港,來港後仍然經常回憶林子健外婆在開平「被人鬥」的情形。林母也是香港日常遊行的參與者,但這次遇襲,令林母聯想起早年家裏被共產黨迫害的經歷,又擔心,又害怕。

林子健說起外婆於中國文革時期遭政治迫害時,不禁哽咽。
林子健說起外婆於中國文革時期遭政治迫害時,不禁哽咽。

「其實挺恐怖,我聽我媽媽說起那時⋯⋯所以我不會再參與這些政治的事件,我⋯⋯我完全沒有⋯⋯我不想再⋯⋯」說起這些,林子健不禁哭泣。

8月底,他即將出發飛往美國耶魯大學,他表示希望之後潛心政治神學領域的研究。他的博士論文主題是「盼望與抗爭」(Hope and Resistance)。但他此刻灰心地表示,經歷這一輪事件之後,他不知道怎麼把論文寫下去。

「現在寫這篇論文最難的是,我自己已經沒有盼望,我又不想抗爭。」他苦笑着說,「我現在只想做一個(對家庭)負責任的普通人。」

(端傳媒實習記者 譚德恩、周幸盈、伍振中 對本文亦有貢獻)

2017年7月,端傳媒啟動了對深度內容付費的會員機制。但本文因關乎重大公共利益,我們特別設置全文免費閱讀,歡迎你轉發、參與討論,也期待你付費支持我們,瀏覽更多深度內容。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