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霞的個人生活開始於每晚十點半。將小孫子哄睡以後,她側身踡在床邊,把臉湊到手機前刷微信。李忠霞視力不太好,但小孫子睡眠淺,她不敢開燈。
漆黑中的瑩白色屏幕照亮了這段只屬於李忠霞的時間。她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裏,至今和母親、兩對哥嫂住在一起,退休以後,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照顧兩歲多的小孫子。
在餘下不多的深夜時光,李忠霞會逐字讀取微信群裏她白天來不及看的信息、一條接一條聽姐妹們聊天的語音……在拇指不斷向上滑屏的動作中,她蛻去奶奶、婆婆、母親、妻子的身份,回到自己虛幻但熱鬧的社交圈,回到自己。
每天有超過7億人使用微信,這款即時通訊軟件一直穩坐大陸社交網絡的頭把交椅。據微信統計,55歲以上的用戶成為2016年增速最快的群體。他們平均每天發44次信息,每月花費82分鐘進行音頻或視頻通話,遠超95後用戶的65分鐘。
當人生向黃昏邁近,社會、事業、兒女和健康同時從生活中退潮。在漫無邊際的孤寂裏,社交網絡成為中老年人逐漸依賴、甚至上癮的虛擬場域。
「我剛發了5分鐘,就有20多個人點讃」
51歲的李忠霞出門必帶三樣東西:手機、墨鏡、充電寶。
「老怕沒有流量沒有電,」她將手機掛在胸前,以便隨時查看微信。「有時候眼睛看得疼,」李忠霞在微信裏和一個外地朋友說起此事,朋友給她寄了一沓眼膜,「我都給使了,特舒服。」還有幾次,她的「網癮」惹惱了小孫子,小傢伙打掉手機、大叫道:「奶奶不許動手機!」
這是李忠霞的第五部手機,OPPO5.5英吋大屏,64G內存,她還覺得不夠用,想換到丈夫那部128G的iPhone。
早年李忠霞在商標廠上班,白天在工廠裏操作機器繡花,晚上回家做點串珠子的零活兒補貼家用。1999年,商標廠虧損嚴重,李忠霞轉去公交公司做售票員,一做就是將近20年。
「什麼人都能接觸,挺有樂趣的,」她至今記得一些乘客從哪站上車、到哪站下車;和同事們處得也很好,大夥兒都叫她霞姐。退休之後,李忠霞全靠微信與同事保持聯繫。
「我微信裏有幾千人,」李忠霞頗有些得意地說。她加入了45個好友群組,最大的群有800多人。每次李忠霞發朋友圈(微信的一項社交功能,可發圖文,類似Facebook個人主頁),最少也有60個人點讃,上個月過生日更收穫110個讃。
她每次都會一個一個數「讃」數。有次她頗為得意地把手機湊到兒媳楊京面前,「你看你看,我剛發了5分鐘,就有20多個人點讃!」
「一看到這麼多讃,激發我要更好一點,」李忠霞勁頭十足。
她也給朋友圈的每個人、每條信息點讃,生怕漏掉任何一個更新,早起刷一遍,中午小孫子午休時再刷一遍,即使有漏掉的,也逃不出深夜裏的第三刷。
「哎呦怎麼這麼多啊!」在接受端傳媒採訪的兩個鐘頭裏,李忠霞的朋友圈和微信群出現大量更新,她飛快滑動屏幕,「我得看,回去我要捋一遍。」
李忠霞愛打扮,即使只是出門買個菜,也要撲粉、描眉畫眼。她喜歡穿充滿女人味的蕾絲裙,常去美髮店把濃密的黑髮盤成好看的形狀。李忠霞也愛跳廣場舞,有各種顏色鮮艷的舞蹈服。她老公把她的照片發到同事群裏,大家都嚷着要李忠霞教自己的老婆跳舞。
她在朋友圈看到老熟人發的照片,幾張圖拼成一張,而且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便跑去問兒媳:「哎人家弄得那麼漂亮,怎麼弄的啊?」
在兒媳的幫助下,李忠霞學會了使用美圖秀秀——大陸排行第一的圖片美化軟件。從此她發在朋友圈的照片都變得皮膚光潔。通過多次實踐,李忠霞總結出讓自拍更亮麗的技巧:將手機上舉,與地面呈45°角,人往後退;如果臉是黑的,點一下屏幕上的臉,臉就會亮起來。
李忠霞常常翻看自己過去的朋友圈,那裏記錄着她忙碌又豐富的退休生活。她覺得朋友圈就是好,能存住回憶,手機丟了微信也丟不了,「我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年輕。」
「自從學會微信之後,我的手機就沒閒着,」李忠霞說。
「自從爸媽學會了微信……」
當微信在中老年群體裏走紅的同時,以「自從爸媽學會了微信……」為開頭的吐槽帖頻現各類社交平台,大多寫自熟稔移動互聯網的年輕群體。他們抱怨爸媽持久且旺盛的交流需求、「監視」兒女的朋友圈、轉發來路不明的養生方法和三觀不正的心靈雞湯……
在問答網站知乎上,問題「如何讓爸媽脫離對微信的沉迷」收穫了4萬多次瀏覽量。有人回答要引導爸媽他們享受線下生活;還有人說要熟悉爸媽朋友圈的套路,用同樣的套路進行勸解;甚至有人哄騙爸媽手機屏幕輻射太多……
兒媳楊京鮮少關注婆婆的朋友圈,儘管李忠霞會給她的每一條朋友圈點讃,還會在小孫子的照片下留言:我孫子真漂亮!
這或許是最吊詭的局面:當中老年人努力通過移動互聯網重建被邊緣化的社交生活時,卻發現即使在這樣一個便捷、高效的社交平台上,他們依然無法穿破世代的隔膜。兒女、家人不露痕跡地撤退,能夠相互依偎的,依然是同齡人。
2015年底,距離李忠霞從公交公司退休還有幾天時間。有天她從票務室下班,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暈倒在地,不停嘔吐。去醫院一查,說是更年期焦慮症。
「那陣子就跟神經病似的,恨不得把東西都摔了,恨不得罵誰打誰、把菜刀甩過去,」李忠霞睡不着覺,一躺下就聽到旁邊有人說話,有男有女,還在對話。她睜開眼坐起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再躺下,對話又繼續上演。
李忠霞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不可名狀的恐懼,「覺得自己完了,要死了。」她白天躺在家發呆,要不就和老公吵架;手背上的筋像麻花一般擰着,然後又像跳進油鍋似的痙攣起來。大夫說你症狀這麼厲害,三年五年也過不去。
彼時還沒過門的兒媳楊京記得,那陣子家裏人和李忠霞說話,看到她有點不耐煩了就馬上終止對話,「讓她發脾氣了很容易暈倒。」
誰也沒關注病因。「好像……是更年期,」楊京猶豫道,她至今不了解更年期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李忠霞的微信好友們懂得更年期。同事孫建國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她:「你要開心,心情好,更年期就過得快。」
2016年1月8號,病中的李忠霞正式退休,她每天癱在床上刷手機。同事們給她發微信,鼓勵她去唱歌跳舞,「霞姐可是出了名的愛跳舞啊。」李忠霞聽了建議,強撐起精神去跳舞。
就這樣每天聊微信、跳舞,過了小半年,有一天晚上,她發現耳邊的聲音不見了。
李忠霞常用這段經歷勸解朋友。看到誰在朋友圈發了比較喪氣的話或喝酒的照片,她都會私下問候幾句。
不久前,她在菜市場碰到失聯多年的兒時好友秀兒,兩人互加了微信。
貌似瀟灑、常和丈夫出國旅行的秀兒正飽受更年期抑鬱症的折磨。秀兒的丈夫不理解:「誰願意看你整天耷拉着臉!」
李忠霞心裏難過:「真是誰病誰知道。勸秀兒的時候就想到自己,我那時候多難受啊!」她想起朋友們曾在微信裏陪伴自己的日子,沒事兒就和秀兒聊聊天,「要是我也能把秀兒勸好就好了。」
更年期的經歷教會李忠霞:在世人眼中悠閒自在的退休生活裏,她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渴望抱團取暖、更渴望存在感。
「全是表忠心的,就跟毛主席的粉絲似的」
5月,李樹英帶領的舞蹈隊打入某廣場舞比賽「北京30強」,微信群裏歡天喜地:「李老師的功勞!」「李老師您辛苦了!」「我們一定好好跟着您,不會讓您失望的!」李樹英心裏高興:「這是大夥兒的功勞,大夥兒努力!」
在這個48人的舞蹈隊微信群裏,李樹英是絕對的明星。
「全是表忠心的,就跟毛主席的粉絲似的,」李樹英的丈夫張國棟說。因為比較懂電腦,他被妻子拉進群裏做「技術顧問」。
李樹英今年55歲,她喜歡在朋友圈分享關於人際交往、人生道理的文章:《古訓:六不合,七不交,四深交!(職場必備,生活必學)》、《活着,讓自己高興;做人,讓別人舒服!》、《女人放下這九樣東西,你會變得無比優秀!》
李樹英把一些好句子發到群裏: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夢想有多遠,腳步就有多遠……「說得特別好!」眾人回應道,忙不迭地發出一串表示讃的大拇指。
李樹英和張國棟生活在房山,雖說行政劃分仍屬於北京市,但距離市中心有30多公里,坐地鐵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
十幾年前,他們還是住在二環內胡同裏的老北京人,卻被城市一步步地邊緣化了。
張國棟至今懷念夏夜在標桿胡同打牌的場景:他和大圓兒、五蛋兒坐在院子裏,矮桌、矮凳,緩慢搖擺的大蒲扇和鋪在面前的撲克牌。女人們拎一個馬札,結伴走到大街上,坐在路邊聊天。
吃飯都在院子裏。依然是矮桌、矮凳,誰趕上了就坐下一起吃兩口。誰家得了紅棗、核桃或做了好吃的,必定會端給街坊嘗一嘗。
胡同很窄,一人和一輛自行車都無法並行;院子也小,這屋說話那屋聽得清清楚楚。張國棟一家三口和弟弟一家三口擠在兩間房裏,加起來只有21平方米。一切都是擠擠攘攘的,一切也都是熱鬧親切的。
1993年,北京宣佈崇文區舊城改造計劃,將原本25米的崇文門外大街拓寬到70米,沿途超過兩萬八千戶居民面臨拆遷,標桿胡同位列其中。
「搬的時候有一點失落,都不愛搬,」李樹英說,「後來一想,響應國家號召吧。」
2000年,一家三口搬到了十幾公里外、位於四環的南苑。彼時四環路全線尚未開通,南苑仍是一片荒涼,「跟農村似的,買菜都不方便,」張國棟說。
頭兩年,以前的老街坊還相互聯繫、串串門。
後來就斷了。
也是在2000年,41歲的張國棟聽從領導安排,從效益持續走低的工藝美術公司內部退休。
街坊、同事一起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
「那時也沒有微信,聯繫全都斷了,」張國棟說。
微信的最大功能,就是和女兒聊天
2012年李樹英退休後,夫妻倆賣掉四環的房子,在女兒的建議下,到六環外的房山買了7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一是圖個清靜,二是屋子能比原來大點兒。
安好家的第一天,李樹英提着小音箱到小區裏跳廣場舞,很快結識了一大群舞友。除了每天早晨一起跳舞,平時也會在微信群裏聊個不停。
「原來沒有微信覺得挺無聊的,現在就跟上癮似的,除了吃飯,都捧着手機,睡着了還舉着呢,」晚上躺在被窩裏,李樹英也要和朋友們微信視頻,「不讓我說話我難受。」
而張國棟的熱鬧生活似乎都留在了胡同裏。「在胡同,一出門自然就認識人了。搬到這兒就不一樣了,大家關起門過小日子,住了五年我都不知道對門姓什麼。」
他的微信好友只有寥寥幾個親屬。在名為「家和萬事興」的親屬群裏,他表現熱情,誰發了小孩的照片或其他資訊,張國棟都會捧場地回復一個點讃的大拇指。
對張國棟來說,微信的最大功能是和女兒張晴聊天。
張晴一家三口生活在南苑,到房山開車單程40分鐘。她每半個月回家住幾天。其餘時間,張國棟和李樹英通過女兒發來的視頻緩解對小外孫的思念。
「你看,剛給小孫子煮了冰糖綠豆湯,可好玩了!」李樹英一邊看一邊笑。
他們每天都要看小外孫的照片或視頻,要是張晴忘了發,張國棟就會敲來三個字:「照片呢?」有時張晴還在吃飯,張國棟的視頻邀請就響起來了。
5月26日李樹英過生日,夫妻倆邀請幾個私下走得近的舞友去吃海鮮自助餐,女兒張晴因為工作沒能回來。
「我也想幫她帶孩子呀,但她不願意,嫌我們溺愛孩子,」沒能更多地參與女兒的生活,似乎是李樹英唯一的遺憾。
儘管微信上好友不多,但張國棟喜歡閱讀微信公眾號的新聞并留言、點讃。前一陣子國產航母首次下水,張國棟興奮地在新聞底下留言:「見證了中國的日益強大。」他還給留言寫得好的網友一一點讃。
「這種就得分享到朋友圈,」張國棟說,「有些人不關注新聞,你一發他就看見了。咱們國家這麼強大,比較驕傲是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李樹英打斷丈夫,「這麼大的事有人不知道麼?」
張國棟好脾氣地笑了笑,話題又回到李樹英身上。客廳茶几上擺着新疆無花果和上海牛肉乾,廚房裏還有新鮮香椿,「都是舞友們送過來的,她們對我可好了。」
微信完美地取代了李樹英的胡同生活,那些佈滿頭像的微信群正如從前夏夜裏一群人坐着聊天的街道,因為太熱鬧、太吵,她還關閉了提醒功能。
當李樹英眉飛色舞地講述微信群裏姐妹的趣事時,張國棟默默地坐在一旁,將兩手放在膝蓋上。當張國棟說話時,李樹英則低下頭,專心看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機。
張國棟養了一隻吉娃娃,「沒人跟我說話,就跟我們家小狗聊天。」他每天遛三次狗,做飯、收拾屋子,剩下的時間便坐在沙發前看電視劇,常常看到凌晨。他每晚做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從抱着手機入睡的妻子手裏拿走手機,然後關機、睡覺。
因为微信注册简单,并且他们的周围人都在用。
關於航母那段作者淺嚐即止,微信朋友圈信長期因很多很多的原因處於半封閉狀態,導致了裡面的信息會有失真的情況。
父母一代的網絡社交圈縮影。和子女一代的社交圈子像是兩條平行線,卻又偶有交集和撞擊。因為代溝,兩個圈子不可能互融。但或許會互相窺視,彼此不理解和不屑。沈迷背後,兩個圈子各有各的孤獨。文章的視角很讚,理解萬歲。
都是因为孤独呢。
世界、社會在變,沉迷微信至少也代表有做到social inclusion,不至於孤絕......
台灣的長輩們玩Line, 情況也差不多,我的母親最在意的就是「已讀不回」
我也被最後一句戳到了……
最後一句好揪心…… 我家的情況也是母親上癮厲害,為此,父母間的衝突日甚。這個現象,會和性別有關嗎?
碎片化的社會里,人們也只能過碎片化的生活。這是中國的悲哀。
最后一句好扎心。
有一次聊完微信,我給老媽回了個麼麼噠,沒想到老媽給我回了三四個麼麼噠的卡通表情,潮得很。
端回歸了,一回來就有好文章😍
80、90后的生活模式越来越靠近西式,和父母乃至亲戚关系的疏远也许能靠微信填补一点点。你看看他们都分享些什么链接,也多少让他们看看你最近都爱用些什么表情包,见证彼此正在发生的变化、总是好过某一天突然当头一棒般的发现对方变成一个完全不能沟通的人要好一点吧。
只是文末抽走手機那一段有點令人心疼啊
挺好的……
但偶爾也有點麻煩。
比如誰家的孩子有點「問題」,就拿去羣裏說,一羣人在一塊兒想餿主意干涉孩子的生活。
比如胡亂轉發不靠譜的養生祕方,看上去不少都是慢性自殺計劃……
一旦被傳銷的集體洗了腦,那還不夠子女抓狂的
另外,老年人也會和朋友們鬧彆扭,把自己氣得夠嗆啊夠嗆
但還是覺得他們可以和同齡人一起熱鬧也不錯。
老人家在人生遲暮的時候沉迷網路不是壞事,由他們去吧
有意思……作为年轻人,只是经常看到上一辈发的鸡汤或养生文,确实不了解微信在中老年人中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實際上手機等科技物並沒有改變個體的思想而是手機把思想具體化,可視化和可操作化了。它挖掘出人未能滿足的慾望:半夜不勞而獲、享受剝奪他人財富快感的偷菜遊戲,聯繫多年沒見的同學,炫耀生活和爭取尊嚴的虛榮心……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虛擬使得真實表現得更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