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有價,但書法無價
走進彌敦道一座古舊大廈,搭上緩緩上升的舊式電梯,就可抵達馮兆華的書室。書室只有300平方呎,無甚裝飾,牆上掛幾幅書法,幾幅從雜誌上剪下來的電影海報,地上擺一個小書架,擱著十餘本書,書架旁,是一桌的筆墨和宣紙。
假若不是細心查看電影海報,對比書桌上的字跡,大概很難發現,這裏是香港著名書法家馮兆華的書室。馮兆華的名字人們不多提起,但他寫的字,卻就在人們身邊:街頭上,美心皇宮、英華小學,以至上海街上許多老店的招牌,都是馮兆華親手所寫;螢幕裏,《一代宗師》裏的店舖招牌、《倩女幽魂》、《半生緣》、《葉問》以至最近的電影《一念無明》的片名,都是他所題字。
寫電影片名為馮兆華贏得響當當的名頭,媒體提及他,總說,「那個為王家衛、為周星馳題字的人」。不過,這位快70歲的書法家對此並不歡喜,為電影題字於他而言,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一輩子真正在乎的,是書法。
「文字有價,但書法無價。文字是,什麼時候寫,都是一樣的;但書法裏沒有類同,同一個人寫同一個字,當下寫的,都是獨一無二。」馮兆華對端傳媒說。
踩竹棚,爬梯子,用寫字來糊口謀生
寫到一手好字,先敬羅衣,總會敬你幾分。寫得醜醜陋陋的,看都不看你了,根本不入流!
馮兆華筆名華戈,1948年生於順德,1979年,31歲的他移居香港。他記得,他年輕的時候,人們很重視寫字,也能以寫字糊口。
「字乃人之衣冠。寫到一手好字,先敬羅衣,總會敬你幾分。寫得醜醜陋陋的,看都不看你了,根本不入流!」他說自己不是出自書香世家,但父親畢業於師範大學,算是受教育之人,鼓勵他多寫字,並要端莊地寫字。直到初中之時,他漸漸鑽研書本,學習古人的書道:「少時寫的,都只能算得上塗鴉,有了興趣,自己鑽研,才發現書法有法道。」
初到香港,他在親戚的電器店工作,日賺30元,工友們都知道他愛寫字。1980年,香港舉辦《香港青年學藝比賽》,大家都慫恿他報名,他膽粗粗去試試,一舉拿下公開組優異獎,消息傳開,很快有人找上門。
80年代的香港,商業蓬勃,各行各業的店面招牌都需要找人來寫。最初找馮兆華的,是些車房、士多,寫字半日,能賺100元,比在電器行打工好多了。他下決心轉行做寫字佬,背著幾罐油彩,踩一對白飯魚布鞋,四周招攬生意。
為店舖寫招牌並不是輕鬆活兒。他常常爬到二三十層的高樓,踩住竹棚架,一手牢牢抓住棚架,一手揮動染上紅漆的毛筆,身子向外伸,即席白手寫招牌,高樓底下,一堆市民看熱鬧,拍手叫好。
但更危險的是只有兩三層樓高的招牌。沒有竹棚,他在地面放一個人字梯,不夠高,再綁一個直梯。這些工作危險,包工頭也不給買保險,但馮兆華不計較,別人開價兩萬,他只要五千,找他寫招牌的人越來越多。
年紀稍大些時,他不再四處奔波接生意,頂下砵蘭街一個檔口,專門幫人寫字,也就是這時,電影人找上了他。
「那時有許多電影圈的人,為了體驗生活,遊走砵蘭街,機遇巧合下,就找上了我。」最開始,他寫的是道具,參與了《笑傲江湖》裡的道具,不時到清水灣電影片廠工作。他不僅寫得快,還一邊趕工一邊研究電影背景,翻查電影所涉及的年代,來確保字體的風格配合故事的年份。到了後來,他的名字開始在電影圈傳開,導演找他來寫片名。
演員劉德華和鍾楚紅主演的《愛人同志》;演員周星馳一系列的《逃學威龍》、《食神》、《西遊記》;以至導演王家衛的《2046》、《一代宗師》;甚至近代香港新晉導演的《殭屍》、《一念無明》,超過60部香港電影的片名,全都出自他的手筆。
馮兆華說,為電影題字,最重要的是配合電影劇本:「看電影的感覺,來取決題字。《倩女幽魂》,就是哀哀怨怨;《殭屍》,就是要恐怖點。」
街頭巷尾的街頭書法家,如今何去何從?
他念在我當年收取很便宜的價錢,就為美心皇宮題字。現場的人,個個當場說好。轉過頭,當然是沒人認得我這老頭了。
為電影寫片名看來風光,但被問到哪一部屬於最滿意的作品,他卻顯得煩厭:「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裁到靚一靚,最重要,還是你滿意,不必我滿意。即使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江朗才盡了,人家也未必喜歡。」
談起電影,他總是有點勉強的意味,但只要說起書法,他就津津樂道。他說自己最滿意的,是自己的書法作品。
「這才我真正的作品。」他自言。
在馮兆華看來,書法考驗的是積累和功力:「書法說的,是『氣』,要『接氣』,幾十年來的功力,一氣呵成。」積累靠的不僅是自己的勤快,更重要的是對古人書道的領悟:「勤力點向古人靠攏、勤力點請教他、勤力點領悟他、勤力點理解他。」
幾十年來,他鑽研書法歷史,打造一個自己的書法百子櫃,巧逢創作,就打開合適的櫃子,成就當下的作品。
他相信書法獨特無價,不同於一式一樣的電腦文字。有時巧遇一些能夠發揮的工作,他最為樂在其中:「我寫電影作品《選老頂》的片名時,選老頂意思即是選『惡王』,我在『頂』字裏頭,加了個『王』字。這就是幾千年書法文化裏,如何可以在傳承過後,書到用時,以自己感覺加以創作。這就是書法裏沒人能模仿別人之處。」
訪問中這位老人一路表現祥和,但提及主流社會及政府對書法的輕視,剎時氣上心頭。
他一一數出一系列為政府機構和私人機構題字的書法家,然後反問道:「香港四處可見區建公的字跡、謝熙為新鴻基和恒基等題字。寫書法的人,為整個商業社會貢獻那麼大,各門各派的書法都有,但最後香港政府有沒有提過他們的名字?」
絕大多數時光裏,書法總是在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人風光之時,被連帶著錦上添花,但更多的日子裏,默默無聞。
他不禁敘述起2016年,美心集團慶祝成立60年時的場景。「當日,美心皇宮創辦人伍沾德坐住輪椅,也推住輪椅跟我打招呼,又叫現場所有經理,以後見到我,都要請我吃飯。他念在我當年收取很便宜的價錢,就為美心皇宮題字。現場的人,個個當場說好。轉過頭,當然是沒人認得我這老頭了。」說畢,他突然忍俊不禁。
時移勢易,街頭書法家慢慢被淘汰,馮兆華一代的行家,許多早已離世。他打量一下自己所在的書室,成立了六年,收生數十,他只寄望前來學習的每一位學生:「尊師重道,尊重古人、重書道,人端字正。不然,我還是請他們先走吧。」
一直想知道、徐克的黃飛鴻三字是谁寫的?
樓上評論,有商榷之處。……華戈功力深厚,遂字拆開,美輪美奐,容或偶欠行氣。但自古將相寧有種,豈能以其出身,便抹刹數拾載苦功,否定其本土書法家地位!
怎麽說呢?近年每次見到華戈的訪問,總有一種讓人不愉悅的感受。
第一次見到他的訪問,大約在十多年前。如果作為人物特寫,寫一名當年的新移民,如何在沒受過本地教育,亦身無一技之長的情況下,能在香港找到生存空間,這題材還是值得一寫的。
但把他視為書法家,本身就不符事事;由他來代表書法界說話,更加是大謬!
書法界固無他的位置,而他對書法的認識也只是僅有的皮毛。為生存寫招牌討生活,旁人沒資格置喙,但由他談書法、教書法,書法就很容易被誤導。
等忙完這陣子,想好好學習書法,特別是中文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