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夕岸:從反女權到新朋克,另類右翼運動如何發家?

反對另類右翼的人們,必須承認自己在策略上的落後。

刊登於 2017-04-05

然而,每一次自由派的抗議,每一次主流媒體的封殺,都變成了極右翼反動員的契機。

去年八月,曾經的民主黨人,如今的特朗普(川普)支持者 Andrew Torba 創辦了社交網站 Gab,它很快成為美國另類右翼運動的新大本營。九月,我用假名和備用郵箱申請了一個帳號,意外獲得批准。大選後,各大右翼論壇的訪問量開始井噴,Gab也不例外。我也得以藉此觀察另類右翼運動 (Alt-right Movement) 的線上話語和動員結構。

雖然另類右翼這個詞出現時間不短,但知道他們的人還是非常少。去年末的調查顯示54%的美國人完全沒有聽過這個概念。其次,即使有所耳聞,人們對此也常識簡單化理解,認為另類右翼就等同於極右翼 (far right),就是復興的3K黨、新納粹。

事實上,另類右翼運動與互聯網政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它的崛起象徵着網絡政治極化的新型態:一是粉絲亞文化,黑客文化與右翼政治間的界限被打通;二是網絡極化從早期部落化,到社交網絡時期的集中化,再到今天,因為主流媒體信譽的滑坡而再次走向部落化。

另類右翼運動如何發家?我們又有哪些普遍誤讀?

另類右翼運動,從反女權文化開始

「光頭黨大部分是資訊素養低下,受到暴力和部落仇恨驅使的傻瓜。另類右翼們可聰明多了,所以左派才這麼恨他們。」——Milo Yiannopoulos

「另類右翼)」這個詞最初由白人至上主義者Richard Spencer於2008年提出。他主張21世紀的國家要由歐洲人和在美國的歐洲後裔主導,而另類右翼運動,就是重燃歐美白人身份意識。作為極右智庫國家政策研究所(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 NPI)的負責人,他最出名的亮相是一段網上瘋傳的視頻:他在NPI總部發表演講,底下聽眾紛紛以納粹禮慶祝特朗普當選。

然而,用Spencer和NPI的理念來代表整個另類右翼運動,容易讓人忽略他們的動員方式。另類右翼運動在實踐層面則更像一種鬆散的,策略多元的社會運動組織。或者說,另類右翼絕不是隻靠着宣傳白人至上主義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首先,另類右翼運動與各種互聯網反文化間一直有着很深淵源,它尤其和緣起於4Chan/8Chan論壇的反女權運動脱不了關係。

從互聯網誕生開始,女性在數字空間的文化生產中就處於絕對弱勢,線上的反女權運動也從沒有停止過。發展到今天,它已經成為了一大批網站和博客組成的大聯盟,統稱做 Manosphere。其中最著名的符號就是「吞下紅藥丸」和「藍藥丸」的比喻。在這套話語裏,吞下紅藥丸,就如同黑客帝國裏的尼奧,得以看到真實的世界:一個男性身份受到威脅的世界。

如今很多另類右翼運動的核心成員就脱胎於這場號稱女性腐蝕了當代文化的仇恨運動。另類右翼也直接借用了紅藥丸的概念,邀請更多白人男性加入。Reddit 論壇下專門就有板塊叫 The Red Pill 和 The Red Pill Right。在這裏,你既可以找到男性權利的擁護者,也可以發現不少另類右翼的支持者。這兩個論壇,加上 The Donald 分論壇,是極右翼最常逛的社區,有很多共享的用戶。

另外一部分另類右翼社區的成員,與其說對弱勢群體有着惡意,不如說只是一群「反文化宅男」。他們借用了反女權運動的流行說法,稱自己為被主流社會男權文化拋棄的貝塔男性(Beta Male,「沒種」的男人)。而目前需要做的,就是一場 「Beta 革命」,既反對女性,也反對一切固定的,物質導向的男性權力。男性氣質的表現不再是身體的,而是精神的,是能夠通過數字空間展現權力的個體,比如黑客,極客,遊戲設計師等。

從這個角度,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作為公開同性戀的 Milo,可以成為反政治正確的先鋒。並不是所有反女權的力量,都倡導傳統男性氣質復興,並不是所有對男同的支持,都可以成為左派的資源。當外界批評Milo歧視少數族裔時,Milo就常常以自己是同性戀,又有無數黑人男友作為擋箭牌。自由派玩得爐火純青的身份政治,最後卻被極右翼輕易學到了,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在此基礎上,另類右翼運動逐步複製和演化出非常龐大的概念和文化符號,因而也培育出了極為多元的追隨者。這些使用符號的人不一定完全同意另類右翼的所有觀點,但他們卻共同討厭一本正經的傳媒,政客和左派。另類右翼在此共識之上建立了有力的口號:保守主義才是新的朋克 (New Punk)。這種理念成功地把右翼和迷群文化銜接起來。

這兩年,另類右翼又有了自己標誌性的傳播武器:悲傷青蛙(Pepe the Frog)。關於這個標誌的來龍去脈,已經有不少中文文章介紹。總之,這隻綠青蛙本來的搞笑意義,如今已經被仇恨意義所取代。另類右翼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實現了對符號意義的接管,其動員力堪稱恐怖。這也是多年「地下鬥爭」歷練的結果。

這場不斷奪取文化符號的運動愈演愈烈。最近,連育碧遊戲《榮耀戰魂》和簡奧斯汀都中槍了。他們的共同點是描繪了一個族裔單一,男尊女卑的古代世界。右翼並不需要為自己的誤讀付出代價,他們恰恰要通過扭曲文化產品來進行再創造。

對文化符號的嫻熟運用,使得另類右翼比一本正經抵制他們的激進左翼「有意思」多了。比如總是一襲黑衣黑麪罩(稱為Black Bloc戰術)出鏡的 Antifa(反法西斯)組織,經常用激進行動,包括使用棍棒打砸物品,焚燒美國國旗來破壞右翼的活動場所。但是由於他們沒能創作出廣為傳播的反抗符號和口號,他們的行動不僅被右翼群嘲,還得不到大部分主流自由派的認同。

不滿推特用戶政策的川普支持者Andrew Torba創辦了社交網站Gab。
不滿推特用戶政策的川普支持者Andrew Torba創辦了社交網站Gab。

左翼的抗爭與另類右翼的反擊

「我寧可看被克里姆林宮審查過的RT(今日俄羅斯),也不想直接看華郵紐時和CNN。現在必須看外媒才能了解世界了。」——某Gab用戶

另類右翼社交網站 Gab 的流行,某種程度上也是這一年間主流媒體清繳極右翼言論的結果。推特從去年夏天開始不斷刪除仇恨言論和發布仇恨言論的賬戶。2月1日,一直被批評縱容右翼壯大的 Reddit,也終於表明立場關閉了旗下的另類右翼板塊。幾天後,推特關停了 Gab 的官方推特賬戶(後來在右翼的抗議下恢復)。而蘋果商店則以各種理由拒絕其官方app上線。

然而,每一次自由派的抗議,每一次主流媒體的封殺,都變成了極右翼反動員的契機。或者用右翼們自己的詞來說,就是左派的每一次「暴動」都可以 red pill(名詞動詞用)下一代對現狀不滿的白人。

由於 Gab 還在內測,大家基本都默認所有人都是另類右翼的支持者。一般用戶關注別人,別人也會很快回關注。而 Gab 特別像我當年經歷的「推特中文圈」黃金時期,大家惺惺相惜,每一次「敵方」的行動,都讓社區更加團結。

Gab 自身的很多設計,也明顯是在向另類右翼運動看齊。網站 logo 是一隻青蛙,顯然是在暗喻悲傷青蛙 Pepe,並藉此向所有極右翼喊話:這裏歡迎你們。其網站架構結合了 Reddit 和推特的特點,既可以轉發評論和貼標籤,也可以將一條消息頂起來和踩下去。這樣的設計,使得從這兩個網站轉戰來的新用戶可以很快上手。

除了將左派的抗議轉化為動員動力,另類右翼們還會收集各方證據,來驗證自己才是「站在正確的歷史那邊」的人。這些證據包括:卡斯特羅死了;馬丁·路德·金的侄女阿爾韋達投了特朗普;白人為主的愛國者贏了超級碗;推特的營收不斷下降等等。輿論常常指責主流右翼和部分特朗普支持者是受到假新聞蠱惑的一群人,但至少另類右翼並不靠此為生。他們提到的新聞確實發生了,但他們只是善於提出其他解釋角度而已。

另類右翼不僅僅是美國獨有,他們還吸收歐洲的支持者與思想資源。Gab上可以看到大量歐洲用戶。通常來說,人們認為左派組織更喜歡結成跨國聯盟,但另類右翼似乎扭轉了這個趨勢。

如果觀察另類右翼們常用的標籤,在一堆 #MAGA,#RedPill,#Altright裏,經常會混雜一個看似亂入的#CulturalMarxism,這是因為不少另類右翼成員早期其實受到了左翼激進理論的影響。而 Reddit 的右翼論壇上,甚至有人在推薦法蘭克福學派的作品。在極右翼看來,阿多諾與霍克海默對於資本主義文化生產的批判,對認識如今自由派媒體的壟斷有着極大的幫助。他們認為自己譏笑的主流媒體(Mainstream Media 被簡稱為MSM)就是這兩位理論家所說的文化工業(The Culture Industry)。

值得一提的是,早期的另類右翼運動是堅決排斥文化馬克思主義的。當後來的成員發現文化工業可以解釋如今媒體系統時,他們的觀點就發生了調整。不管怎樣,另類右翼都在積極尋找着自己的思想源頭,試圖將零散的觀點體系化。

另類右翼與美國社運的泛化

「左派每一次陰險的襲擊,每一個扔出的雞蛋,和每一個被暴民追打的特朗普支持者,都促使一代人覺醒。我們不戰而勝。」——Richard Spencer 被襲擊後發的推特

行動者,甚至社會運動這些詞彙,已經不再自帶道德光環。如今,只要心懷不滿,誰都可以自稱為行動者。3K 黨前領導人大衞杜克從來都自稱「人權行動者」。而 Milo,Vaughn 和 Spencer 這些人也自視為作維護言論自由的行動者,他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登上了青年文化的擂台。

另類右翼運動的支持者們的線上表達方式,所推崇的策略,手段,和進步運動的成員並沒有本質區別。他們會插科打諢編段子,也會利用推特標籤搞動員,和自由派購買《1984》一樣蜂擁搶訂Milo的新書,也會集體去左派學者的書籍下面打一星

是時候承認這一點了:他們和我們一樣生活在賽博空間洶湧的紅利裏。

甚至,右翼政治的野心家們享受着後發優勢:他們得以輕鬆學習到其他社運分子的策略,再通過流行符號把自己包裝成流行偶像般的存在。而又由於另類右翼是個鬆散的聯盟,主要成員們在策略上有足夠的靈活性:他們吸納一切反女權,反移民,反少數族裔,反言論審查,反福利國家,反主流媒體的聲音。他們既可以大肆散布歧視言論,又可以辯解說自己只是在捍衞言論自由和西方文明,他們既可以嚴肅地騷擾攻擊他人,又可以在爭議不利於自己的時候,謊稱一切只是為了好玩(Lulz)。這種收縮,調試,再進攻的策略循環,保證了這場運動可以穩抓穩打,逐步推進。

主流互聯網空間對自由派的友好和對極端言論的屏蔽,已經培養出太多閉目塞聽的用戶。如果一個人的內容沒有被社交網站刪除,沒有受到網絡巨魔(Troll)的圍攻,大概永遠想不到其他空間存在着另類右翼的蹤跡。即使通過傳媒報導略知一二,也傾向於認為極右翼們都只是一小撮邊緣分子。可正是這一小撮人,正在緩慢地撬動全球政治的龐大版圖。

對此,我們不僅需要在線下積極抵抗,更需要在網絡文化的層面,一邊阻止另類右翼劫持更多的概念和文化符號,一邊創造屬於自己的Pepe。去年開始,有自由派媒體使用另類左翼 (Alt Left) 的概念,提倡重建一個更加激進和有行動力的左翼。不久前,當右翼們在推特發布歧視性貼圖的時候,用戶們自發組織起來,用更多的貼圖進行了回擊。還有用戶試圖將前些日子風靡FB的垃圾鴿(Trash doves)貼圖轉化為左翼的象徵。但是 4Chan 上的另類右翼顯然有着更豐富的線上鬥爭經驗,他們已經成功阻截了左翼,併發將這隻無害的鴿子再次裝裱成極右翼的神獸。

反對另類右翼的人們,必須承認自己在策略上的落後。我們不能滿足於把一切敵人標記為法西斯,不能沉浸於批評幾個顯赫的人物,不能僅僅將極端用戶趕出推特臉書Reddit,不能只在極右翼到大學開講座的時候前去抗議,而是亟需深入了解另類右翼的傳播網絡,跟蹤他們在整個網絡的活動軌跡,並用自己的內容去反制右翼的動員。

如果抗爭浮於表面,它們只會被吸收,改造,反彈,成為我們失敗的證據。

(夕岸,互聯網政治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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