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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兼任教師的一週,是這樣過的

當斜槓青年作為一種工作型態逐步蔓延全球,大學裏卻有一群癡癡等不到正職缺的斜槓中年,南征北討穿梭在全台各校園。

特約撰稿人 游婉琪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7-03-24

高教工會曾偕同多校兼任教師代表,至教育部與部長、次長、高教司司長、技職司司長等教育主管進行面對面的協商。
高教工會曾偕同多校兼任教師代表,至教育部與部長、次長、高教司司長、技職司司長等教育主管進行面對面的協商。

清晨4點多天還沒亮,男子摸黑悄聲走出位於台南租屋處,深怕不慎吵到還在襁褓中的嬰兒,與一旁睡眠不足的妻子。

搭上晨間國道公車,從台南直奔台中,趕赴東海大學上午8點第一門課。午間下課鐘響,當學生們魚貫而出教室,討論午餐準備吃什麼時,他行色匆匆攬了一輛計程車前往客運站,只希望前往台北的途中別塞車,以免耽誤下午3點多輔仁大學的課堂。

下課鐘聲再度響起,但男子今日的課表還未結束,下一站來到的是位於板橋的台灣藝術大學,直到夜幕低垂,他才終於能夠稍稍緩慢腳步,在前往新竹的夜車上補眠。

隔天一大早,男子在平價旅館房內一邊盥洗一邊看着錶,掐準時間好在上午8點交通大學第一堂課前抵達學校。結束下午在清華大學課程後,今晚的下榻地點依舊不是家,而是借宿在台中友人的小窩,等待隔日逢甲大學的課堂。

這是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許文路,打從政治大學東亞所博士班畢業後,過去長達10年來的日常,也是全台灣至今約有1萬3000多名兼任教師的寫照。今年即將屆滿48歲的他,有着與他同為大學兼任教師的妻子,以及年僅3歲幼兒組成的家庭需要照顧。每當旁人問及有沒有考慮放棄教職轉換跑道?一句「別開玩笑了」,道盡了大學兼任教師淪為「斜槓中年」的辛酸。

兼任教師逾6成,扛下大學教學重任

據統計,大學兼任教師於過去15年間,成長率高達70.2%,從民國90學年度(2001年)的27111人次,增加到104學年度(2015年)共46155人次。同時間專任教師人數僅從90學年度的41822人,增加到104學年度的48407人,成長率約15.7%。在包含東吳大學、世新大學、輔仁大學等老字號私校中,兼任教師比例超過6成,已成為大學校園內承擔教學工作最主要的勞動者。

教師_繁

去年9月,勞動部預告訂定「大專院校編制外未具本職之兼任教師適用勞動基準法」,讓長久以來爹不疼娘不愛的大學兼任教師,勞動權益終於往前踏出一步,包含徐文路在內約1萬3000多名非本職大學兼任教師,校方必須從今年8月1日起,將其納入《勞基法》保障,每月依法提撥6%的勞工退休金。

看似出發點良善的修法,卻悄悄替私立大學開了個小門。勞動部將大學兼任教師區分成「有本職」與「未具本職」兩類,修法僅適用無本職的兼任教授。檯面上的理由是無本職的兼任教授更為弱勢亟需保障,實際上造成的結果,卻是讓大學校方以此大量解聘無本職的兼任教師,改聘有本職的兼任教師,或將學分數轉嫁到專任教師身上,要求專任教師超鐘點授課,因應學生需求。

對此勞動部勞動條件及就業平等司副司長黃維琛解釋,當初會選擇優先讓無本職的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主要是考量這批教師沒有職災、退休金等保障。相較之下,本身已經在軍公教或業界服務的講師,不僅擁有固定薪水與退休金,有時到大學兼課還可享公假,他語帶無奈表示,教師本來就應該回到《教師法》去照顧,若此時又給予他們《勞基法》保障,社會上難道就比較可以接受嗎?

扣除掉南征北討車馬費與住宿費,徐文路表示,自己每月實領4萬多,然因兼任講師1年只有9個月有收入,換算下來月薪僅3萬多,加上太太在台南某私立學校兼課的收入,一家三口必須省吃儉用,才能勉強打平生活開銷。

最高紀錄一學期開出23學分課程的徐文路,兼任學校分散在新北市、新竹市、台中市不同縣市,即使為了縮短通勤時間,將課程集中在週二、週三、週四3天,但光這3天,通勤時間仍得花10個小時以上。由於兼任講師薪水僅有每堂平均約600元(約151港幣)的鐘點費,為了節省開銷,徐文路通常搭乘最便宜的國道客運,非不得已趕時間才會選擇台鐵或高鐵。

扣除掉南征北討車馬費與住宿費,徐文路表示,自己每月實領4萬多(約1萬港幣),然因兼任講師1年只有9個月有收入,換算下來月薪僅3萬多(約7600港幣),加上太太在台南某私立學校兼課的收入,一家三口必須省吃儉用,才能勉強打平生活開銷。

「最苦的日子應該已經過去了,」3年前徐文路孩子出生,因為沒有額外預算聘請保母,他和太太在排定新學期課表上,又多了一條限制:兩人必須錯開上課時間,才有辦法輪流照顧孩子。有時孩子半夜莫名啼哭、吵着要喝奶,睡眠品質再糟糕,隔天依舊得早起趕車任教。

即使兼任教師的收入反應在課堂上,寒暑假沒有任何收入,但徐文路表示,只要是教育工作者一定知道,學期開始前得花時間備課、更新講義與教材,學期結束後還得批改學生成績。期中考週更是許多兼任講師的夢魘,如徐文路最高紀錄就曾經得在3週內看完600名學生的期中報告。

工會要求教育部長應出面回應,確保這些遭受威脅的兼任教師不會被惡意解雇及被剝奪其勞動權益保障。
工會要求教育部長應出面回應,確保這些遭受威脅的兼任教師不會被惡意解僱及被剝奪其勞動權益保障。

無預警解僱,目的在規避勞基法

今年1月,高教工會率領一群非本職的大學兼任教師,集結在教育部門前抗議。但陳情隊伍中,眾人聲聲喊出修法恐導致大學解聘非本職兼任教師的憂慮,似乎沒有穿越教育部大門,進到官員的耳朵裏。如今這樣的預言,隨着新學期即將到來,正一步一步的逐漸成真。

高教工會組織部主任林柏儀指出,大學行政作業通常從3、4月開始排定下學期課程,近來陸續接獲包含世新大學、實踐大學、康寧大學等校兼任教師投訴,校方正準備不再續聘無本職的兼任教師,造成校園內人心惶惶。有的老師為了保住飯碗,只好另覓工會或民間公司掛勞健保,藉此取得「本職」證明。淡江大學則開出第一槍,直接宣布不再續聘校內約200名無本職兼任教師。

與其說是為了節省每名兼任教師每月幾百元的勞退金,林柏儀認為,大學解僱非本職、改聘有本職兼任教師的作法,根本是為了規避《勞基法》,讓兼任教師只能在「失業」與「作假」中間擇一,大學則依舊能夠在不受《勞基法》規範情況下聘用兼任講師當成「免洗」勞力。

「這樣的情況讓我聯想到一例一休,」一邊攻讀博士班學位、一邊在大學擔任兼任講師的甄契任(化名)對於即將席捲而來的兼任教師失業潮感到憂心忡忡。他表示,一例一休最初的動機是希望讓台灣勞工有合理的休假時數,最後卻讓企業想方設法鑽漏洞,引發收入相對較低的打工族不滿,造成勞動市場上弱勢者更為弱勢。

回到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議題,甄契任表示,外界刻板印象常常認為兼任講師就是魯蛇(loser,指失敗者),但其實並非所有兼任教師都是為了養家餬口而走上兼任一途。尤其在文史哲領域,常有博士生選擇擔任兼任教師或研究助理,就像大學生課業之餘會去打工般當成過渡期,一來可以賺取生活費,二來可以累積職場經驗,對未來無論選擇留在學界或前往業界,都能在履歷上增添一筆漂亮資歷。

問題從頭到尾都不在於將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而是勞動部在修訂《勞基法》過程中,不應該區分有本職與無本職兼任教師身份。想要避免造成校園動盪,徐文路認為,短期內最快解方就是將所有兼任教師一體適用《勞基法》。

掐指一算,今年已是徐文路成為大學兼任教師的第14個年頭,他嘆了一口氣說:「沒有想到會等這麼久」回首10年前,少子化開始成為教育圈內隱憂,高等教育的專任職缺開始凍結。對學術圈依舊懷抱夢想的他自我安慰:「那就熬久一點吧!」以為博士班畢業後兼任2、3年就有機會轉專任,後來覺得或許等5、6年,還算在可接受範圍,殊不知歲月如梭,如今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等到屬於自己的機會。

徐文路表示,大學兼任教師確實有存在必要,一部分原因在於某些領域確實需要與業界接軌,透過聘請業師來帶領學生認識瞬息萬變的業界實務。除此之外,某些特定課程如口譯,並非所有專任教師都有能力講授,這時就會需要兼任教師來協助。

然而當兼任教師已成為大學校園裏頭教學主力,高比例聘僱兼任教師的學校都是不在中後段、非少子化衝擊第一線的學校時,徐文路質疑,難道官方不應該正視非典型僱傭關係被過度濫用的問題?對於部分學校試圖規避《勞基法》的作法,徐文路強調自己「決不投降」,更不會為了保住飯碗而到校外「弄個假本職身份」。

他認為,問題從頭到尾都不在於將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而是勞動部在修訂《勞基法》過程中,不應該區分有本職與無本職兼任教師身份。想要避免造成校園動盪,徐文路認為,短期內最快解方就是將所有兼任教師一體適用《勞基法》。

有指淡江大學正準備解雇校內200多名無本職兼任教師。
有指淡江大學正準備解僱校內200多名無本職兼任教師。

大學利益被凌駕於教育專業之上

以一篇文章揭露淡江大學正準備解僱校內200多名無本職兼任教師的宋亞克,2012年從加拿大喬遷回台灣後,便開始在淡江大學、輔仁大學兩頭兼課的日子。和許多兼任教師處境相仿,宋亞克的行事曆分成「早中晚」三班,白天她開車穿梭在淡江與輔大兩校教授法文,晚上則回到淡江國際處替校內的外籍生上華語課,投身教育工作長達32年頭的她感嘆,常常半夜回到家,感覺自己累到快休克。

在宋亞克移居加拿大以前,她先是在文化大學專任5年、隨後又被挖角到淡江大學專任7年。旅居加拿大期間,則擔任15年的幼教老師,畢生對於教育工作充滿熱情。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回到台灣後物換星移,大學裏頭專任職缺少之又少,兼任工作卻處處充滿着差別待遇。

宋亞克舉例,一般專任教師都會有自己的研究室,兼任教師則像學校裏頭的過客,有時當她兩門課之前有空堂,只能窩在便利超商吹冷氣,或乾脆躲回車內休息。即使每週課程高達20幾學分,收入卻比一週僅僅12學分的專任講師少了三分之一。

她強調,外界普遍認為兼任教師的程度一定比專任差,實際上根本是錯誤觀念。通常一名兼任教師平均會在3所學校開課,除了反映出教學實力得到3所學校的認可外,也代表過去在相關領域累積的人脈。然兼任教師因為生不逢時,在僧多粥少情況下「只有認了」,或是用兼任教師沒有升等壓力、可以規避校方對於發表論文篇數要求等等來安慰自己。

然而這樣的情況,在勞動部頒布「大專院校編制外未具本職之兼任教師適用勞動基準法」後,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宋亞克指出,各系所開始調查校內未具本質的兼任教師人數,有的老師不了解情況,沒有在時間內回函,就直接被系主任告知解聘。系上還有一名從法國留學回台,在外接口譯收入一場5、6萬(約1.2萬至1.5萬港幣)的兼任教師,因為沒有全職身份,乾脆放棄兼任1小時才600多元的收入。

宋亞克質疑,校方以「有沒有本職」作為唯一篩選標準的作法,根本是將利益凌駕於教育專業之上,最後是傷害到學生的受教品質。眼看身邊多數老師,因為擔心被秋後算帳而敢怒不敢言,讓她決定挺身而出,揭發校方的陋行。

淡江公行系學生謝毅弘表示,兼任講師多半負責開通識課程,以及大一到大三的體育課。過去在淡江,語文類的通識課和體育課本來就不好選,常常因此造成學生延畢,擔心未來選課難度將雪上加霜。

隨着這起風波如滾雪球般越演越烈,教育部在22日緊急發出聲明稿止血,強調會在本週內組成調查小組到校訪查。若查證屬實,將依《私立學校法》規定予以嚴處,以杜絕類此情形發生。同時也將在106年度(2017年)編列6000萬元(約1500萬港幣)預算,以補助大學因此衍生的相關費用。

淡江公行系學生謝毅弘表示,兼任講師多半負責開通識課程,以及大一到大三的體育課。過去在淡江,語文類的通識課和體育課本來就不好選,常常因此造成學生延畢,擔心未來選課難度將雪上加霜。他指出,這次被砍最多的兼任教師主要集中在外語學院,一些口譯、作文類型的課程,適合小班教學,才能讓每個學生的學習情況被老師完整掌握,一旦師資不足相關課程必須併班授課,不僅學生學習品質下降,老師們也私下表示根本不知道怎麼上。

宋亞克感嘆,自己一輩子都在當老師,已經是該退休的人,然而這些飯碗不保的兼任教師裏,有些甚至是自己當年第一批學生,年紀約45歲上下的他們,本該是家庭裏頭的中堅分子,必須扛起照顧子女、養育父母責任,但卻在大學濫用兼任教師作為便宜人力情況下,每月辛苦奔波卻只領到3、4萬左右收入。

「這麼多年來,大量的兼任教師替學校省下多少錢,如今不過是為了一個月幾百元的勞退,我們就被校方踢開。」宋亞克的憂心,也是深埋在全台各大學裏的未爆彈:「政府若是一再放任下去,高等教育的災難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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