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兼任教师的一周,是这样过的

当斜杠青年作为一种工作型态逐步蔓延全球,大学里却有一群痴痴等不到正职缺的斜杠中年,南征北讨穿梭在全台各校园。
台湾

清晨4点多天还没亮,男子摸黑悄声走出位于台南租屋处,深怕不慎吵到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与一旁睡眠不足的妻子。

搭上晨间国道公车,从台南直奔台中,赶赴东海大学上午8点第一门课。午间下课钟响,当学生们鱼贯而出教室,讨论午餐准备吃什么时,他行色匆匆揽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客运站,只希望前往台北的途中别塞车,以免耽误下午3点多辅仁大学的课堂。

下课钟声再度响起,但男子今日的课表还未结束,下一站来到的是位于板桥的台湾艺术大学,直到夜幕低垂,他才终于能够稍稍缓慢脚步,在前往新竹的夜车上补眠。

隔天一大早,男子在平价旅馆房内一边盥洗一边看着表,掐准时间好在上午8点交通大学第一堂课前抵达学校。结束下午在清华大学课程后,今晚的下榻地点依旧不是家,而是借宿在台中友人的小窝,等待隔日逢甲大学的课堂。

这是大学兼任助理教授许文路,打从政治大学东亚所博士班毕业后,过去长达10年来的日常,也是全台湾至今约有1万3000多名兼任教师的写照。今年即将届满48岁的他,有着与他同为大学兼任教师的妻子,以及年仅3岁幼儿组成的家庭需要照顾。每当旁人问及有没有考虑放弃教职转换跑道?一句“别开玩笑了”,道尽了大学兼任教师沦为“斜杠中年”的辛酸。

兼任教师逾6成,扛下大学教学重任

据统计,大学兼任教师于过去15年间,成长率高达70.2%,从民国90学年度(2001年)的27111人次,增加到104学年度(2015年)共46155人次。同时间专任教师人数仅从90学年度的41822人,增加到104学年度的48407人,成长率约15.7%。在包含东吴大学、世新大学、辅仁大学等老字号私校中,兼任教师比例超过6成,已成为大学校园内承担教学工作最主要的劳动者。

教师_简

去年9月,劳动部预告订定“大专院校编制外未具本职之兼任教师适用劳动基准法”,让长久以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大学兼任教师,劳动权益终于往前踏出一步,包含徐文路在内约1万3000多名非本职大学兼任教师,校方必须从今年8月1日起,将其纳入《劳基法》保障,每月依法提拨6%的劳工退休金。

看似出发点良善的修法,却悄悄替私立大学开了个小门。劳动部将大学兼任教师区分成“有本职”与“未具本职”两类,修法仅适用无本职的兼任教授。台面上的理由是无本职的兼任教授更为弱势亟需保障,实际上造成的结果,却是让大学校方以此大量解聘无本职的兼任教师,改聘有本职的兼任教师,或将学分数转嫁到专任教师身上,要求专任教师超钟点授课,因应学生需求。

对此劳动部劳动条件及就业平等司副司长黄维琛解释,当初会选择优先让无本职的兼任教师纳入劳基法,主要是考量这批教师没有职灾、退休金等保障。相较之下,本身已经在军公教或业界服务的讲师,不仅拥有固定薪水与退休金,有时到大学兼课还可享公假,他语带无奈表示,教师本来就应该回到《教师法》去照顾,若此时又给予他们《劳基法》保障,社会上难道就比较可以接受吗?

扣除掉南征北讨车马费与住宿费,徐文路表示,自己每月实领4万多,然因兼任讲师1年只有9个月有收入,换算下来月薪仅3万多,加上太太在台南某私立学校兼课的收入,一家三口必须省吃俭用,才能勉强打平生活开销。

最高纪录一学期开出23学分课程的徐文路,兼任学校分散在新北市、新竹市、台中市不同县市,即使为了缩短通勤时间,将课程集中在周二、周三、周四3天,但光这3天,通勤时间仍得花10个小时以上。由于兼任讲师薪水仅有每堂平均约600元(约151港币)的钟点费,为了节省开销,徐文路通常搭乘最便宜的国道客运,非不得已赶时间才会选择台铁或高铁。

扣除掉南征北讨车马费与住宿费,徐文路表示,自己每月实领4万多(约1万港币),然因兼任讲师1年只有9个月有收入,换算下来月薪仅3万多(约7600港币),加上太太在台南某私立学校兼课的收入,一家三口必须省吃俭用,才能勉强打平生活开销。

“最苦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了,”3年前徐文路孩子出生,因为没有额外预算聘请保母,他和太太在排定新学期课表上,又多了一条限制:两人必须错开上课时间,才有办法轮流照顾孩子。有时孩子半夜莫名啼哭、吵着要喝奶,睡眠品质再糟糕,隔天依旧得早起赶车任教。

即使兼任教师的收入反应在课堂上,寒暑假没有任何收入,但徐文路表示,只要是教育工作者一定知道,学期开始前得花时间备课、更新讲义与教材,学期结束后还得批改学生成绩。期中考周更是许多兼任讲师的梦魇,如徐文路最高纪录就曾经得在3周内看完600名学生的期中报告。

工会要求教育部长应出面回应,确保这些遭受威胁的兼任教师不会被恶意解雇及被剥夺其劳动权益保障。
工会要求教育部长应出面回应,确保这些遭受威胁的兼任教师不会被恶意解雇及被剥夺其劳动权益保障。

无预警解雇,目的在规避劳基法

今年1月,高教工会率领一群非本职的大学兼任教师,集结在教育部门前抗议。但陈情队伍中,众人声声喊出修法恐导致大学解聘非本职兼任教师的忧虑,似乎没有穿越教育部大门,进到官员的耳朵里。如今这样的预言,随着新学期即将到来,正一步一步的逐渐成真。

高教工会组织部主任林柏仪指出,大学行政作业通常从3、4月开始排定下学期课程,近来陆续接获包含世新大学、实践大学、康宁大学等校兼任教师投诉,校方正准备不再续聘无本职的兼任教师,造成校园内人心惶惶。有的老师为了保住饭碗,只好另觅工会或民间公司挂劳健保,藉此取得“本职”证明。淡江大学则开出第一枪,直接宣布不再续聘校内约200名无本职兼任教师。

与其说是为了节省每名兼任教师每月几百元的劳退金,林柏仪认为,大学解雇非本职、改聘有本职兼任教师的作法,根本是为了规避《劳基法》,让兼任教师只能在“失业”与“作假”中间择一,大学则依旧能够在不受《劳基法》规范情况下聘用兼任讲师当成“免洗”劳力。

“这样的情况让我联想到一例一休,”一边攻读博士班学位、一边在大学担任兼任讲师的甄契任(化名)对于即将席卷而来的兼任教师失业潮感到忧心忡忡。他表示,一例一休最初的动机是希望让台湾劳工有合理的休假时数,最后却让企业想方设法钻漏洞,引发收入相对较低的打工族不满,造成劳动市场上弱势者更为弱势。

回到兼任教师纳入《劳基法》议题,甄契任表示,外界刻板印象常常认为兼任讲师就是鲁蛇(loser,指失败者),但其实并非所有兼任教师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走上兼任一途。尤其在文史哲领域,常有博士生选择担任兼任教师或研究助理,就像大学生课业之余会去打工般当成过渡期,一来可以赚取生活费,二来可以累积职场经验,对未来无论选择留在学界或前往业界,都能在履历上增添一笔漂亮资历。

问题从头到尾都不在于将兼任教师纳入《劳基法》,而是劳动部在修订《劳基法》过程中,不应该区分有本职与无本职兼任教师身份。想要避免造成校园动荡,徐文路认为,短期内最快解方就是将所有兼任教师一体适用《劳基法》。

掐指一算,今年已是徐文路成为大学兼任教师的第14个年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没有想到会等这么久”回首10年前,少子化开始成为教育圈内隐忧,高等教育的专任职缺开始冻结。对学术圈依旧怀抱梦想的他自我安慰:“那就熬久一点吧!”以为博士班毕业后兼任2、3年就有机会转专任,后来觉得或许等5、6年,还算在可接受范围,殊不知岁月如梭,如今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徐文路表示,大学兼任教师确实有存在必要,一部分原因在于某些领域确实需要与业界接轨,透过聘请业师来带领学生认识瞬息万变的业界实务。除此之外,某些特定课程如口译,并非所有专任教师都有能力讲授,这时就会需要兼任教师来协助。

然而当兼任教师已成为大学校园里头教学主力,高比例聘雇兼任教师的学校都是不在中后段、非少子化冲击第一线的学校时,徐文路质疑,难道官方不应该正视非典型雇佣关系被过度滥用的问题?对于部分学校试图规避《劳基法》的作法,徐文路强调自己“决不投降”,更不会为了保住饭碗而到校外“弄个假本职身份”。

他认为,问题从头到尾都不在于将兼任教师纳入《劳基法》,而是劳动部在修订《劳基法》过程中,不应该区分有本职与无本职兼任教师身份。想要避免造成校园动荡,徐文路认为,短期内最快解方就是将所有兼任教师一体适用《劳基法》。

有指淡江大学正准备解雇校内200多名无本职兼任教师。
有指淡江大学正准备解雇校内200多名无本职兼任教师。

大学利益被凌驾于教育专业之上

以一篇文章揭露淡江大学正准备解雇校内200多名无本职兼任教师的宋亚克,2012年从加拿大乔迁回台湾后,便开始在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两头兼课的日子。和许多兼任教师处境相仿,宋亚克的行事历分成“早中晚”三班,白天她开车穿梭在淡江与辅大两校教授法文,晚上则回到淡江国际处替校内的外籍生上华语课,投身教育工作长达32年头的她感叹,常常半夜回到家,感觉自己累到快休克。

在宋亚克移居加拿大以前,她先是在文化大学专任5年、随后又被挖角到淡江大学专任7年。旅居加拿大期间,则担任15年的幼教老师,毕生对于教育工作充满热情。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回到台湾后物换星移,大学里头专任职缺少之又少,兼任工作却处处充满着差别待遇。

宋亚克举例,一般专任教师都会有自己的研究室,兼任教师则像学校里头的过客,有时当她两门课之前有空堂,只能窝在便利超商吹冷气,或干脆躲回车内休息。即使每周课程高达20几学分,收入却比一周仅仅12学分的专任讲师少了三分之一。

她强调,外界普遍认为兼任教师的程度一定比专任差,实际上根本是错误观念。通常一名兼任教师平均会在3所学校开课,除了反映出教学实力得到3所学校的认可外,也代表过去在相关领域累积的人脉。然兼任教师因为生不逢时,在僧多粥少情况下“只有认了”,或是用兼任教师没有升等压力、可以规避校方对于发表论文篇数要求等等来安慰自己。

然而这样的情况,在劳动部颁布“大专院校编制外未具本职之兼任教师适用劳动基准法”后,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亚克指出,各系所开始调查校内未具本质的兼任教师人数,有的老师不了解情况,没有在时间内回函,就直接被系主任告知解聘。系上还有一名从法国留学回台,在外接口译收入一场5、6万(约1.2万至1.5万港币)的兼任教师,因为没有全职身份,干脆放弃兼任1小时才600多元的收入。

宋亚克质疑,校方以“有没有本职”作为唯一筛选标准的作法,根本是将利益凌驾于教育专业之上,最后是伤害到学生的受教品质。眼看身边多数老师,因为担心被秋后算帐而敢怒不敢言,让她决定挺身而出,揭发校方的陋行。

淡江公行系学生谢毅弘表示,兼任讲师多半负责开通识课程,以及大一到大三的体育课。过去在淡江,语文类的通识课和体育课本来就不好选,常常因此造成学生延毕,担心未来选课难度将雪上加霜。

随着这起风波如滚雪球般越演越烈,教育部在22日紧急发出声明稿止血,强调会在本周内组成调查小组到校访查。若查证属实,将依《私立学校法》规定予以严处,以杜绝类此情形发生。同时也将在106年度(2017年)编列6000万元(约1500万港币)预算,以补助大学因此衍生的相关费用。

淡江公行系学生谢毅弘表示,兼任讲师多半负责开通识课程,以及大一到大三的体育课。过去在淡江,语文类的通识课和体育课本来就不好选,常常因此造成学生延毕,担心未来选课难度将雪上加霜。他指出,这次被砍最多的兼任教师主要集中在外语学院,一些口译、作文类型的课程,适合小班教学,才能让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被老师完整掌握,一旦师资不足相关课程必须并班授课,不仅学生学习品质下降,老师们也私下表示根本不知道怎么上。

宋亚克感叹,自己一辈子都在当老师,已经是该退休的人,然而这些饭碗不保的兼任教师里,有些甚至是自己当年第一批学生,年纪约45岁上下的他们,本该是家庭里头的中坚分子,必须扛起照顾子女、养育父母责任,但却在大学滥用兼任教师作为便宜人力情况下,每月辛苦奔波却只领到3、4万左右收入。

“这么多年来,大量的兼任教师替学校省下多少钱,如今不过是为了一个月几百元的劳退,我们就被校方踢开。”宋亚克的忧心,也是深埋在全台各大学里的未爆弹:“政府若是一再放任下去,高等教育的灾难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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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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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務員的部分
    到大學兼課早已沒有享有公假這回事了
    也因此
    有誰會願意犧牲4個小時的休(補)假去上兩個小時的大學兼職課程呢?
    改成要休(補)假才可以兼課真的非常不利於不同領域的交流
    不過就繼續吧
    把制度搞到爛吧

  2. 果然是學店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