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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歡:有沒有Live House,足見一座城市的檔次

今年八歲的香港地標式獨立音樂表演場地 Hidden Agenda,最近又被食環署購票釣魚執法,引發不少關注。

刊登於 2017-03-08

香港地標式獨立音樂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最近被食物環境衞生署指涉違規經營。
香港地標式獨立音樂表演場地 Hidden Agenda 最近被食物環境衞生署指涉違規經營。

今年八歲的香港地標式獨立音樂表演場地 Hidden Agenda(HA),已經搬了四處地方,最近又被食物環境衞生署(食環署)購票「放蛇」(釣魚執法),引起不少關注。八年了,HA 在政府除之而後快的態度中狡兔三窟,能夠活到今天已經是非常頑強。我不想從文藝青年的情愫出發跟你論述,甚至不跟你談文化——在這裏只用港府可能聽得懂的語言,與你談一點:有沒有 Live House,足以看出一座城市的檔次。

北京有一家老牌的 Live House 叫愚公移山,還有 MAO、麻雀瓦舍什麼的毋須盡數,近年關門、搬遷了一些,更多因為租金、商業洗牌、更新換代花開花落,而非政治或政策限制的原因。上海最老牌的是育音堂。不要說這些最一線城市了,在中國的二線省會乃至三線城市,廣州有踢館,成都有小酒館,重慶有堅果,武漢有 VOX,深圳有 B10,連鄭州都有個很多年的 7livehouse。在獨立音樂文化發展更久的城市,幾間不同的 Live House會相應地發展出不同的風格:有些更注重重型音樂,有些更專注民謠、獨立小清新音樂……樂迷自然而然知道去哪個場尋找哪一類音樂;不同風格的音樂家,在舉辦全國巡演時,每到一個地區大概會選擇哪一間作為表演場地,基本了然於胸。

大型城市配套清單

在我這個80後青春期聽獨立音樂的成長經歷裏面,一個稍微像樣點的城市,有一間甚至多間文化地標式Live House,是極其自然、本該如此的事情,就好像一個像樣點的城市就會有一個甚至多個大型商場一樣。

用港府聽得懂的語言來說,各種建築設施、城市建設都講「配套」,一個現代生活小區內,基本配套要有超市、兒童遊樂場,有些更高檔次的甚至要有會所、學校。一個商場內必然會搭配大型超市、食肆,近年來商場甚至流行配套書店。一座發展成熟的城市同樣如此,自然會有幾個生活區、商業區、交通樞紐機場或火車站、大型演出區、博物館,滿足現代都市人的生活需求。上述例子,都可以通過政府規劃,大興土木建設而成。

港府的城市項目建設,大概就是按着這種「大型城市配套清單」,一個一個建立出來的。「清單說,要有博物館」,那就在西九搞一個,主題內容是西方藝術也好,是故宮也好,總之要「高端大氣上檔次」,總之不一定需要和香港本身的文化發生關係;「清單說,要有藝術園區」,那就圈地搞 PMQ,沾沾自喜地活化歷史建築,可惜自以為是在做藝術區,骨子裏那股商場氣卻無法改變,做什麼都像是在做商場,最終成了個被本地藝術家嫌棄詬病的四不像。

填補清單巨大空白的精神配套

而一座稍微有些底蘊的城市,有了這些內容就足夠的嗎?倘若如此,以中國地方政府那種集權式資源調動速度,足以幾年內把國土全部翻修成「超級大城市」。然而,事實並沒有那麼簡單。對於一個城市來說,有幾類精神文化層面上的內容同樣不可或缺,而且那些是無法動用行政力量強行拔起的:比如與當地人結合密切的宗教文化地標,無論那是一座廟宇還是教堂;比如獨立書店;比如 Live House。如果說上述清單中的「配套」是一座城市的骨架,那這些精神文化層面的「配套」,則是現代城市其中一股精氣神所在,即使它們所代表的精神世界不那麼主流。國際上任何一個比較像樣的都市,都不會沒有這些精神文化空間。你可以想像柏林沒有老牌 Live House 嗎?可以想像倫敦沒有地標式獨立書店嗎?

然而,這些東西偏偏無法用行政力量穿鑿,它們都是建基於這個城市市民的精神發展過程中,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從這個角度上,對於跟着清單建大項目的港府來說,HA 的建設者,乃至所有獨立文化空間的建設者和維護者,都應是幫了港府的大忙,簡直是「袋錢入政府袋」。他們以自己對某類具體內容的一腔熱情,填補了清單上巨大的文化空白,以一群普通市民之力將香港拉進了與其他大都市並肩的行列。

無從探討的精神孤獨

來到香港之後,找 HA 幾乎是我做的第一件事,然而我這種「蠻荒蝗蟲」,至今對高貴的港府不遺餘力千方百計想要關掉 HA 百思不得其解:強行關掉一個老牌地標 Live House,這對一個城市來說是非常非常掉價的行為。

以港府的城市建設智慧,他們真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好端端已經成為本地文化藝術土壤的工廈區,為何港府一邊搞「活化工廈」,一邊不肯放過呢?當閱讀了其他論者針對工廈活化項目的分析後,我們便能夠讀懂這背後的心思了:「『活化工廈』政策,原本只為方便工廈搖身變成為商廈、酒店,讓炒家覬覦,卻被外界誤認為是為了幫助文化界的發展。」

來港以後,個人發展並非不順,政治價值也算貼合,但總歸有種無法消解的怨氣。如今大概算是摸到一點這股怨氣的根源:只需要大型商場,不需要 Live House,不怎麼聽見青年火花四溢的思考和碰撞,更無處保存你所謂「最後的精神角落」了。這種落差在你生活的各方各面,當你試圖探討時,每個牆壁都在反射你的精神孤獨。而當你試圖和當地人表達這種落差,這種對人生、藝術、形而上關懷的尊重之缺失時,你想不到什麼對比,只還是用你感知的大陸經歷、大陸青年朋友去對比。然後對方態度大概是,你這些天朝上國心態夜郎自大,居然敢大逆不道稱內地有些地方超越了香港。思考的和聲就在這裏從交流的斷崖中跌落,羽毛落入書本,書本合上孤獨。

聽獨立音樂的朋友大概明白我在說什麼。

(楊不歡,媒體工作者,內地畢業生,獨立音樂業餘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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