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好小好可愛,才一歲多吧,但走路很老成的樣子。」
「你看那個男孩子玩輪滑,摔倒了他媽媽都不看他。」
「小孩嘛,摔倒自己站起來就好啦。」
初秋的午後,我和丈夫坐在公園長椅上享受難得的輕鬆時光,看着來來往往的家長帶着孩子游玩,我們又開始了最愛的消遣:看着聊着別人家的孩子,設想我們將來的孩子——雖然生孩子對我們來說是很多年內都不太可能的事。
我們兩人都是生活在中國大陸的異議者,這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終使「孩子」成了「消失的選項」。無論我們多麼喜歡小孩,都只能逗別人家的孩子,或者分享有趣的小孩視頻來「解饞」,他看別的孩子的眼神總是快樂得讓我難過。
用進口商品養大孩子,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作為異議者,我們的工作就是與被禁的信息和被體制傷害的人打交道。我們不僅會從「防火牆」外的互聯網看到更多關於中國商品和食品的負面信息,我的微信朋友圈裏還有不少人就是「疫苗家長」——他們本是來自中國各地方各階層的普通人,他們的孩子在公立醫療機構注射疫苗後終身殘疾,他們開始上訪討公道,但屢屢被警方拘留,許多人甚至曾被判刑或勞教,原本幸福的家庭瞬間崩塌。
這些信息自然讓我們想到,如果有孩子,一定要去香港或澳門打疫苗,一定要用進口的奶粉、輔食、奶嘴、兒童用藥……於是我們遭遇了第二個異議身份帶來的因素:經濟條件有限。
異議者當然無法在體制內工作,如果去商業公司上班,處境可能和維權律師滕彪的妻子王玲相類。她原在杭州一家LED公司的國際部門工作,由於當局持續向公司施壓,她不得不離職,多年職場積累打了水漂。
如果去做小生意呢?2015年大陸當局打壓維權律師和社會活動人士的「709」案中,被判刑的維權人士翟巖民就曾擁有公司,僱員十名左右,但辦公室被警方多次查抄,翟巖民只好把公司轉交他人打理,最終因經營不善結業。我丈夫也曾經營一間小公司,他第一次因參與維權行動與警方發生衝突後,投資人就終止了投資。
我和丈夫現在主要的生活來源是境外媒體的稿費,以及非公開地為一些NGO做培訓,這些不穩定的收入勉強能維持不算太差的生活水平,但若要用進口商品養大一個孩子,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可是窮人也可以生孩子啊,」丈夫有時會不甘心地勸我,我只能一再跟他溝通:的確很多人沒有錢也養大了孩子,有錢也不能保證孩子完全不遇到「危險商品」,例如「毒跑道」,但相對充分的信息,配合較好的經濟條件,應該能一定程度降低遇險的概率。我不願因為經濟局限而忍受更多的風險和焦慮,畢竟對於每一個家庭來說,一次中招就是100%的悲劇。
「我沒有勇氣在中國大陸養女孩」
我們的公園時光在繼續:「你比較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啊?」我為了好玩又問這個問過一百次的問題。
「男孩女孩都喜歡,」他又給了這個標準答案。
「隨便說一下嘛,」反正短期內都不會成真,我想。
「那可能是女孩吧,」他說。
「我也是,」我笑着說。
但其實,相比養育男孩,我更加沒有勇氣在中國大陸養育女孩。
很多異議女性都有較強的女權意識,或至少是女性自主意識,我也不例外。如果我有女兒,我當然想盡量給她自由平等的成長氛圍,我不會禁止她晚上出門,也不會警告她不要一個人穿街走巷,不會要求她減少跟男性單獨相處,更不會建議她不要從事男性主導的行業,因為這些都是尊重女性主體性之基本。
我自己就是被無拘無束地養大的女兒,後來也主要在尚由男性主導的抗爭異議圈子裏工作,我很清楚中國的公共安全狀況和社會文化對女性實在太不友善,我沒有真正遭遇過嚴重的不幸,這僅僅是運氣而已。我有兩三次險遭強姦的經歷,對方從學校保安、黑車司機到社交圈內熟人都有,工作中遭遇的性騷擾更是數不過來。
更悲哀的是,曾從事婦女權利工作的我深深知道,一旦性騷擾或性侵發生,我的女兒極有可能遭到整個社會男權文化的二次傷害,警察、媒體、網友,甚至她的老師和朋友都會說,她不應該穿太漂亮的衣服、不應該走夜路、不應該輕信男人,甚至可能說她明明就是半推半就……想到這些,我對順利養大一個健全獨立的女兒的信心就涼了大半截。
另外,女權意識帶來的性別敏感,也讓我難以接受中國公立醫療系統對女性尊嚴的漠視。做女權工作時,我曾認識一位媽媽,出身醫療世家的她,明白地給其他人建議:「進產房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半扇子豬肉,不要想着自己是人。」
我自己也在年少時做過人工流產手術,我至今記得,我兩腳張開,被架在手術床上,在我下體正對着的一道內門裏突然走出了一個陌生的男醫生,他來到我身邊開始注射,我驚恐地望着他帶口罩的臉,然後就陷入了麻醉昏迷。這一幕直到現在仍是我的心理陰影。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都讓我不願再踏入公立醫院的婦產科半步,然而要找靠譜的私立醫院生產?這又回到了錢的問題上。
「我沒有權力替孩子選擇如此艱難的生活」
如果說,以上種種問題都還算通過努力「可能可以解決」,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則屬於「不可抗力」:安全風險。這也是我與丈夫無法選擇生育的最主要原因。
最近的一兩年,王宇、朱小梅這兩個名字,讓我一想到養育孩子就心驚膽戰。
律師王宇在「709案」中被捕時,她的兒子包卓軒才16歲。登上出國讀書的航班前,包卓軒與同為律師的父親包龍軍一起被截留。王宇和包龍軍被捕後,包卓軒被警方送回內蒙古老家嚴加看管,他曾在維權人士協助下潛逃到緬甸,卻被大陸當局抓回。到2016年8月「709案」開庭前夕,過去被譽為「戰神」的王宇突然在電視上認罪,許多人都認為,包卓軒的處境是迫使她配合的最重要原因。
較少人知道的朱小梅,是2015年底被抓的勞工維權人士之一,當時她的女兒剛剛一歲,仍在吃母乳。因女兒被強行斷奶又吃不下輔食,朱小梅的丈夫寫下令人心碎的日記:「寶貝女兒又哭了,我也只能給她餵香蕉(因為別的還是不吃)。吃了三分之一個後,餵了點水,寶貝睡着了。睡到快四點,寶貝又醒了,又是在哇哇大哭,這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個這麼小的嬰兒現在靠吃香蕉來維持身體成長,但沒有辦法,為了她填飽肚子,我又餵了香蕉。」
我的一些年輕的女性抗爭者朋友也說,王宇和朱小梅的故事讓她們對養育心生恐懼,但男性抗爭者們似乎共鳴不強。一名有兩個孩子的男性維權律師在討論到這個問題時對我說:「這有什麼大不了?包卓軒可堅強了,朱小梅進去一兩個月不也出來了嗎?反正都會過去的。」
他的看法讓我一時語塞。
後來我想,或許一方面,大部分男性沒有經歷過多數母親對孩子的日夜關注,難以體會母親的焦慮——小小疏失就可能對孩子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另一方面,抗爭圈裏,很多男性都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模式,孩子心理這種「後顧之憂」,更多屬於女性的責任範圍。
男性抗爭者們也經常告訴自己的伴侶:「如果我出事了,你只要帶好孩子,不用管我。」然而許多抗爭者的妻子都曾向我傾訴,這種說法在情感上傷她們最深,似乎她們只是家中保姆,責任是理所當然,感受卻不在被照顧的範圍。
而且,男人們的計劃未免過於理想化了。「709」之後,被捕律師李和平的妻子王峭嶺說:「我可以不管嗎?我們作為李和平的妻子和孩子已經被打入另冊,我們不管就會有好日子嗎?」王峭嶺的女兒李佳美,當時6歲,因官方的種種阻撓而無法入讀小學,王峭嶺被警方逼遷,小佳美跟着媽媽四處借住,居無定所。
另一「709」被捕律師王全璋的妻子李文足,2016年8月帶着3歲的兒子王廣微去幼兒園報名入讀,警察強行跟着上了她們的出租車,李文足擔心嚇到孩子,忍住了沒跟警察吵架。在幼兒園報名成功後,王廣微領到了午休用的小被子,一臉興奮蹦蹦跳跳。然而警察去跟老師交涉了幾句,王廣微隨即被拒收,小被子也被收回。面對挫敗又迷茫的兒子,李文足止不住地流淚。
孩子與母親在打壓中遭到「連帶傷害」的例子不甚枚舉,這經常比打壓本身更令人難以承受。
方言,2014年因「六四公祭」被抓的「鄭州十君子」之一,同時是一名單親媽媽。她在深夜被警察撬門帶走,當時正上初中的女兒獨自在床上坐了一整夜,一動不動地盯着那扇被撬過的門,後來大半年,女兒都極少說話。
何曉波,2015年底被抓的勞工NGO工作者,他的妻子楊敏,曾被「指定地點監視居住」,3、4個警察進駐她家,讀小學的女兒每天都被警察「接送」,更有一名女警每晚睡在她女兒的上鋪。
異議者胡佳,2008年奧運前夕被抓,當時他與妻子曾金燕的孩子才一個多月,曾金燕正在哺乳時大批警察突然破門而入,這個場景成為她後來多年的夢魘。
這些真實的故事每每讓我哽咽,我無法想像這之中的任何一件發生在我自己的孩子身上。然而,我和丈夫都清楚,只要還在中國從事異議抗爭的工作,我們確實沒有能力保障自己的孩子免受這些傷害。而且我們都心知肚明,作為異議者,必須儘量減少自己可供威脅的弱點——孩子的健康、快樂、安全、教育、前途,哪一個不是父母的弱點呢?
我與丈夫有不少或近或遠的朋友,都曾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堅定抗爭者,但隨着孩子出生和打壓加劇,許多人為保護家人選擇了流亡海外,比如律師滕彪、公民記者温雲超和古川、學者張大軍和餘傑等等。若設身處地,我想自己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對於異議者,被邊緣化、遭遇打壓、失去自由等等或許都是早該想好的代價,然而即便作為母親,我恐怕也沒有權力替一個新生命選擇如此艱難的生活。
生在國外,可行嗎?
我與好幾個「709」律師的妻子是好朋友,我曾跟她們討論過自認為安全的生育方案:去國外生孩子,把孩子在國外養到6、7歲大,我就回國,讓我的丈夫留在國外照顧孩子,因為到時他可能已年近退休,而相對年輕的我還不願意放棄中國大陸的工作。
「709」妻子們一聽就「哄」地笑了:「你到時絕對不捨得離開孩子!」的確,我也擔心自己無法做到如此決絕。我知道有一些抗爭者將伴侶和孩子送出國,自己在中國大陸堅持,但到目前為止,這些例子都是男性。
那怎麼辦呢?我與丈夫無數遍地討論盡了種種可能的方案,只要不流亡或移民,只要仍是異議者,只要中國一日不民主化並形成較穩定的社會環境,「孩子」似乎就永遠不是屬於我們的選項——但我們目前仍不願放棄「堅守在場」的意義。
夕陽西下,我們戀戀不捨地結束公園裏的浮生半日,回去面對苦難的故事和殘酷的現實。柔和的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地上,只有兩個人,相互扶持,不知何時才能再多一個小小的影子?希望我們看得到。
致敬,感謝
致敬
爱生不生。你应该庆幸在中国你有条件不阻止你的女儿晚上出门,如果是在你心向往之的某些天堂国度,你恐怕不得不劝阻你女儿晚上单独出门,因为太危险。
在任何一個國家和地方,先行者都是寂寞的,甚至被誤解、被唾棄的一群人。當義和團容易,但選擇站在義和團的對面立則需要無比的勇氣。
想办法移民吧。如果我的孩子要在这个屎一样的国家长大,我宁愿不让他/她生下来
是啊,拿着境外的钱,不黑一黑中国多不好。
通过孩子来打压威胁,这真是有点不齿。
他们很对,现在中国情况,生孩子和虐童差不多
正如所多瑪神話中羅德的妻子一般的存在。
不過還好,幸好還有這種人存在,要不中國就真沒有最後一點希望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这些异议人士的子女,我可以提供心理辅导,在语文课程方面的指导,如果因为地域限制我能提供一些微薄的资助。
自己有一些类似的经历。算是半个过来人。
祸不及家人,然而你国自古以来就喜欢诛九族拿家人作为迫害的对象甚至作为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