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一個女性的日子:不是母親也不是情人

但女兒還是常常憤怒,憤怒媽媽站着都能睡着⋯⋯

特約撰稿人 曾金燕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3-08

【編者按】三月八日,為女性的解放做一些紀念。帶着小女兒來港攻讀博士的單身母親、作家曾金燕,為我們寫下來港初時的生活點滴,那裏是九龍中心油麻地,她接觸到的,除了在地社區結構,還有香港的教育制度和主流價值。

女性的多重存在常被縮減為「母親」,或「妻子」,或「情人」,只是這些縮減不僅是人為的,更在許多時候來自現實的多重擠壓,制度的、主流價值的、文化內在矛盾的⋯⋯對於自我意識強烈的女性來說,如何從生活的縫隙中見證自己與多重身分的裂隙,如何處理這些裂隙,成了她們每日幾乎是日常的「課題」。水涼風生,一個存在體的韌性,僅以此篇散文向這樣的女性致敬。

穿過夜市攤檔,吃了午夜泰餐,經過棺材鋪子,麻將館大門透出明亮燈火,門口燒紙餘燼猶存。油麻地的情人節午夜。
穿過夜市攤檔,吃了午夜泰餐,經過棺材鋪子,麻將館大門透出明亮燈火,門口燒紙餘燼猶存。油麻地的情人節午夜。

清晨的窩打老道,果欄裝卸水果批發的車輛漸漸少了,空氣裏淡淡的甜味還在拉絲。一路上總有人在打掃昨夜攤檔和遊客留下的垃圾,幾個露宿街頭者還沒有睡醒,被褥上水漬明顯,腦袋旁常常伴隨空酒瓶。有時一隻大腿從被褥裏露出來,瘦得厲害。有人身上散蓋的,是街頭發放的免費報紙。天天看他們,卻總看不清他們的樣子。匆匆忙忙,時間寶貴,女兒上學就要遲到。書包我背着,肩膀烙得疼,不知道是我太瘦了還是書包太重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女兒又抗議了,要自己放學回家不要接送。同桌小男孩的媽媽嚇她:不行,你們太小了,街上喝醉的、吸毒的,還會非禮人!女兒瞪眼看阿姨:什麼是非禮?

放學後,她得先穿過一個雞鴨魚蔬菜水果色彩斑斕的菜市場,再穿過站在暗黑樓道前濃妝艷抹低腰露胸幾乎露臀的女子們,穿過剛剛開始擺設、掛有「禁止拍照」的性用品夜市攤檔,再穿過幾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才能回到家。也許最近生意不太好做了,常常早上上學的時間,就有女子已經開始站在街頭尋找客人;暮色尚未降臨,夜市性用品攤檔已經開張。某一天,她問:媽媽,為什麼那些人要把屁股的模型也擺出來賣?

小男孩馬上又看他的媽媽,馬上又低頭笑,眼神裏一股子聰慧,些許狡黠,一個尚未長成大人的小孩。幾年來,他從來不提自己的爸爸。小女孩的性格卻相反,大嘴巴一個,連爸爸媽媽離婚都告訴他。他們一起去圖書館,做作業,我則衝回家聯繫房東代表和隔壁的工地代表,處理房子漏水的事。做完作業,小男孩和媽媽將女兒帶到地鐵路口交接,相互拍對方的臉打鬧着告別。她們坐四十分鐘的港鐵回新搬的家,卻不開口說突然搬家的原因。

看似專業化的態度,嚴守政府訂立的規則,限制同事人性化的處事方式,不僅把自己變成體制機器的一個零件,還要把受助者變成附屬於體制的符號,而不是人。有需要的人,和人的需要,變成浩瀚電子文件裏的一個代碼,一項指標。

情人節之夜,找了朋友來家裏臨時照顧孩子,才能和閨蜜進電影院,看的卻是《我,不低頭》。二號主人公單親媽媽 Katie 帶着兩個孩子去政府部門申請福利,口袋裏只剩下12英鎊,因為被迫遷新來乍到昏了頭,比預約時間遲到幾分鐘,引發了一連串的後果,被政府福利機構制裁,飢餓,貧困、孩子被歧視、Katie 走上妓女生涯……電影語言克制冷靜,一個個生活細節卻令叫我眼淚長流。

來香港的時候,機票是朋友送的。隨行打包了十個小紙箱,衣服、鞋子、床單、書和玩具。兜裏的錢不到九萬塊,交完房租和兩個月的訂金、購置了床等基本家具,交完女兒和自己的學費,已經惶惶然。學校的助學金要到月底才能發放,坐在茶餐廳裏,不敢點餐,就看着孩子吃,再吃她剩下的,幸好兩個人都個子小飯量小。晚上哄她睡時自己也睡,半夜醒了就讀書寫字,待到天發出淡淡的白光,再回床上摟着孩子睡一會兒。

女兒還是常常憤怒,憤怒一下樓就是街道沒有玩伴,憤怒母親不能按時接她回家,憤怒母親不能陪她玩卻要她陪母親工作,憤怒沒有爸爸的生活,憤怒媽媽站着都能睡着。有一次過青馬大橋,雙層巴士突然出故障停在路中央,窗外的藍天碧海盯着我,叫我靈魂出竅,恨不得就此得到永恆的休息。

電影裏,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對於 Katie 和因心臟病不能工作卻被福利評估系統踢皮球的 Dan 這些無路可走人,擺出格外「照章辦事」的嚴謹姿態,以看似專業化的態度,嚴守政府訂立的規則,限制同事人性化的處事方式,不僅把自己變成體制機器的一個零件,還要把受助者變成附屬於體制的符號,而不是人。有需要的人,和人的需要,變成浩瀚電子文件裏的一個代碼,一項指標。

每當被拒絕,一次又一次地,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要進入一個小學一年級就要面試的教育體制?如果小學一年級都要面試,那我們為什麼還要教育?

剛到香港時,我想省錢住學生宿舍,學生宿舍不允許攜帶孩子居住。後來有老師願意幫忙協商,卻因為解決不了另一個問題而不了了之。那就是孩子入讀幼兒園的問題,我借了三十萬到銀行做了一周的存款證明,給她做受養人簽證擔保,自然不能享受香港幼兒園的政府補貼,更頭痛的是,沒有「學位」。

我一家一家地拜訪大學附近的幼兒園,被告知滿員,無入學希望。後來輾轉到九龍,一個教會幼兒園二話不說收下了一句廣東話都不會的女兒,讓我白天可以去大學上學。那校長輕聲細語地問我生活怎麼樣?一看見她的眼睛,從不吭聲只顧低頭做個普通研究生的我,眼淚流下來。

常識課作業裏,都是爸爸、媽媽、奶奶(嫲嫲)、爺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生一世在一起,女兒回到家,質問我:你為什麼不給我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不生也行,為什麼不給我一隻狗?我說,沒有花園狗狗會很難受的,再說你有四個媽媽,三個爸爸也不錯,大家都愛你。她點着指頭數親媽親爸乾爸乾媽還有一對拉拉媽媽:那你去交幾個男朋友,讓我多幾個爸爸吧!

升小學的時候,吸取幼兒園家庭作業太多的教訓,我試圖找到一家功課少一點,離家近一點的小學,最好是英文和普通話教育為主,如果學生身份多元更好。簡言之,我試圖找到一家可以讓女兒自理自己學業、可以讓母女少一點因家庭作業過於嚴重的負擔而沮喪、也可以不讓一個單親孩子顯得格格不入的學校。於是,又開始了一家一家拜訪鄰近的小學。

填表:是教徒嗎?不是;父母是校董會成員嗎?不是;父母是校友嗎?不是;有無兄弟姐妹在本校就讀?沒有……所有加分和優先考慮項,回到都是 NO。

入學筆試:一個小時到三個小時不等,每個學校的筆試都不同。很多考題,女兒肯定不會,因為不識那麼多中英文字。我的理念,幼兒教育不應該過分教讀和寫,應該以聽、說、藝術、自然教育和運動為主。幼兒園繁重的課後作業,女兒做不完,我也做不完,也沒有時間幫她做完。

入學面試:團體面試孩子玩得正開心的時候,老師打斷她,問她問題。她的回答是:I don’t know。意思說你別打擾我,讓我好好玩吧!走出面試學校,女兒遺憾地說:媽媽,面試時間可不可以長一點?他們的玩具好好玩,我的積木還沒有拼完呢。再有面試,咄咄逼人的陣勢多了,女兒問:媽媽,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了?

每當被拒絕,一次又一次地,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要進入一個小學一年級就要面試的教育體制?如果小學一年級都要面試,那我們為什麼還要教育?在這樣的折磨裏過了一年,我變成了香港人。

電影院出來,穿過夜市攤檔,吃了午夜泰餐,經過棺材鋪子,麻將館大門透出明亮燈火,門口燒紙餘燼猶存。油麻地的情人節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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