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內地沿海一所高校的新聞碩士生,去年5、6 月起,和同學一起設計畢業論文,我們都對「香港問題」很感興趣,最後我和另一名同學 Yak 將「本土」作為我們的研究議題。新聞專業的論文要求與新聞傳播相關,於是,我研究青年新政 Facebook 使用, Yak 研究香港本地青年的媒介素養與本土意識。
「本土派」和「本土意識」成為我們的論文主題,很大程度因為我們是新聞專業,總是用「獵奇」的眼光打量社會。關注香港不久後,我們就發現這座城「鬧」得沸沸揚揚的話題大多是本土派青年引起的,他們最博人眼球。
去年「七一遊行」,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和香港民族黨相約傍晚在中聯辦集會,宣傳海報上烏雲壓城,「黑衣蒙面人」煞有氣勢。這個夜晚,熱血公民在旺角升起了紅色木棉花圖案的「香港國旗」,播放背景音樂《城邦會戰勝歸來》,在場民眾呼喊「香港建國、香港萬歲」。
在瞠目結舌中,新聞敏感神經自發觸動,開始「盯上」本土派青年。
在研究香港問題上,我們彷彿置身於一個硬幣的雙面。
一面,是身處內地,每次看到涉及香港的「敏感」新聞,我都會暗自評估,我們做的有沒有「越界」,是否會被叫去「喝茶」,引火上身。另一面,則是近年來,研究顯示香港人眼中的內地人形象越趨負面,我們這些來自內地的高校生,大多不會講廣東話,在香港會否被「歧視」,會否在不自知之時「侵犯」了港人?
「戴學林事件」不會給我們帶來直接的影響,卻讓我們神經緊繃。另一件讓 Yak 擔心的事,是「本土議題太敏感了,會不會引起跟港人的衝突」?
說著普通話在香港派問卷,會出事嗎?
我們都是做定量研究的, Yak 用問卷調查的研究方法,需要找到至少 300 名香港青年,填寫一份包含 33 個問題、鋪滿一張 A3 紙兩面的問卷。
Yak 在香港的朋友聽說我們的計劃之後,紛紛表示「難度會很大」。他們認為「本土」話題比較敏感,有一定風險,而且在香港發問卷本身是一件挺難的事。於是, Yak 決定聘兼職派問卷,報酬是時薪60港幣,至少要派出5份,每超過一份多給5塊。她請香港的同學幫忙發布出去,但幾天之後,一個應聘者都沒有。香港本地同學說,這個工作對他們來說難度太大了。
於是,我們決定自己去發。去年12月中旬, Yak 帶着她組建的「問卷小分隊」六名成員,第一次遠征香港。七名隊員中,只有一個香港本地人,近一半的人都不會講廣東話。出發前,大家商量怎麼發問卷,去哪兒發,用什麼語言,如果發生意外怎麼辦。
之所以這麼看重語言,是早看到新聞報導說,不少香港人非常反感操普通話的內地人,有的報導裏甚至有「港人走在路上,如果聽到別人主動跟他講普通話就會氣憤」的描寫。
我曾在2016年「七一遊行」間採訪青年新政召集人梁頌恆。彼時,他用普通話與我交流,相談順暢。後來,我研究青年新政 Facebook 專頁,發現他們將簡體字稱為「殘體字」,反對普通話推廣。這一下子讓我想起,平日裏在報端見到他們「怒氣沖天」的表情,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安全問題更讓人擔心,我們找的是青年人,做的調查跟「本土」相關,有報導說在「佔中」和「旺角事件」中,有些激進的本土青年採取過武力行為。
出發前,幾個不會講廣東話的成員臨時學會了兩句日常用語。在內地讀完本科、中大研究生畢業後留港工作的四川妹子 Landy 是「問卷小能手」,一小時能發30份。她懂廣東話,但並不是會講廣東話就能多發問卷。地地道道的香港青年 Chandler 只發出去一份問卷。
我發問卷是用普通話,有的人問我會不會講廣東話,有的人要求我出示學生證,還有的人會問我的學校在什麼地方,但最後他們都會配合填問卷。不配合的人中,大多是不待我開口就搖頭擺手拒絕。
這說明其實對方填不填問卷,可能跟我們講什麼語言沒有太大關係。
Landy 的秘訣,是找到人群聚集地,「成片成片地發」,發完之後隔一段時間回來「收割」。
圖書館一排排讀者,只要頭一個肯填,後面的基本上都不會拒絕。這種方法比一對一發的效率高很多,因為只發給一個人的話,就需要等別人填完之後,再去尋找下一個對象。
Chandler 本不願意在圖書館裏面發,他認為在這樣的公共場所不大合適。當其他人都在館裏發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門口發。
其實出發前,地點的選擇也讓我們頭疼。問卷太長,填完一份要10-15分鐘,在街邊肯定不現實,需要有一個能坐下來填寫的地方。我們首先考慮去大學院校發,但了解到那個時候已經在放寒假,最後才選擇銅鑼灣中央圖書館。
Yak 說,他們在發放問卷過程中,有工作人員擦肩而過,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沒有誰過來詢問或制止。但是一月,我和 Yak 在同樣的地方發,Chandler 覺得不妥的事發生了。一名年輕的工作人員制止我們,「讀者來這裏都是帶着各自的目的,不希望被打擾」,不過,他並沒有不耐煩。
本來我們還想做一些深度訪談,如果有人對問卷內容感興趣,願意多聊,我們可以發展為深訪對象。可惜,收回幾百份問卷,很少有人對問卷內容提出過質疑或看法。倒是有人提出媒體備選項不完整,題目序號有問題等。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對年輕男女,跟我熱情交談,答應幫忙填問卷。待我返回,發現他們已悄悄離開,兩份問卷整齊地放在座椅上,一份問卷是空白,一份只填了前面兩道題。
香港人想要收小禮物嗎?
之前我們擔憂的語言障礙、可能遇到的麻煩,統統沒有發生。反而是他們彬彬有禮和認真填寫問卷的態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們的問卷發放總體來說非常順利,甚至拒絕率比在內地做調查還要低。但其中也有一些不安的因素,比如,是否準備禮物的問題。我不大贊成送禮物,主要是前段時間發生了港大「紅包賄選」事件,在這場爭論中,我看到更多的香港人對收受禮物非常敏感,所以覺得要倍加謹慎。
最後,我們準備了一支筆當作回報,幫我填問卷的幾十個人,他們要麼說不需要,要麼說留給其他填問卷的人,沒有一個接受。Yak 和其他人倒是送出去不少。三百支筆,最後送出去一半以上。如果我們返回時,人已離開,會看到問卷摺疊好了放在空位,那支筆連同筆帽插在紙上。
我們還發現了香港人填問卷的一個有趣之處——他們喜歡在問題選項上畫圈,而內地人一般是打鈎。我們最後在清理問卷的時候,發現三個打鈎的樣本,仔細一看,「是否是香港人」一題,他們都選的「否」。
在香港研究的成本之大,超乎我的想像。每一次前往香港,過關之後,消費水平就增長好幾倍,從羅湖到銅鑼灣,地鐵單程票價 50 港幣以上。內地一罐 500 毫升啤酒,在香港賣到 20 港幣,一瓶普通的純淨水至少 10 港幣。
不過,完成任務之後,就到了大快朵頤的時間。雖然食物的價格也是內地的好幾倍,但是真心好吃,品種多樣,食材放心。當然,有時難免也會到購物區逛一逛,當一回「代購黨」。
香港是論證內地的樣本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要去香港遭人歧視,現在大陸發展起來了,他們眼紅咱們」,一位大學同學在我的微信朋友圈評論說。
這源於我在朋友圈轉的一則消息。做香港研究之後,我經常在社交媒體上轉發香港新聞,關於兩地矛盾的不在少數。我朋友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隨着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尤其是內地大城市崛起,有關香港「全球金融中心」地位岌岌可危的言論早不是新鮮事。而自2003年「自由行」政策實施起,每年數以千萬計的內地遊客蜂擁到香港,旅遊素質卻飽受港人詬病。
經濟地位的跌宕,「反水客」等民間衝突不斷,以致近年來,香港人和內地人相互打量對方的眼神已悄然改變。
這樣說來,以內地生的身份去研究香港問題,似乎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除了政府、學術機構和高校,內地民間活躍着不少「觀察香港」的人士。他們關注香港的政經、社會文化和資訊,方方面面,在媒體上發表觀察文章,有不少媒體界輿論領袖。另外還有一個龐大的群體是「遊客」,他們將在香港旅遊的短暫經歷寫下,附帶照片發在一些輕博客或寫作 APP 上。
相較而言,前者偏深度,多以兩地社會現象為出發點,涉及政制層面。
比如,在一個從內地到港工作的媒體人所開觀察香港的微信公號中,有一篇《在香港,牛逼哄哄的是老百姓,不是警察》,文中寫道「一來香港,我就立意對香港警察展開觀察,並樂此不疲」,他通過了解各種渠道得到的消息,最後印證「香港人不怕警察」的結論。後文中作者還細緻分析了香港老百姓不怕警察的原因,着重從監察制度和監督警察權力的角度出發。
發文時間是內地「雷洋案」輿論正盛之時——不少觀察者會特意挑選爆發輿情事件的時間節點推出相關文章。
2月14日,轟動一時的「七警案」宣判,在「佔中」事件中被控告毆打公民黨成員曾健超的七名涉事警察均被定罪。消息傳來,內地某知名媒體人建立的微信群中,一名記者前輩轉發該消息時,刻意提醒大家「對照雷洋案」。前不久,內地檢察機關宣告對雷洋死亡事件中的五名涉事警察予以「不起訴」。借香港時事抨擊內地制度,是不少觀察者的初衷。
身邊不了解香港的朋友,見我頻繁發有關香港的消息,會跟我打聽「現在香港下滑了?」第六屆立法會「宣誓風波」和「人大釋法」之際,一位了解香港的上海媒體老師,發出「香港可惜了!」的一句感歎。
雖然說客觀上香港和內地的經濟地位有所變化,但民間這個自發觀察香港的群體,仍將香港當作論證內地的一個樣本。從大多數「觀察香港」的文本描述中可以窺探到,香港在他們眼中仍然是一個「自由民主文明」的社會。在不少人眼中,香港是一個值得倍加呵護的「孩子」。
也許,對孩子的關懷本不需要什麼理由。
香港青年怎麼了?
「七一遊行」、立法會選舉、「宣誓風波」、「人大釋法」、特首選舉,大事件一一撲面而來,都成為我們觀察香港的絕佳「窗口」。
我們也漸漸跳出牆內,掌握真正有效了解香港的信息渠道,比如幾間大學的民調機構,特區政府的網站,香港本地媒體,以及一些發表深度文章的雜誌和相關書籍。
到目前為止,我並不能十分清楚地說出從「香港青年與本土」議題中研究出了什麼結果,只是我通過閲讀資料和在香港的短暫經歷中獲得的一些抽象感受。
在香港,跟內地80、90後類似,也有代際劃分,但更加複雜。二十一世紀的年青人通常被成為香港新世代。「世代論」的重要創建者是香港社會學者呂大樂。呂所著《四代香港人》大致概括了香港社會世代輪替停滯的現象,他將從1920年代到199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劃分為四代。第四代大約是1976—1991年出世的一代,即主要群體是「80 後」和「90 後」。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立的「獅子山精神」曾是香港精神的代表,泛指香港人刻苦耐勞、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而現在,靠個人打拼向上流動而改變命運的青年越來越小。「第四代一出生就註定是失敗者,完全沒有機會」。呂先生這樣悲觀論述第四代的命運。
但似乎,這一代香港青年們並不甘心落入命運的沉珂。
「反高鐵」,保衞天星、皇后碼頭,「反國教」,都市運動在香港的興起,主要發起和參與的人群就是「第四代香港人」。到了二十一世紀,從前只懂揾食的香港青年,再一次成為社會運動的核心。他們是梁文道口中「本土意識覺醒」的一代。
反抗,成為這一代青年的代名詞。當然,其中也有不少令人「瞠目結舌」的舉動,比如「旺角騷亂」;第六屆立法會選舉,舉起「港獨」大旗而獲得數萬選票;「宣誓風波」中有關「支那」字詞也被部分人認為是分裂主義言論。
呂大樂曾指出,長期以來,有關香港青年的論述,「問題青年」、「人生階段論」的探討很多,包括「上位論」,但研究者往往忽視制度內外、不同領域各種因素交織的複雜處境。
「重要的是行動之後的解讀」,香港本地環境運動人士、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如是說。
研究香港青年和本土至今,一個強烈的感受是,行動往往走在解讀的前面。本土?激進?分裂?勇武?沒有一個早就設計好的框架,每一步都可能給香港帶來新的轉折。
前路是光明大道還是歧途,誰也不能妄下判斷。
改變,是這些新世代香港青年投身運動之中力量和熱情的源泉,是他們努力尋求「香港往何處去」的一種嘗試。
這像是一個危險的遊戲,但我們相信,當下是參與香港社會研究最具挑戰的時刻。作為內地一名普通的香港問題的關注者,我樂於成為香港未來誕生的見證者之一。
可惜我是在香港唸書的澳門人,不然我倒是可以配合深度訪談。不要小看語言,語言是身份認同的核心,我剛大學畢業離開台灣來香港時,去找一位老師上日語課,我一開口,她已敏銳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問我是不是外地來的,我說是的,她說因為聽出我的廣東話帶點台灣口音!
我们的研究方法是定量与定性相结合,调查问卷,深度访谈。其实设计问卷之前,我们阅读过很多相关研究,问卷设计好之后也给香港的朋友进行预调查和简单访谈,之后也有调整。但是这个主题确实更适合做质化研究,量化有很多局限性,我们正在寻找深度访谈对象,寻求帮助ing。
真的好惭愧,身为一个广东人识听不识讲粤语。其实发问卷时,我们一半的人是会讲粤语的,不会讲的尽量都使用英文或者临时学会几句常用粤语。但不会讲粤语确实给调研带来了不利之处。不过我认为语言本质是一种沟通的符号,如果双方是真诚的,语言不应该成为彼此之间的隔阂,如果普通话真的如此让人不能接受,我们可以使用英文或者文字。
@Sid 一语中的。为了解决量化的局限性问题,我们也在努力找访谈对象。
對於這個議題使用質性研究以及追蹤式的訪問更能有效挖掘出對於本土思維的態度的形成和變化。量化研究能梳理出相關性,易於知其然但是難以知其所然。
@林忌 你覺得Vector Tuner在研究Ndembu ritual的時候會說當地話嗎?你覺得Malinowski熟悉超卜連群島上土著的語言嗎?弄清楚田野研究的意義再來評價他人吧。
其实能尝试这个话题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特别是在内地 这个研究不是一份论文就能完成的 不过有一个开始就好
難得有內地年輕人會嘗試深度關注香港這個近在咫尺的政治個體,加油!
用普通話來做香港本土研究,就有如用普通話問英國人做英國本土研究《完》
朋友,從你這篇文可見,你連香港的本土問題都仍然搞不清楚,然後你就直接做問卷?你的 Methodology 是甚麼?你的研究問題是甚麼?你想知的是甚麼?
搞清楚才做研究吧
樓樓下說出了殘酷的真相
當一年一度的「七一遊行」也變成了一件大事…
归根结底,在香港青年当中,无论是“港独”、“反赤化”还是“反大陆”,都不是根本的问题,因为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并不了解这些标签背后的含义以及所带来的后果,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对于香港的未来只会是毁灭性的,他们更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某些人棋盘上的棋子。不过,这些标签本身其实并不重要,而真正重要的是标签背后急需表达与宣泄的激情。香港青年最尴尬的问题是他们似乎无法决定自己乃至香港的未来,他们的激进只是对这种无解现状的无奈发泄。
事件表面的喧哗与暴力所掩盖的是香港人世代间的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利的冲突以及大国间激烈的全面性的博弈。
香港青年只是前台的一个标志,一群悲剧性的堂吉诃德,而他们最终的命运竟掌握在一群不顾他们死活的人手中。这真的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