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59. 薛西弗斯與異鄉人

「我們都是異鄉人和薛西弗斯。」想起他這句話,終於明白了。

刊登於 2017-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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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 ]下回將是《異鄉人》的結局篇,敬請期待。

1 冬甩口中的雞尾飽,是校工貴嬸和發叔的兒子,冬甩說他聰明,不是個人觀感,雞尾飽做過最讓眾人讚嘆的事情,就是接下足球隊員的讀書報告。懷孕的音樂老師步經足球場的時候,據說被男孩用語言調戲了,於是足球隊員,連後備,一共十四人,就要比其他同學多做一份寒假作業。寒假一共十四天,十四篇讀書報告,雞尾飽一篇不漏,各人自行將雞尾飽的手稿抄一遍交給老師,完全沒被發現出自同一人手筆。

小津問,是什麼書的讀書報告?冬甩答,是卡謬的《異鄉人》和《薛西弗斯的神話》。

小津奇怪冬甩居然會記得。

小津說,雞尾飽交了報告,還交給每個人「金句」,以防神父抽查,冬甩得到《異鄉人》的是「我欣然接受世界的冷漠」,而《薛西弗斯的神話》就是「他比他背上的石頭更堅強」。

最困難的原來並不是探尋事情的因果與來龍去脈,還有更深奧的部份,是心的探偵。

冬甩說,我當然不明白這兩句話,我只是像小時候背唐詩般背下來了,然後,有一天,我覺得這兩句話真有意思,就找原著來看,也是看不大明白的,只是忽然想起了當時雞尾飽說過的一句話,那是隊員問他,你哪來這麼多的觀點與看法呀?他說,我們都是異鄉人和薛西弗斯。想起他這句話,終於明白了。

小津問,你看完了《異鄉人》和《薛西弗斯的神話》?冬甩問,之後也看了卡謬的其他小說,然後就是沙特和卡夫卡,都是雞尾飽提過的作家。

冰山。深海中的冰山。小津想,最困難的原來並不是探尋事情的因果與來龍去脈,還有更深奧的部份,是心的探偵。

2 但依然沒有證據確認雞尾飽就是林佳。

小津問,雞尾飽無償為你們寫讀書報告?冬甩說,我們每人付他一百塊。十四篇讀書報告,一千四百元,一九八八年的一千四百元。呀哈。反正冬甩和他的同學們有錢,他們欠缺的是聰明、用功和可以玩樂的時光。

快到半夜,小津在冰箱找到唯一的一枝啤酒,和冬甩分喝。冬甩坐在地板接過啤酒瓶,灌了一口,又遞還給小津。那一口小津分給他的啤酒讓冬甩想起更多,雞尾飽將那一千四百元買了一部相機。以學生來說,這部相機算是昂貴,雞尾飽並沒有拍下多少沙龍照片,他每天只將鏡頭對準山丘另一邊的房子。那是一幢四層高的平房,老房子,有大露台,他什麼都不做,躺在草坪上看人家的露台,可以看一整個下午。

原來忘記可以很徹底,似煙飛滅,然而回憶一旦啟動,卻也在頃刻間如潮浪湧至。

雞尾飽就是林佳沒錯。

冬甩說,那時候,每個學期開初,貴嬸都來求神父讓雞尾飽入學,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好人的神父就是一直不答應,後來升上高中,雞尾飽也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那裏,有沒有繼續唸書。畢業的時候,謝師宴上,神父提起雞尾飽,說他夠聰明當大家的同學,只是他性情敏感,會因為母親為大家洗廁所而自卑。

冬甩當時連「敏感」是什麼意思也不大攪得清楚。

謝師宴之後,冬甩就再也沒有聽過雞尾飽。後來,他也沒再想起雞尾飽,直至今夜。

原來忘記可以很徹底,似煙飛滅,然而回憶一旦啟動,卻也在頃刻間如潮浪湧至。

3 冬甩端詳病床上的林佳,其實他是認得這張臉孔的,就在小津第一次將照片拿給他看的時候。他只是不想跟林佳有任何轇轄,他認定這人必定是惹上了麻煩。他幾乎肯定這位林佳必定是某位朋友的朋友,自己也曾經跟他說上話,只是談了些什麼呢?卻是怎樣努力回想都記不起來的。就像端着紅酒杯共渡快樂時光的無數握過手的人,他是不認識他們的。

冬甩忽然硬生生地體認了自己的浪擲時光。冬甩那天耍了小津之後,莫明就常想起這位時常在蘭桂坊碰上,記不上名字,也不太知道背景的林佳。那是一股奇怪的情緒。冬甩想,這個被找尋的林佳,無非就是名合法的騙子吧。不過很快就察覺到,其實自己不也一樣?既是輕蔑,卻又帶着自嘲與自憐。

他前妻狠心將老房子賣掉,他卻仍是摸上門去,他知道並非在想念誰,只是一種習慣。

如今冬甩看着雞尾飽,他已經坐在床邊快兩個小時了,清一清喉嚨,噯,好像是打招呼似地,然後又靜了下來。良久,他才吞吐了一句,你知道嗎?好多人在找你耶。語氣裏夾着微酸,既羨且妒。

冬甩剛回復單身日子的時候,酒喝得很兇,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前妻狠心將老房子賣掉,他卻仍是摸上門去,他知道並非在想念誰,只是一種習慣,後來新業主覺煩,召來了警察,冬甩就迫着自己記住新房子的路,然而酒喝多了仍是回不了家。有一次他在上環迷路,剛好有通宵巴士靠站,他就隨着人龍登了車。車上乘客並不如他所想的都是夜遊人,其實都是剛下班的服務行業或勞動階層,冬甩原本是有睡意的,此刻卻清醒了——

冬甩對床上的林佳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一車的薛西弗斯,你就不要再這樣躲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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