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鐵時代坐上一列K字車:慢不是懷舊,只是日常

你坐上回家的列車嗎?在從北京出發的K45綠皮火車上,我沒有遇到提倡「慢生活」的人。慢車,是他們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大陸

K45列車,綠皮,每天上午11時10分從北京發車,經26站到終點站福州,全程2256公里,34小時45分鐘。

從北京站開出來的時候,K45會路過一個特大海報:「推進鐵路創新發展為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字下面是一列白藍色的高鐵。從北京到福州,若乘坐高鐵G27,只要不到8小時。

K車,時速120公里,屬於慢車;G車,時速300公里,屬於高鐵。

中國幾乎是以高鐵的速度進入「高鐵時代」的。2008年,中國第一條時速350公里的高鐵,京津城際鐵路開通運營,短短7年時間,到2015年底,中國高鐵總營業里程已經突破1.9萬公里,佔總鐵路市場的比例接近一半,佔全球高鐵運營里程更是超過了60%。

在「高鐵時代」,綠皮火車成了大城市裏,一種懷舊、文藝、小清新的標誌。有人把退役的綠皮車做成書吧,有人專門組織紀念綠皮車的活動,也有人在微博上分享自己小時候坐綠皮車的回憶。

不過這種「懷舊」,對於大約一半、約十幾億人次的中國鐵路旅客來說,並不存在——非高鐵旅行仍然是他們的日常。他們為什麼不坐主打便利、準點、高效、整潔的高鐵?一群陌生人,在往往由硬座、垃圾、怪味兒組成的有限空間,和多得不知如何打發的時間裏,會經歷一段怎樣的慢車旅行?

2016年11月12日上午11點10分,我在北京坐上了K45,車子經過那張特大高鐵海報的時候,車廂裏正好放着一首90年代的西方流行曲。

「手機有好處」,能買上坐票

市民於網上預訂車票後,可於上車前才到車站用身份證取票。
市民於網上預訂車票後,可於上車前才到車站用身份證取票。

發車55分鐘後,時間剛過正午,在距離北京50公里的河北廊坊,郭阿姨上車了。她沒有智能手機,沒買上坐票,只能花硬座票的價錢買了張站票。「每次到站的時候座位已經沒了,」 她指着一位年輕乘客的大屏幕手機繼續說,「手機有好處」。

找到座之後,郭阿姨第一時間吃了帶上車的一碗方便麵。周圍的乘客都在玩手機和睡覺,她沒有主動搭訕,只是默默坐着,望着前方。後來有人上車,郭阿姨把座讓出來,但新乘客願意跟她擠擠,郭阿姨開心起來,第二次坐下之後,她跟周圍人的聊天就再也沒有停下來。發現對面的人不太能聽懂她帶河北口音的普通話時,她就笑着再說一遍。

郭阿姨今年實歲六十,個子瘦小,在廊坊一個會議中心的廚房打工,放假四天,她坐車回去看看在吳橋附近的老家種地的老伴兒。郭阿姨說,她每個月工資有1800塊,「對一個老年人(來說)不錯」,出來打工掙錢,是為了以後無法工作時的生活綢繆。

聊天的不只有郭阿姨和她周圍的乘客。這趟列車每次停站的客流量都很大,幾個站之後,車廂裏的氣氛從剛出發時的安靜變得越來越熱鬧。下午四點,乘務員過來喊「德州站到了」,此時看手機的乘客已經很少了,滿車都是聊天和嗑瓜子的聲音。

「我一直坐這趟車,時間上最合適」

在慢車裏,K45不算快,也不算慢。2000年付運的T字車時速140公里,2004年付運的Z字車時速160公里,它們都比K字車快。「還有比這個(K字車)慢很多的,」 26歲的乘客黃珍珍感歎說。比如簡稱「普客」的普通旅客列車,這些列車多數是站站停靠,票價低廉,時速不超過120公里,是慢車中的慢車。

從上班的廊坊郊區回到滄州附近的老家,黃珍珍都是坐K45。」去年有一段時間它被取消了,就不在廊坊停站了。因為離北京太近了吧。不過後來還是恢復。當時很開心,我一直坐這趟車,時間上最合適。而且在廊坊上車人還是蠻多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設置鬧鐘時間,「有一次我坐過頭了」。

除了更適合自己的停站安排,在中國的高鐵時代,坐慢車的理由還有很多。

比如旅客要上下車的地方還沒有開通高鐵,或者高鐵站設在了離市中心很遠的偏僻位置,去乘車不如到老站方便。常見的原因還包括「省點錢」,「習慣了」和「不想浪費」。對很多慢車旅客來說,並不是高鐵票價讓他們敬而遠之,而是時間不緊張時,動車或高鐵的性價比不如慢車,那何必把錢花在高鐵票上呢?

在慢車裏,K45不算快,也不算慢。2000年付運的T字車時速140公里,2004年付運的Z字車時速160公里,它們都比K字車快。
在慢車裏,K45不算快,也不算慢。2000年付運的T字車時速140公里,2004年付運的Z字車時速160公里,它們都比K字車快。

從「到哪裏下車?」開始

比起其他如高鐵或飛機的交通工具,慢車上旅客之間的交流相對頻繁。「到哪裏下車?」 經常是陌生乘客之間用來破冰的第一個問題,其重要意義是迅速評估聊天對象會跟自己在這個車廂待多久,這段時間適合發展出多緊密的關係。

之後就是問年齡。每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一臉皺紋的郭阿姨都會反問:「你看我多大?」

交流多可能是因為路長車慢,可能是因為比起高鐵普及率更高的主要城市的居民,慢車乘客人群的人際關係還沒有那麼「現代化」,陌生人之間更願意閒聊,也可能是因為車子本身——

硬座車廂的椅子是互相對着,四個或六個人面對面坐在一起。座位小、走道窄,大家一直在給經過的人讓路。老車的行李架很高,人要站在椅子上才能把箱子託上架子,帶重行李的乘客比較多,放行李往往是你幫我、我幫你,站上椅子之前要先請坐在那的人站一下,並且把藍椅套暫時拿下來,以免弄髒。這些物理設置給乘客們製造了大大小小的接觸機會和互惠行動,一句「搭把手」「謝謝你」,很容易就成為一段人際關係的始發站。

搭過訕、幫過忙,彼此了解了基本大概,之後的話題就五花八門、天馬行空了。

世上所有難題幾乎都被討論了一遍

下午兩點半多一點,在距離北京大約250公里的河北泊頭站,上來了幾位男旅客。那之後,車廂就變成了一個辯論沙龍,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裏,世界上所有的難題幾乎都被討論了一遍,而且還能跟個人生活扯上聯繫。

德先生是位穆斯林,在泊頭開拉麪館,這一趟是從蘭州帶侄子到濟南。他向大家解釋了質量好的麪粉對製作拉麪的重要性,還分享了青海一個村的人出去打工的經歷。德先生說到自己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的貧窮——「早上上學有十公里的路,我們走着過去,沒有早餐」——討論就被自然地轉到其他乘客所屬的村莊裏,但主題變成了越南新娘——「我們村莊就有兩個。他們那邊比我們還窮,」一位55歲、來自河北吳橋的女乘客說。吳橋在泊頭以南不到70公里的地方,K45要走40分鐘。那位來自吳橋的女客說,到現在為止,她跟村裏的越南女性的艱難溝通,是她唯一的跟外國人打交道的經歷。話到這裏,大家紛紛開始討論他們所認識的東南亞新娘跟本地人的溝通困難。郭阿姨的村裏以前也有人跑回越南。

吳橋之後,K45將進入山東省內,近四點時停德州。

窗外的山東風景籠罩着霧霾。一會是重工業的煙囱,一會是剛進行收割莊家的田地。郭阿姨和來自吳橋的女乘客指給大家看:那塊地種的是辣椒和棉花。在一個安靜的時刻,頭戴一個不很精緻的白帽子的德先生,轉向窗戶,把兩個手放在臉前面,靜靜地禱告。

後來關於二戰(「希特勒勢力不錯不過後來也不行了」)、南海問題(「有勢力就可以劃線」)、川普贏美國大選(「對我們肯定會有影響」)、可持續性發展(「談什麼可持續,發展需要資源的,然後資源總是有限的」)、異地教育(「這邊孩子上學已經不需要交就讀費了」)等等話題,德先生都是積極參與者。其他旅客關於伊斯蘭教的問題他也樂意回答。

硬座上過夜的男人們

晚上時間,硬座的人都睡覺了。
晚上時間,硬座的人都睡覺了。

過了濟南之後,最佳的交流時光也就過去了。五點半是傍晚,4號車廂上的人也變少了,三分之一的位置空着,很快就被躺下來休息的人佔了。晚上的車廂,男性乘客的比例變高了,他們大多數準備在硬座上過一個晚上。

「習慣了」,是老吳不選卧鋪的原因。他跟三個老鄉正在回家的路上,四個人各自都帶上裝滿個人物品和打工設備的大紅色塑料桶。老吳覺得把錢花在一個床或者更快的車上沒有必要。反正他們也不急。

提到目前還沒有找到下一個活兒時,老吳的眼神變得有點複雜。」先休息休息吧,」 他說。他半年多沒有回家看老婆和女兒,但提到她們,他又不太想多說。四個人在一起就說老家的方言,打牌的時候還會叫起來。其他時候就是兩個人一起用手機看歷史電視劇,老吳隨身帶着給手機續航的充電寶。

這個時候列車廣播了一則尋人消息。這大概是14個小時的路程中最讓大家興奮的事情。後來幾位列車員,包括帶槍的列車長,過來問每個年紀較大的人他們在哪裏下車。四號車廂是K45最後一個車廂,人到這邊還沒有找到被認為是壞消息。雖然沒人了解細節,不過一番討論之後,大家的共識是有一位老人中途下車了。這樣的事並不少見。「不過問題來了。下車是不是故意?」一位自己快70十歲的馬鞍山人總結說。

晚上十一點,老吳他們四個人慶祝在濟南工地的活幹完了。晚餐有方便麵、青島黑啤,還有雞爪子。「你不知道工地上死了多少人「,老吳用普通話說。當隔壁一位阿姨對這句話表示驚訝,四個男人都沉默了。「沒有以前多」,其中一位還補充說。

「這個車晚上坐很舒服」

快到午夜十二點,車上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剛在安徽蚌埠上車的劉雲和小梅還不累。她們都要去江西景德鎮,40歲的小梅要回景德鎮附近的山中老家,19歲的劉雲則在景德鎮讀日語本科。從蚌埠到景德鎮,只有45K這趟車,兩人就在火車站等車的時候認識了。

明年景德鎮就要通高鐵了,不過小梅不打算去坐,「雖然坐這個車累死了」。上大學的劉雲坐過高鐵,她問我怎麼會選擇坐慢車去南京。一身都是粉色服裝的她一方面有點排斥自己正在坐的車,不過同時也覺得坐一個晚上的硬座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個車晚上坐很舒服。休息一會就到了。」

K45行駛到江蘇邊界時,距離省會南京還有四個多小時,這讓我意識到中國的廣闊。凌晨兩點,南京站,一下車,從玄武湖飄過來的潮濕空氣撲面而來,令我驚喜。

在K45上我沒有遇到提倡「慢生活」的人。對他們來說,慢車只不過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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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正的绿皮车都是没有字母打头的

  2. 其实K字头原先是红皮的,但是习近平一句话全刷成绿的了,蓝车也是,现在的广九直通车也刷成绿的,在香港看到觉得真难看

  3. @viztor
    您大可試試客流高峰期的高鐵車站,拿票安檢隊伍不輸機場。不拿票坐車對於報銷黨還是偽命題,因為車票就是報銷憑證。
    至於價格,一般的高鐵二等座和飛機低價經濟客艙相似,其實也未便宜到哪裡去。但我每次想到鐵路職工的白眼,最終還是乾脆加錢搭機為妙。

  4. @jasonz 高铁之优点就我而言其实不在速度,而在免去排队安检,拿票,晚点之麻烦。只要操作手机就可以马上上车。在车站,通常只要预留不超过半小时的时间,而机场则在1-3小时不等。
    另外,拿高铁一等座和经济舱比,个人不觉得有很大意义(只针对支付意愿高的群体),因大部分人的支付意愿并没有那么高。
    高铁可以创造经济增长的原因之一是:本来因为路费昂贵(飞机)或者时间太长(普铁)而选择不出行的人,有了高铁,选择了出游,增加了消费。
    所以高铁对于中上支付意愿的人或许意义不大(相较飞机)但对于社会整体,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高铁带来的正面效益。

  5. 哈哈,這已經是25G型號空調車了,若是無空調的22型或者25B型才是真的「綠皮車」。
    高鐵的益處是明顯的。在山中或平原,速度是一樣的。這樣一下子減少了山區地方進入平原城市的時間。
    與此同時,高鐵是昂貴的。一般的高鐵一等座就和飛機經濟客艙差不多價格,商務座能比肩甚至超越飛機商務客艙。服務和軟硬件亦不及飛機(前提是在乎服務),這樣看來高鐵並不那樣「高性價比」。
    我的話,可能只有1000千米以下過山路或者本航路上飛機常常晚點,如京滬,這類相當窄的條件下才會選擇高鐵,太遠或平原還是自駕或普速(火車)為佳。

  6. 得坐L,哈哈,挺好的,任何中国人多的地方其实都是社会的缩影,这就是中国的样子,对,她就这样。

  7. 「K」不是已經代表是「快」了嗎?哈!
    之前搭數字車,才是真的慢。從吐魯番到西安,40小時,

  8. 哈哈,勾起一段回忆,去年从北京到长沙坐了两次慢车硬座,都是K字头,结果都碰上有人聊天骂习近平。“邓小平说我是人民的儿子,他叫什么?大大。大大是什么?陕西山西那地方叫爸爸”“他爸祖坟在陕西占了多少地盘?周总理占了多少?”

  9. K字头怎能说是慢车中的慢车呢?还有没有字母打头的纯数字慢车呢。西安到兰州的高铁还没建成,TZ开头的上下车时间又不太合理。主要还是靠坐K车:晚上上车睡一觉,第二天大清早就到了。很多K车实际上速度和T车差不多。文中的举例吐槽并不太合理。

  10. 但是慢车日益严重的脏乱差和空气污染让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