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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斌:順服、想像與反抗——權勢與基督宗教的弔詭關係

杜樂蒂.左勒:「只是聽從而無視於事物與世界的順服,已放棄了對受託之事的一切責任。」

刊登於 2017-01-15

#讀書時間

因為我們仍能想像,所以我們仍能反抗——雖然我們的身體可以被操控,但沒有人可以操控我們的想像。
因為我們仍能想像,所以我們仍能反抗——雖然我們的身體可以被操控,但沒有人可以操控我們的想像。

《想像與順服:新世紀基督教倫理的反思》

出版時間:2016年11月
出版社:游擊文化
作者:杜樂蒂.左勒(Dorothee Sölle)
譯者:林正昊

新年伊始,在社交媒體中收到一個「莫生氣2017版」的信息:「另一半惹你生氣的時候,請靜下來默唸:我揀嘅!我揀嘅!我揀嘅!抵死!抵死!抵死!工作惹你生氣的時候,請靜下來心來默唸:有糧出!有糧出!有糧出!忍住!忍住!忍住!」(編按:「我揀嘅」是「我選的」之意,「抵死」是「該死」之意。)

假如《想像與順服:新世紀基督教倫理的反思》一書作者,杜樂蒂.左勒(Dorothee Sölle)仍然在世,她大概會用書中這一段話,一針見血地道出可能潛藏在以上「莫生氣」背後的扭曲價值:「只是聽從而無視於事物與世界的順服,已放棄了對受託之事的一切責任。不在乎成功,只關心順服……如果發現順服有獨立的價值、可成為自身意志的使命而作為目的,那麼服從於它的靈魂,就會獲得某種程度上逆來順受的自我滿意感受;對他而言,『目的為何?』和『下命令者是誰?』就都變得無所謂了。」(註一)

另一半惹怒自己是自討苦吃;為了每月薪金,人可以視自己被「買起」而任勞任怨——不少的順服,不只是無奈、軟弱或懦弱的行為那麼簡單,卻是自私、短視、不負責任、行屍走肉、摧毁人世間真善美的藉口和表現。

順服反映的,也不只是某人與另一半的關係、工作仕途等個人層面的問題。順服同時反映人處身那社會環境的氛圍或某種精神面貌。左勒在書裏描述,在她的人生中,外圍存在三種向她壓迫、要她順服的力量:她祖國德國的納粹時期歷史、基督宗教傳統以及父權主義。(註二)

《想像與順服》一書的「出版緣起」、推薦序以及兩篇導讀,皆勾畫了左勒所身處的社會背景。另外,網上已有就以上三股力量,分別用左勒身為德國人身為基督徒身為女人的角度簡介和評論此書。然而,我們不能單純地以這三個截然劃分的角度,或只抽出其中一個角度評論身為神學家的左勒寫的這本書。以上提及的文章,其實都忽略此書一個重要的觀點和貢獻,就是左勒呈現了以上三股力量之間那互動、弔詭和微妙的關係。

權勢與宗教的弔詭關係

左勒在此書英文版的序這樣說:「在韋伯(Max Weber)所說的世界除魅(disenchantment)之後,仍然存在着宰制、無可置疑的權威和順服……在今天這個後宗教、技術官僚的文化中則更顯真實,順服並不藉由魅力型領袖,而是透過市場的經濟力量、能源消耗,以及社會越發的軍事化(並非實際參戰,卻仿如打仗一樣)來顯現。」(註三)

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後,威權已知道「擺明車馬」、「明刀明槍」的暴力和壓迫會遭人們厭惡和遏止而不得人心,難以展示於人前。於是,威權需以另一種形式確立自身的位置、展示自己的面貌。例如,以意識形態的壓迫,取代槍炮戰爭的發動;戰場從頹垣敗瓦的戰區,轉至人們被溫水煮蛙般地壓榨與剝削的日常生活。

威權改頭換面,如以包裝得美侖美奐的謊言、眾人朝拜的消費主義、經細心策劃的幻象等不少人不易察覺的面目,繼續擴展其野心、爪牙和壓迫。宗教、文化、藝術這些潛移默化地形塑人心的力量,於這過程中往往被權勢看中,繼而淪為為其服務的工具。今天大陸政府與國內教會的糾結關係,足見權勢從不放過、渴望統戰和整治宗教。

然而,宗教從來都被威權虎視眈眈的這現象本身,正好反證某些宗教並不容易屈服於人間的權勢——不然,威權為什麼要花上大量心力和資源(仍不能)整治宗教?宗教在威權擴展其爪牙的過程中既是被利用的工具,卻也是強大的阻力。這是因為一些宗教在喚醒人們良知方面一直發揮深遠的影響。(註四) 如此說來,宗教可被視為一個雙方爭持的場域、一個威權與反威權相互周旋的地方。

「我的一些基督徒朋友拋棄了宗教,並且放棄把它理解為解放人類的手段。可惜我不能同意她們。在這個意義上,本書是保守的,並且想要使人皈依那個『老派的宗教』。」(註五)亳無疑問,左勒通達以上談及的宗教的本質。對左勒來說,出問題的從來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被錯誤地運用在壓迫的權勢手中。

新世紀基督教倫理的價值

唯有以這思路閱讀這書,我們才明白此書不止對信徒重要,對沒有信仰的人同樣重要。因為,如不從邪惡權勢手中奪回基督宗教,它或因此被扭曲成惡勢力,為其服務、為其收買人心。相反,如果宗教有助喚醒人們的良知與美善,成為人持續抗衡邪惡權勢的重要元素,那麼,即使我們並非信徒,也應好好了解宗教,以及珍惜和維護其價值。

對信徒來說,如他們不想如左勒般受基督宗教傳統的壓迫,就有必要不時站在基督傳統之外,檢視自己的基督信仰。今天,研究宗教的趨勢,已不再局限於對某單一宗教的探知,而是要有一種比較研究(comparative studies)的準備和姿態。信徒毋須恐慌自己所信的宗教身份被模糊、失卻自身的位置;反而要明白,透過比較,所信宗教的獨特面貌,才有機會被突顯出來——這反而是一個更深地認識自己的過程。並且,以超越傳統神學的研究範疇來理解宗教,會令人愈加醒覺宗教與社會的互動是如何地緊密和頻繁;人們更能了解宗教在社會的發展或變化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所發揮的影響和作用。

左勒正是在基督宗教傳統以外,透過比較的認識明瞭基督宗教的面貌,以致她沒有放棄皈依這個「老派的宗教」。正如她在書中借用精神分析學家弗羅姆(Erich Fromm)把宗教區分成「人道主義模式」和「權威模式」而這樣說:「猶太先知、歷史上的耶穌、早期佛教徒,以及大部分宗教的神祕主義者,都展示了一種沒有壓迫、不建立在單方和單向依賴的宗教。這種宗教運行的力量,源自於精神的內在生命。人類和上帝一樣擁有創造性的力量。順服則預設了二元性:一方發施號令,另一方則聽命行事;一方是有知識的,另一方則是無知的;有統治者,和其他被管治者。」(註六)在基督宗教中,人的創造性、能動性、中介能力(human agency)是極受重視的。(註七)

除此以外,表明自己的立場是徹底「基督中心論」的左勒(註八),也希望讀者在思考抗衡權勢時,把目光放在耶穌身上。好像聖經中的耶穌,往往考慮每個人的獨特處境,多於死守規條:規條往往是人甘願順服的理由,而權勢又往往指遵守規條就等於維繫上帝設立的秩序,逼令人乖乖順服(註九)。然而,耶穌的想像,是一種拉闊視野的想像——當與耶穌同代的宗教老師說通姦有罪,耶穌說,有通姦的念頭已經有罪;當宗教老師說殺人違背上帝的旨意,耶穌說,污衊和挑撥別人已經違背上帝的旨意。「耶穌已經拒絕了這種標準、形式化的教條,以及由宗教膜拜所產生的潔淨。他所要求的,從來不是符合標準……耶穌要求的最清醒的意識和最容納人的感通,就是嶄新地洞察人心,在別人自我表達模糊或誤導,甚至進而自我隱藏且掩瞞時,都能辨別其憂慮與期望。」(註十) 這當中不可或缺的關鍵,就是左勒在書中不時提及,藏在耶穌心裏的愛,以及那來自上帝而非來自他人,並因此毋須畏懼權勢的那種幸福。(註十一)

耶穌示範了如何重新想像反抗

左勒在書中點出了耶穌的想像如何拉闊人的視野,不過,她並未點出耶穌的想像是如何地靈巧、具智慧。這是筆者閱讀此書時感到可惜的地方。

耶穌的想像之所以精采,不單在於他告訴我們需要以想像作為反抗的武器,更在於他示範了可以怎樣重新想像反抗這回事——他以創新和顛覆的方式,否定壓逼的權勢之合法性。好像有人問他應否交稅給當時的羅馬政府時,他就拿起一個銀幣,指着當中的人像說:「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註十二)言下之意是凱撒(當時的羅馬君王)的管轄範圍是有限的,其權勢是受約束並且不是如神那般是終極的(所以說,「神的物當歸給神。」);又好像他以騎驢的方式進入當時的耶路撒冷城,並受眾人擁戴,這其實反諷當時騎馬匹的羅馬軍官,表達基督宗教的上帝看顧無權無勢的人,而非壓迫人民的政府與權貴……種種靈巧、具智慧的想像,與隨之而來的反抗說話和舉止,把與耶穌對頭的權勢殺個措手不及,令他們不知如何應對。

因為我們仍能想像,所以我們仍能反抗——雖然我們的身體可以被操控,但沒有人可以操控我們的想像。相反,假如我們失掉想像,縱使我們的身體仿似自由,但其實,我們的思維已被操控——我們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皆在威權的盤算與預設之中;我們跟隨其遊戲規則行事。

這對我們今天再思宗教與權勢的關係、互動、周旋,有何啟迪?

(何兆斌,香港中文大學宗教研究(基督教研究)哲學博士研究生,著有《神漂——本地神學札記10堂課》,曾任報章及《Breakazine!》編輯)

註一: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89,91。

註二: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45。

註三: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52。

註四:歷史上有很多關於這方面的例子,如昔日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本身是一名基督更正教牧師。幾年前,在香港發起「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三位發起人中,有兩位,即戴耀廷和朱耀明牧師都稱自己為基督徒。

註五: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61。

註六: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50-51。

註七:更多就此相關的評論,可參黃厚基:「《想像與順服:新世紀基督教倫理的反思》讀後聯想:你話點就點」,載《時代論壇》時代講場,2016年12月20日。

註八: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58。

註九: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101-109。

註十:杜樂蒂.左勒著,林正昊譯,《想像與順服》(台北:游擊文化,2016年),137-138。

註十一:更多就此相關的評論,可參黃厚基:「《想像與順服:新世紀基督教倫理的反思》讀後聯想:你話點就點」,載《時代論壇》時代講場,2016年12月20日:

註十二:聖經《馬太福音》22章21節、《馬可福音》12章17節、《路加福音》20章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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