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碩士時曾研究過「明星現象」,發現娛樂圈明星的私生活,必須被公眾談論,因為,討論明星,其實讓我們討論什麼叫理想人生。例如,我們說謝安琪是「女神」,不只因為她唱歌好,還因為她漂亮,更演活一個「理想人妻」,潛台詞是「如果我是女人,我都想像謝安琪一樣」。至於那種「民間討論」是真是假,未必重要,因為輿論反映的不是明星的私生活有多真實,而是市民大眾對自己日常生活的價值觀。簡單來說,我們討論明星,其實在討論自己。
這樣看來,欣宜近日被網民痛罵,可以理解為坊間對「女子應該如何自處」的一場大辯論。有人指,欣宜近日在音樂頒獎禮上得到的獎項並非「實至名歸」,而且又重提亡母沈殿霞,以及之前肥胖被訕笑的慘痛遭遇,尤如「消費亡母」和「消費脂肪」,令他們感到煩厭。觀眾對欣宜如何理解自己身型和家庭背景有強烈看法,潛台詞是:「女人不應該整天把自己肥得自信掛在口邊」,「在事業上妳已有母蔭,機會比普通人多了,不要再裝受害者了」。
欣宜其中一個「罪狀」,就是在頒獎台上,提及十多年前(2005年)在主題公園開幕綜藝表演上,因飾演白雪公主並親吻男藝人吳卓羲而遭猛烈抨擊。當時市民向監察廣播的政府部門作出三百餘宗投訴,內容指欣宜的表演「不雅」、「令人噁心」、「嚇壞孩子」等。有男藝人更在電台公開揶揄,指欣宜扮白雪公主令他「很驚」,更形容欣宜適合演「小矮人」而不是「白雪公主」。那時候,欣宜已成功減肥,然而仍惹來群情洶湧的批評。
過去十年,欣宜從肥變瘦變肥,在公眾領域裏演活一個「減肥不成功」的案例。2014年,欣宜在臉書公開表示:從小到大,她認為自己等於「肥」,面對過多番恥笑,後來減肥成功的確令她覺得自己由一個「死肥婆」、「終極豬扒」變成一個「普通人」、「正常人」。但減肥過程很辛苦,令她持續胃痛和失眠,她宣布對減肥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希望「做回自己,令自己快樂」,並表示會繼續做運動。這個帖文,曾獲逾十萬個讚好。
然而兩年之後,民情又再逆轉。欣宜一首主題以鼓勵女性自愛的流行曲《女神》獲得多個音樂獎項,其獲獎後的言論和表現卻被狠批。我翻查網上文章,發現早於去年10月已有一封題為《高登仔:欣宜,妳要肥妳既事,但請唔好再宣揚「肥」》的網絡文章,頗能預視並綜合今次坊間的負評。內容提及,欣宜唱歌水平不錯,但認為她經常「消費自己」。高登仔寫道:「妳現在是做歌手不是去參選『最有自信肥人』的代表,有些時候低調一點,肥沒有問題,但不需要經常拿來做話題宣揚肥胖。不要再說肥得健康這些白痴說話……我絕對無歧視妳的意思,亦希望妳唔好成日講肥。」(書面語節錄)
挑戰「女性作為漂亮景觀」的欣宜
有人解釋,肥一定不健康。但若我們轉換角度,理解「健康」包括「心理健康」,若一個體重過輕的人仍視自己太肥而不斷減肥是一種「心理不健康」,那為何欣宜認為肥胖的自己比一個瘦削的自己更令她快樂,是難以接受的?非要她感到煎熬才可?
我認為這種關於欣宜外型的討論,其邏輯的奇特在於評論者「容許」欣宜保持肥胖身型,卻「不准」她把「肥」掛在嘴邊。亦即是,肥的欣宜可以存在,但她卻有責任低調沉默,不可以表達快樂和自信,不能張揚地表示「自我感覺良好」。也就是說,她不能就自己身型有發言權。
為何欣宜「自我感覺良好」會令部分觀眾困擾?近日我翻開約翰.伯格(John Berger)《觀看的方式》這本經典著作。早年我在多倫多大學修讀電影分析,《觀看的方式》是指定讀物。伯格是西方學者中其中一位最早提出,在觀看這個活動裏,男人和女人角色的不同。雖然著作早於四十年前寫下,讀來仍然一針見血,言簡意賅,歷久常新。伯格指出,在看與被看的關係裏,男人是行動者,女人是被觀看物:「一言以蔽之: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
伯格解釋,這種關係難以扭轉,女性從小就學習:「長久以來,生為女人就……必須時刻關注自己。她幾乎是每分每秒都與眼中的自我形象綁在一起。在她穿過房間時,她會瞧見自己走路的姿態,在她為死去父親哭泣時,她也很難不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從她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她就學會了時時打量自己,而且相信這麼做是應該的。」我們從小已被教化,女孩子要裝扮、男孩子看漂亮女孩,長大後我們牢牢地相信這些價值。
女性能否憑自己能力扭轉這種不平等關係?伯格指:「(觀看的分工)並非由於男女之間的不同特質,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依然把『理想中』的觀看者假定為男性,女性的影像則是用來取悅男人。」欣宜作為一個女性,堅持說不瘦也美,如同逆水行舟,怎不焦頭爛額?
伯格指出,女性沒有能力定義別人眼中的自己,只能好好飾演「景觀」,取悅觀眾。說白點,女人不好看就是罪,也就是為何欣宜扮白雪公主還主動獻吻,會招惹強烈批評,無論她如何反駁也徒勞無功。《觀看的方式》裏寫道:「(女人)在別人眼中的形象──說到底就是她在男人眼中的形象──是決定她這一生是否成功的最大關鍵。」伯格一鎚定音:「別人眼中的她,取代了她對自己的感覺」。
我認為,欣宜堅持胖可以自信快樂,是挑戰了這種「男人觀看,女人展示」的權力關係。這種挑戰或令主流社會感到不安,才會出現叫她「保持低調」的彆扭說法:欣宜可以肥,但只能低調存在,不可以經常高調宣揚,因為這說法顛覆了女性作為漂亮景觀的主流價值。
女性打扮,只為自己?
還記得第一次讀這本書,最令我震驚是,伯格強調女性看自己或其他女人時,也會採取一個男性視覺。這亦解釋,為何批評欣宜的人包括女觀眾,而有時,批評女人外觀的人,最狠心的是女人。伯格說: 「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這不僅決定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大部分關係,同時也影響了女人與自己的關係。女人的內在審視者是男性:被審視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轉變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亦即是說,女性沒辦法不用男人眼光看待自己。
伯格指,每個女性的內心,都住了兩個面向:一個男性角度在觀看自己;一個被觀看的女性形象。女性從早到晚就在這兩個角色之間轉換。讀到這裏,我隱隱感到「醒覺了」的澄明,但醒覺後伴隨是一種痛苦。我開始明白一個女性為何連獨處的時候也未必自由,因為她連面對自己的時候都忍不住用男性眼光看待自己。
之後,我多次在傳媒嘗試談這種「凝視理論」,不時惹來批評,論調皆為「哪有這種事?」「女為悅己者容是自願的」。我只能說,伯格等學者提出的「凝視理論」是一種分析框架,提醒我們社會文化如何令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女性打扮完全出於自己意願,沒有被社會風氣影響。當我們看到漂亮的女性在社交婚姻和事業上被獎賞,不好看的女性被懲罰,我們不會反思一下,這種遊戲規則有什麼問題。
後來我在香港一間大學本科班教授「傳媒與性別」科目,談到伯格理論時,也會遇到反駁聲音,女學生說:「老師,我自己真心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沒有討好男性目光這回事。」但後來,當學生用上三個月時間慢慢以這套理論來分析廣告、電視、電影等媒體對兩性的描繪,他們漸漸信服了。
有學生做實驗,以短片把男女在觀看的角色上倒轉,當短片播放,全班錯愕,並發出訕笑聲。他們發現,這套「女人在暗角窺視一個漂亮男生」的短片令全班同學渾身不舒服,飾演被偷窺的男同學更強烈要求不能在班房以外播放該錄影,彷彿他做了什麼,觸犯了社會禁忌。這個時候,大家不得不承認,「觀看」這個表面看來好像透明的活動,帶有如此濃厚的社教化痕跡。
欣宜反映的社會焦慮
至於欣宜,也有同學希望研究一下不同背景的人看欣宜會否有不同效果。學生們在校園找來一批不認識欣宜的海外學生,主要為美洲或歐洲交換生,給他們看欣宜的照片和演出片段。結果,海外學生均認為欣宜「活潑可愛」、「身型沒太特別」。值得一提,當時正是「白雪公主」在香港被三百人投訴之後不過數年。我仍記得,學生做簡報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因為這批本地學生本來都認為欣宜不漂亮,還傾向恥笑她的體型,怎知最後發現,地球上仍然有些人認為欣宜外型「沒太大問題」。
為何海外觀眾對欣宜比較友善?我相信,所謂「漂亮女性」在不同文化有不同定義,而近年西方社會對女性身型「肥胖」看得比較寬鬆。我曾在北美洲生活過五年,那裏偏胖的女生穿性感衣物是常見事,不會像在東方社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還記得剛從北美洲回港,最不習慣是香港女生一天到晚說自己「胖」。
所以,欣宜的身型在香港是「問題」,在部分西方社會未必那麼嚴重,取決於觀看者身處的社會對悅目女性定義或有不同。伯格在《觀看的方式》一開首便寫到,同一件事物,不同人看有不同效果:「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香港觀眾和欣宜之間的關係,十幾年來跟一個「肥」字綑綁着,反映的是觀眾對「肥女子」的過度焦慮而引致的化學作用。
還記得,兩年前的某天,我在辦公室收到一張明信片,是一位曾修讀我課的女學生,在畢業旅行時於海外寄給我的。沒想過,這位女孩會在卡上寫這番話:「一直想說,慶幸在大學遇到你。你在堂上教的理論,可說是畢生受用,亦改變了我一直以來看事物的角度。尤其是 Male Gaze theory(凝視理論),它讓我我終於理解一些我從小就有的疑問,奇怪的想法,原來很多時候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只有明白到社會結構,風氣,文化,才能更認識自己,然後再慢慢在社會上尋找自己的定位。」
(譚蕙芸,前記者、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
不同意文章中提出的「西方社會對肥胖的批評較鬆」的觀點。應該這樣說,歐美國家比較能「尊重」獨立個體的身體自主權,但不代表他們不能「暗中歧視你」。其實美國的「肥胖歧視」比東方社會更為嚴重,只要看「環球選美小姐」的主辦國是哪裡就知道了。花蝴蝶Mariah Carey的肥胖被美國媒體體無完膚的批評,絕對不小於香港媒體對欣宜的批評。而作者拿欣宜影片給西方人看,得到「身形沒太特別」的回應並不能代表西方人不歧視肥胖,因為如果拿Mariah Carey的影片給東亞人看,東亞人也不會覺得她肥胖,只會得出體態豐滿的評價。這個異種族或者異世代對於肥胖的寬鬆評價也值得去研究,也就是「美有一部分只是一種群眾行為的潛意識,當你離開了這個群眾,你就喪失判斷美的能力,直到你能獲得另一個群眾的潛意識,你才能開始判斷什麼是美。」
而至於「欣宜現象」跟「肥胖」關聯性沒這麼大,「欣宜現象」應該探討的是「星二代」的公器私用。欣宜(或者未來可能改名為「沈欣宜」)的星路跟她胖不胖沒什麼關係,反而跟她母親有關。換句話說大眾真正反感的並不是她「消費肥胖」或「消費母親」,而是「她憑什麼有這麼多曝光機會」。就像「富二代」、「官二代」的討論,大眾都是抱著又愛又恨又無助的心態去探討著這永遠無解的不公平現象。
總而言之,「欣宜現象」也給我們人類一個警惕,當我們在判斷一個人的美或是一個人的才華時,並不是他真的美或真的有才華,而是我們對於我們深層記憶的回饋,是我們對「戀母情結」的依依不捨。
回應Sid:
「女為悅己者容」和「凝視理論」是可並存的!你可能以為這兩個只有一個是正解,事實上不是。個人認為是兩者共同影響了現今「女性為何打扮」。
而男性的話,打扮的原因就單純很多了……
這篇引用的伯格的描述都超中肯!可是大概只有我們這些已經觀察到現象的人才覺得中肯,他的那些話沒辦法使沒觀察到的人信服。
就像文中提到的學生,經過自己分析社會各個媒體、影片、文字以後,才開始覺得那些敘述中肯。
不知道文中所提的「學生用上三個月時間慢慢以這套理論來分析廣告、電視、電影等媒體對兩性的描繪,他們漸漸信服了。有學生做實驗,以短片把男女在觀看的角色上倒轉,當短片播放,全班錯愕,並發出訕笑聲。」這些中有沒有可公開分享的?應該會對大眾了解凝視理論很有幫助!
相信很多人厭惡的是“鼓吹”這一行為,而並非被鼓吹之內容。強調被鼓吹內容之政治正確性完全係牛頭不對馬嘴。
實際只能講,提供了一種伯格的理論框架,然而實證上是不是嚴謹吻合的,便是另一回事。除了檢驗現代人類是否有較為統一的審美標準以外,我覺得還有一個有趣的角度來審視是否「女為悅己者容」:訪問女同性戀者如何在沒有男性角色的戀愛關係中處理容貌這一要素。然而因為不是在女兒國,整體社會行為無法擺脫男性因素,實證研究和論證根本上還是困難的。
少數派喺香港不嬲受壓迫. 點先可以令少數派不再受壓迫??
此文講嘅係點解高調肥捱轟, 我都只係表達大眾點解會嘈, 我比較支持佢係因為高調唔係因為高調肥被話, 況且不嬲都相信”主流未必正確,少數派也未必就錯”, 我嘅’who cares’同’sad’係真係唔係諷刺
即是說一個人傾向於讚同一個社會上的主流觀點,而鄭欣宜這種少數派的觀點最好就閉嘴?
好個理直氣壯啊。
主流未必正確,少數派也未必就錯。以鄭欣宜這個案例更是如此。在這個情況下僅因為一個胖藝人多說了兩句就覺得她厭煩,就如同在討論同性婚姻合法化過程中那些希望同性戀默默存在最好閉嘴的人一樣。用兩個字概括就是「壓迫」。
希望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長久走精面,永遠不要陷入到少數派的境地,一旦處於那種境地,記得閉嘴,不要出來煩!
不過香港同亞洲令人咁介意自己肥係好sad嘅一件事
有責任㗎, 不過”大眾” 話 : who cares?
每一個社會「異常者」高呼,都係一種反抗,唔能夠同靚仔唔標榜自己係靚仔相提並論,因為靚仔靚女已經喺社會度明明確確咁感受到自己嘅優越。要諗嘅係,點解呢個社會仲係會令到一個肥人咁介懷自己肥,傳媒、普通人嘅目光同埋批評,真係冇責任?
相反沒有「把孝順和家庭價值掛載嘴邊的藝人比比皆是,也沒見觀眾翻檯。」 唔係冇, 只係比例上比較少, 因為呢啲價值觀都普遍受人接受, 但係喺網絡世界, 亦都有好多人因為網上言論唔使負責任而會話人, 否則就唔會有秀恩愛嘅詞語岀現。
再且有人為咗呢啲嘢去翻人枱嘅話, 受群情洶湧圍插嘅機會非常之大。
我更贊同mimiylee嘅講法, 就好似普遍無人將自己係靚仔,靚女,有型掛喺口邊, 有呢啲外表嘅人都受喜愛;愛家嘅藝人亦都唔會天天表現恩愛, 愛家 (重點係藝人同天天); 相反不論常掛口邊/常表現(chok)嘅人, 亦常更易受眾圍插同理。
大眾更不接受常攞出嚟講或者表現嘅人, 覺得太扮嘢, 所以人更不接受他人高調表現自己, 我相信欣兒低調地自然地俾人感受肥嘅佢嘅生活,就 唔會咁群情洶湧.
難得見到一篇出色文章,為我解惑,我原本一直以為我不能反駁,我是因為對欣宜消費肥胖反感。我有很複雜的感覺,一方面我覺得她的行為沒太大缺陷,一方面我又不能否認我不太舒服。我不知道我的立場,原來我的立場如此複雜。
9_900ps說得沒錯:「把孝順和家庭價值掛載嘴邊的藝人比比皆是,也沒見觀眾翻檯。」
可見觀眾根本就是無法擺脫對女藝人身材的偏執,還忙不迭地拿出其他藉口來牽拖。
把孝順和家庭價值掛載嘴邊的藝人比比皆是,也沒見觀眾翻檯。
觀眾思考問題,不一定如此複雜哲學性,
想聽歌的一類觀眾,只想聽好歌,但一個歌手即使歌唱水平不低,卻經常跟觀眾罵戰,不會給歌迷留下良好的印象。另一類想睇靚靚藝人的觀眾,唔BUY你是人之常情。
如果換了另一個歌手,出身窮困,卻經常掛在口邊,叫人不要看他貧寒背景,他即使不富有但活得快樂,你說觀眾會喜歡他嗎?他有說自己出身的自由,只是經常用同一個爭論點來SELL自己,令人很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