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譚蕙芸:因女藝人欣宜「高調肥」捱轟,我重讀了約翰.伯格

網民批評,欣宜肥可以,但請她不要高調說自己肥。已故英國藝評家約翰.伯格則指出,女人的價值,是看的人說了算。

刊登於 2017-01-14

鄭欣宜出席2016勁歌金曲頒獎禮。
譚蕙芸:欣宜近日被網民痛罵,可以理解為坊間對「女子應該如何自處」的一場大辯論。

我讀碩士時曾研究過「明星現象」,發現娛樂圈明星的私生活,必須被公眾談論,因為,討論明星,其實讓我們討論什麼叫理想人生。例如,我們說謝安琪是「女神」,不只因為她唱歌好,還因為她漂亮,更演活一個「理想人妻」,潛台詞是「如果我是女人,我都想像謝安琪一樣」。至於那種「民間討論」是真是假,未必重要,因為輿論反映的不是明星的私生活有多真實,而是市民大眾對自己日常生活的價值觀。簡單來說,我們討論明星,其實在討論自己。

這樣看來,欣宜近日被網民痛罵,可以理解為坊間對「女子應該如何自處」的一場大辯論。有人指,欣宜近日在音樂頒獎禮上得到的獎項並非「實至名歸」,而且又重提亡母沈殿霞,以及之前肥胖被訕笑的慘痛遭遇,尤如「消費亡母」和「消費脂肪」,令他們感到煩厭。觀眾對欣宜如何理解自己身型和家庭背景有強烈看法,潛台詞是:「女人不應該整天把自己肥得自信掛在口邊」,「在事業上妳已有母蔭,機會比普通人多了,不要再裝受害者了」。

欣宜其中一個「罪狀」,就是在頒獎台上,提及十多年前(2005年)在主題公園開幕綜藝表演上,因飾演白雪公主並親吻男藝人吳卓羲而遭猛烈抨擊。當時市民向監察廣播的政府部門作出三百餘宗投訴,內容指欣宜的表演「不雅」、「令人噁心」、「嚇壞孩子」等。有男藝人更在電台公開揶揄,指欣宜扮白雪公主令他「很驚」,更形容欣宜適合演「小矮人」而不是「白雪公主」。那時候,欣宜已成功減肥,然而仍惹來群情洶湧的批評。

過去十年,欣宜從肥變瘦變肥,在公眾領域裏演活一個「減肥不成功」的案例。2014年,欣宜在臉書公開表示:從小到大,她認為自己等於「肥」,面對過多番恥笑,後來減肥成功的確令她覺得自己由一個「死肥婆」、「終極豬扒」變成一個「普通人」、「正常人」。但減肥過程很辛苦,令她持續胃痛和失眠,她宣布對減肥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希望「做回自己,令自己快樂」,並表示會繼續做運動。這個帖文,曾獲逾十萬個讚好。

然而兩年之後,民情又再逆轉。欣宜一首主題以鼓勵女性自愛的流行曲《女神》獲得多個音樂獎項,其獲獎後的言論和表現卻被狠批。我翻查網上文章,發現早於去年10月已有一封題為《高登仔:欣宜,妳要肥妳既事,但請唔好再宣揚「肥」》的網絡文章,頗能預視並綜合今次坊間的負評。內容提及,欣宜唱歌水平不錯,但認為她經常「消費自己」。高登仔寫道:「妳現在是做歌手不是去參選『最有自信肥人』的代表,有些時候低調一點,肥沒有問題,但不需要經常拿來做話題宣揚肥胖。不要再說肥得健康這些白痴說話……我絕對無歧視妳的意思,亦希望妳唔好成日講肥。」(書面語節錄)

挑戰「女性作為漂亮景觀」的欣宜

有人解釋,肥一定不健康。但若我們轉換角度,理解「健康」包括「心理健康」,若一個體重過輕的人仍視自己太肥而不斷減肥是一種「心理不健康」,那為何欣宜認為肥胖的自己比一個瘦削的自己更令她快樂,是難以接受的?非要她感到煎熬才可?

我認為這種關於欣宜外型的討論,其邏輯的奇特在於評論者「容許」欣宜保持肥胖身型,卻「不准」她把「肥」掛在嘴邊。亦即是,肥的欣宜可以存在,但她卻有責任低調沉默,不可以表達快樂和自信,不能張揚地表示「自我感覺良好」。也就是說,她不能就自己身型有發言權。

為何欣宜「自我感覺良好」會令部分觀眾困擾?近日我翻開約翰.伯格(John Berger)《觀看的方式》這本經典著作。早年我在多倫多大學修讀電影分析,《觀看的方式》是指定讀物。伯格是西方學者中其中一位最早提出,在觀看這個活動裏,男人和女人角色的不同。雖然著作早於四十年前寫下,讀來仍然一針見血,言簡意賅,歷久常新。伯格指出,在看與被看的關係裏,男人是行動者,女人是被觀看物:「一言以蔽之: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

伯格解釋,這種關係難以扭轉,女性從小就學習:「長久以來,生為女人就……必須時刻關注自己。她幾乎是每分每秒都與眼中的自我形象綁在一起。在她穿過房間時,她會瞧見自己走路的姿態,在她為死去父親哭泣時,她也很難不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從她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她就學會了時時打量自己,而且相信這麼做是應該的。」我們從小已被教化,女孩子要裝扮、男孩子看漂亮女孩,長大後我們牢牢地相信這些價值。

女性能否憑自己能力扭轉這種不平等關係?伯格指:「(觀看的分工)並非由於男女之間的不同特質,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依然把『理想中』的觀看者假定為男性,女性的影像則是用來取悅男人。」欣宜作為一個女性,堅持說不瘦也美,如同逆水行舟,怎不焦頭爛額?

伯格指出,女性沒有能力定義別人眼中的自己,只能好好飾演「景觀」,取悅觀眾。說白點,女人不好看就是罪,也就是為何欣宜扮白雪公主還主動獻吻,會招惹強烈批評,無論她如何反駁也徒勞無功。《觀看的方式》裏寫道:「(女人)在別人眼中的形象──說到底就是她在男人眼中的形象──是決定她這一生是否成功的最大關鍵。」伯格一鎚定音:「別人眼中的她,取代了她對自己的感覺」。

我認為,欣宜堅持胖可以自信快樂,是挑戰了這種「男人觀看,女人展示」的權力關係。這種挑戰或令主流社會感到不安,才會出現叫她「保持低調」的彆扭說法:欣宜可以肥,但只能低調存在,不可以經常高調宣揚,因為這說法顛覆了女性作為漂亮景觀的主流價值。

女性打扮,只為自己?

還記得第一次讀這本書,最令我震驚是,伯格強調女性看自己或其他女人時,也會採取一個男性視覺。這亦解釋,為何批評欣宜的人包括女觀眾,而有時,批評女人外觀的人,最狠心的是女人。伯格說: 「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這不僅決定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大部分關係,同時也影響了女人與自己的關係。女人的內在審視者是男性:被審視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轉變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亦即是說,女性沒辦法不用男人眼光看待自己。

伯格指,每個女性的內心,都住了兩個面向:一個男性角度在觀看自己;一個被觀看的女性形象。女性從早到晚就在這兩個角色之間轉換。讀到這裏,我隱隱感到「醒覺了」的澄明,但醒覺後伴隨是一種痛苦。我開始明白一個女性為何連獨處的時候也未必自由,因為她連面對自己的時候都忍不住用男性眼光看待自己。

之後,我多次在傳媒嘗試談這種「凝視理論」,不時惹來批評,論調皆為「哪有這種事?」「女為悅己者容是自願的」。我只能說,伯格等學者提出的「凝視理論」是一種分析框架,提醒我們社會文化如何令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女性打扮完全出於自己意願,沒有被社會風氣影響。當我們看到漂亮的女性在社交婚姻和事業上被獎賞,不好看的女性被懲罰,我們不會反思一下,這種遊戲規則有什麼問題。

後來我在香港一間大學本科班教授「傳媒與性別」科目,談到伯格理論時,也會遇到反駁聲音,女學生說:「老師,我自己真心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沒有討好男性目光這回事。」但後來,當學生用上三個月時間慢慢以這套理論來分析廣告、電視、電影等媒體對兩性的描繪,他們漸漸信服了。

有學生做實驗,以短片把男女在觀看的角色上倒轉,當短片播放,全班錯愕,並發出訕笑聲。他們發現,這套「女人在暗角窺視一個漂亮男生」的短片令全班同學渾身不舒服,飾演被偷窺的男同學更強烈要求不能在班房以外播放該錄影,彷彿他做了什麼,觸犯了社會禁忌。這個時候,大家不得不承認,「觀看」這個表面看來好像透明的活動,帶有如此濃厚的社教化痕跡。

欣宜反映的社會焦慮

至於欣宜,也有同學希望研究一下不同背景的人看欣宜會否有不同效果。學生們在校園找來一批不認識欣宜的海外學生,主要為美洲或歐洲交換生,給他們看欣宜的照片和演出片段。結果,海外學生均認為欣宜「活潑可愛」、「身型沒太特別」。值得一提,當時正是「白雪公主」在香港被三百人投訴之後不過數年。我仍記得,學生做簡報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因為這批本地學生本來都認為欣宜不漂亮,還傾向恥笑她的體型,怎知最後發現,地球上仍然有些人認為欣宜外型「沒太大問題」。

為何海外觀眾對欣宜比較友善?我相信,所謂「漂亮女性」在不同文化有不同定義,而近年西方社會對女性身型「肥胖」看得比較寬鬆。我曾在北美洲生活過五年,那裏偏胖的女生穿性感衣物是常見事,不會像在東方社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還記得剛從北美洲回港,最不習慣是香港女生一天到晚說自己「胖」。

所以,欣宜的身型在香港是「問題」,在部分西方社會未必那麼嚴重,取決於觀看者身處的社會對悅目女性定義或有不同。伯格在《觀看的方式》一開首便寫到,同一件事物,不同人看有不同效果:「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香港觀眾和欣宜之間的關係,十幾年來跟一個「肥」字綑綁着,反映的是觀眾對「肥女子」的過度焦慮而引致的化學作用。

還記得,兩年前的某天,我在辦公室收到一張明信片,是一位曾修讀我課的女學生,在畢業旅行時於海外寄給我的。沒想過,這位女孩會在卡上寫這番話:「一直想說,慶幸在大學遇到你。你在堂上教的理論,可說是畢生受用,亦改變了我一直以來看事物的角度。尤其是 Male Gaze theory(凝視理論),它讓我我終於理解一些我從小就有的疑問,奇怪的想法,原來很多時候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只有明白到社會結構,風氣,文化,才能更認識自己,然後再慢慢在社會上尋找自己的定位。」

(譚蕙芸,前記者、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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