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雲南到緬甸討生活的鄭司機,以每人7,000至9,000緬幣(約港幣40至51元)不等的價格,載客往來兩地之間。
他收取小轎車上三名果敢人的身分證,交給駐守的政府軍登記——臘戌與果敢老街間遍佈軍事檢查哨。
三人的「身份證件」是三張顏色格式完全不同的卡片。
「粉紅卡就是緬甸公民證;藍卡是外僑居留證,去別的地方要報備,也不能申請護照,而且要每年更新;綠卡也就是歸化公民卡,比藍卡好,通常父母有一方是緬甸公民,只要持有五年,就可以換成公民證粉卡。」鄭司機一一解釋。「公民證」具備可自由遷徙、買賣房屋土地、經商、參與選舉與投票等完整公民權利。
兩位持藍卡和綠卡的果敢年輕人為何不換公民證?
「藍卡通常是提不出家族世居緬甸三代的證明,可能是二次大戰後才來緬甸的中國人,就算小孩在緬甸出生,也只能拿外僑證;而辦綠卡要花緬幣10萬(約港幣574元),有些人沒錢就不換了。」鄭司機說。
果敢自治區與中國雲南省臨滄縣相鄰,果敢人除了可溯及南明王朝餘脈,也因地理位置與歷史背景,與雲南少數民族血統相連。「果敢」二字在撣邦當地語言,「果」為「九」之意,「敢」為「頭人(村長)」,意指此地為「九名村長管轄之地」。
「果敢語說的雲南話,就是明朝南京的官話。數年前我到中國南京,發現當地土話和果敢人的腔調很接近,而我也聽得懂他們說的話。」果敢民主團結黨主席楊建德說。楊建德以緬文名「通乃」,撰寫《薩爾溫江上游的果敢民族》一書,分別在2008年與2012年出版緬、中文版。
緬甸1948年脫離英國統治後,果敢地區仍沿襲中國元朝以降的「土司」制度,部落首領擁有統治權力,果敢族亦循昂山素姬(台譯翁山蘇姬)之父昂山將軍(台譯翁山將軍)主導的彬龍協議,擁有民族自治權。1948年的《公民法》已規定,「果敢人為緬甸土生土長的國民。」
楊建德今年六十多歲,原本在仰光從事機械產業,擁有三間辦公室。由商人成為黨主席的他,訪問多位軍政府時期的將領,考察1958年緬甸政府辦理果敢族身分證的過程。
當時緬甸政府將果敢地區居民入緬的途徑,分為四類,包括:從緬甸王朝時期就居住在果敢境內的民族;二戰爆發前,由中國進入果敢地區居住的中國人;二戰結束後,因中國政局改變而離開,向果敢地區移居的中國人;以及以上三類混血繁衍的種族。由此也可以看出果敢地區與中國緊鄰、民族遷移的脈絡。
1962年政變奪權的奈溫(Ne Win)將軍,乃至其繼任者丹瑞(Than Shwe),實施鎖國與獨尊緬族的「大緬族政策」(Burmanization)。儘管1982年《公民法》仍承認果敢族的公民地位,但政府又忌憚與鄰近大國-中國與印度有血緣關係的少數民族,而實行隔離與身分審查政策。
「包括果敢族、印度裔與勐穩族在內的四個少數民族,為新生兒報戶口,以及年滿18歲辦公民證,必須都進行身分審查。」「因為是漢族才隔離審查得厲害,中國和印度都是大國,人口多,太多中國人和印度人混進來,緬甸人受不了。」位於臘戌的果敢文化總會辦公室主任王鴻基說。
他所說的「緬甸人」,是佔全國人口不到七成的「緬族」,而果敢族和勐穩族皆是居住於撣邦北部,以漢族血統為主的少數民族。
證明「三代世居緬甸」,果敢族才能當緬甸公民
「像克欽、佤族等,只要4張證件就可以辦緬甸公民證,包括戶籍證明、父母的身分證、自己的出生證明。但果敢族要12張證明才能辦。」王鴻基表示。
「因為嚴格審查身分,政府官員就有藉口勒索貪污。而許多果敢人因不諳緬文,沒有法律知識,在政府機關遇到很多困難。因此文化總會成立的第一個宗旨就是為同胞解決法律上的難題。」已經在文化總會任職10年的王鴻基說。
承擔部分緬甸政府行政權,參與身分審查程序的「果敢文化總會」成立於1976年,奠基者是曾統治果敢地區、親近緬甸政府,被美國總統尼克森稱為「海洛因教父」的羅星漢。
文化總會的申辦區張貼了12張證明的清單,其中包括必須證明「三代世居緬甸」:戶口證明、出生證明、父母親身分證、祖父母身分證、外祖父母身分證、區政府證明、警察局證明、文化總會證明。而前11張如有短缺,必須到法院再辦一張證明。
對於果敢人與緬族通婚,所生子女要算緬族還是果敢族的問題,王鴻基表示,「基於認祖歸宗,以及少數民族的人口增加,當然要算果敢族。」
當記者追問當緬族比較容易取得公民身分時,王鴻基說,「要用許多證件才能辦身分,政府官員才有機會從中要錢,讓收入增加。而且依照憲法,內政部還是被軍方所掌控,身分審查流程並沒有因為全民盟上台而改變,昂山素姬沒有決定權。」王鴻基說。
混著一半果敢血液的嬰孩降生緬甸,當果敢族還是其他民族,不僅取決於法律與民族情感,還要面對腐敗的現實。2016年昂山素姬與其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簡稱「全民盟」)上台後,依然擺脫不掉舊政府的收賄風氣。
從果敢文化總會到果敢民主團結黨
「兩個機構都是一夥人,只是做的工作、性質不一樣。像我是文化總會辦公室主任,同時也是果敢民主團結黨中常委。在黨那邊有黨的番號,是黨員,到文化會這邊把黨的制服勳章拿掉,就是文化總會的人。」王鴻基生動地形容,由同一群人組成的文化總會與果敢民主團結黨,身分的切換。
2015年,緬甸政局與社會情勢因國會改選發生劇烈的變化。全民盟贏得國會多數席次,取代軍政府,而昂山素姬也以資政職務,成為緬甸的實質領導人。
這場大選是1989年由羅星漢成立的果敢民主團結黨參與的第一次選舉,在果敢自治區南方的滾弄鎮當選下議院與撣邦議會議員各一席。「我認為現在正是國家轉型的時候,黨既然有機會參與政治,就要參與,爭取果敢族的民族權益。」黨主席楊建德說。
「我們目前正在和政府談公民證的問題,既然已認定果敢族是緬甸135個少數民族之一,就不該在申請公民證時還要查『三代世居緬甸』,而政府目前要求『世居三代』的理由是為了國家安全。因為很多中國人進來緬甸,是為了拿身分證。」楊建德表示。
緬甸歷史中幾次的排華事件,身為華人的果敢人深記在心。過去華人在緬甸沒有政治地位,但果敢族目前在下議院與省邦議會共有10個議員席次,果敢族從政人士普遍認為,要利用果敢族這個少數民族的政治平臺,才能壯大整個華裔族群。
長年戰亂下的果敢,路線發展的歧異
1962年奈温將軍政變奪權,譭棄少數民族自治協議,並撤銷土司世襲權,果敢族和緬甸各地少數民族起之反抗。羅星漢協助政府軍清剿末代土司組織的果敢革命軍與緬甸共產黨,而成為果敢的領導者,政府亦默認其毒品製造與運銷。
獲得中國共產黨奧援的彭家聲,在1969年攻佔果敢,直到1989年脱離緬共,與政府停戰並出任撣邦第一特區主席。彭下令禁毒,因替代種植成效不彰,果敢開始朝向博彩業發展。
2009年,緬甸政府以緝毒為由,進入果敢地區搜查,與彭家聲率領的同盟軍發生戰鬥,是為「88戰事」。彭家聲敗走後,其部屬白所成獲緬甸政府任命主政果敢地區,而白所成亦是其中一家賭場的經營者。
2015年彭家聲反攻,欲從緬甸政府手中奪回果敢首府老街主導權,政府軍以飛彈空襲老街,此「29戰事」為中緬邊境近年來最嚴重軍事衝突。而最近的一次戰事為2017年3月的「36戰事」,同盟軍潛入老街砲擊賭場搶劫,被搶的賭場中,包括白所成與另一名彭的部屬魏超仁之女所經營的賭場。
博彩業為果敢首府老街帶來了繁華,其中數個大型賭場由彭家聲的部屬們所經營。賭場所帶來的產業一條龍,從尋歡作樂的KTV、餐廳、性交易與高檔珠寶店,或為賭運不佳的賭客提供資金的當鋪。然而毒品不僅成為賭場招待賭客的消費之一,毒品至今依舊在果敢四處流竄。
彭家聲的部屬們與彭皆老矣,高齡退居幕後。曾擔任同盟軍副司令的白所成,已將「百勝集團」交棒給女兒白應香經營;同樣是副司令的魏超仁,其女魏榕在2017年36戰事被炸燬焚燒賭場後,反而更積極建設家族事業「新錦江集團」的新酒店與渡假村,完全無懼戰事對老街經濟與中國賭客消費意願的影響。
而彭家聲之子彭德仁今年5月在回覆電郵採訪時表示,賭場經營者和駐紮果敢的緬軍壟斷老街經濟,同時以營收支援緬軍攻打同盟軍。
1980年被特赦出獄的羅星漢,除了成立「果敢文化總會」與「果敢團結民主黨」外,還在緬甸政府的支持下,興辦中文學校,而與其子成立的「亞洲世界」(Asia World)更是積極參與緬甸各項建設,包括滇緬公路修復工程、興建仰光國際機場與仰光港口,以及中緬合資興建的油氣輸送管道-從面向印度洋的若開邦皎漂,橫穿緬甸,直達雲南;同樣是中緬合資,位於北部克欽邦,本將供應緬中兩國電力的「密松大壩」,在2011年9月被前總統登盛擱置,暫停興建。
少年彭家聲與羅星漢曾是同班同學,皆畢業於果敢末代土司在二戰後設立的「軍事幹訓班」。兩人卻在1962年緬甸軍事政變後,與政府時戰時和的情勢下兵戎相見。最終商人羅星漢以79歲高齡,在仰光豪宅內病逝,而今年86歲的彭家聲仍因戰事藏匿無蹤。
果敢的未來:要戰要和?還是不問政治平靜度日?
經過數十年軍閥割據、與政府戰和交替的歷史背景,以及老街賭場經濟的發展,果敢發展路線已然形成三種歧異局面。
以彭家聲代表的同盟軍,主張以武力爭取高度民族自治。儘管其與其他尚未簽署全國停火協議的少數民族武裝組織,都參加了5月24日舉行的第二次彬龍會議,但對「不能進行聯邦分裂」與「未來聯邦只能有唯一軍隊」項目並未達成共識。
白所成所代表的賭場經濟體,表面上服從中央政府,並參與自治區政務,但同時也遊走灰色地帶。
羅星漢成立的果敢文化總會與果敢民主團結黨,配合政府政策,從早期協助辦理果敢族身分認定,到2015年透過選舉參與政治,在法律規範下爭取民族話語權。
「許多果敢人或華人對政治不關心,不知『權責並存』,只想要享受拿緬甸公民證的權利,而不想對國家有責任。但當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衝突時,要以國家利益為先。」果敢民主團結黨主席楊建德說。
「只要好好運用國家給的黨權和參政權,軍權有什麼用?軍隊給國家養,自己就不用養了,但彭家聲放不開。」一位在仰光經營科技公司的果敢商人於今年2月接受採訪時的說法,卻一語命中一個多月後的36戰事,同盟軍自果敢山區潛入老街賭場搶劫,並帶走男員工充軍。
相對羅星漢成立組織,積極參與緬甸政治事務,一位賭場所屬的慈善基金會高階主管,卻對所有的政治議題一概撇清。「基金會與公司跟政治沒有關連,包括政府軍和同盟軍打仗的事也沒有關連。」儘管這間賭場在「36戰事」中損失慘重,也參與了載送民眾逃出果敢的救援行動。
誰管誰?在果敢的果敢人,在果敢外的果敢人
彭家聲在2015年29戰事時發布《致世界華人同胞書》,歷數果敢「原為中華一隅、華夏苗裔」,「今特告世界華人同胞,願以同根同族為念,出錢出力,救我百姓」!彭以民族認同情感,公開求救。而在去年8月的第一次21世紀彬龍會議與剛落幕的第二次會議,都可見中國透過外交策略,推動與其同文同種的緬甸少數武裝組織參與和平會談的痕跡,儘管外界多視為中國係為確保其在緬甸的經濟利益。
「就算和中國血脈相通,但中國不可能拿錢和兵來幫果敢。我們都離開果敢40多年了,緬甸政府就是我們的政府。」果敢民主團結黨中常委柳潤蒼說。
柳同時也說明果敢地區外的果敢人和自治區果敢人的差異。「他們覺得自己是山大王,不通緬文,也不信任緬甸人,認為緬甸人是來欺負果敢人的。而我們受過中緬文教育,會講緬語,我們有老緬朋友,也可以緬甸官員打交道,對他們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可以溝通。」
300多萬人口的緬甸華人因地域與移民歷程差異,在緬甸呈現複雜的面貌,而柳潤蒼更挑明了僅50多萬人的果敢族,在果敢地區與果敢地區以外歧異的國家認同。
果敢自治區的年輕學生蘇瑞芝,細數學緬語時被緬甸同學辱罵、吐口水、打架的過程;另一位男學生羅家旺緩緩地說:「每個民族都要有自己的尊嚴,我希望果敢人自己管自己。」
但更多的是果敢街上的百姓,只求平靜度日的微小希望,從租賃車行老闆、基金會人員、基督教傳道士,乃至從中國湖南到老街開雜貨店的曾老闆。36戰事時逃回中國一個多月的曾老闆,邊整理剛恢復營業的店鋪,邊說「誰管都好,不打仗就好了。」
但對於果敢民主團結黨的主席楊建德來說,「在文化和血緣上,果敢人是漢族,但在緬甸,果敢人就是緬甸人,就算果敢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也不會發身分證給果敢人。」
「大中華主義下香港人的身份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