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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阿米斯日常:舒米恩帶你遊台東都蘭

都蘭那些還未或一度被開發商貪婪目光盯上的地景,在祖靈的守護下繼續靜默存在,若要指認或涉足,你得先學著謙卑起來。

特約撰稿人 鄒欣寧 發自台東

刊登於 2016-12-29

這個海灣位在都蘭鼻北邊,海裏有個巨大石頭,那個石頭就是kay’yakay。
這個海灣位在都蘭鼻北邊,海裏有個巨大石頭,那個石頭就是kay’yakay。

阿米斯音樂節結束隔天,舒米恩和我們約在他家碰面。據音樂節主辦團隊說,今年音樂節人次是破紀錄的2000人,我很困惑為什麼這些專程跑到東部的外客人潮,在第二天下午就迅速自都蘭退潮離開?

舒米恩的經紀人阿寶回答,「外來遊客多半第二天下午就走了,他們會移動到附近的景點,往南到台東市區或往北到花蓮,會停留在都蘭的並不多。」

「都蘭最可惜的就是知名地景少,所以我只好把我家變成景點。」站在自家門口,舒米恩幽默說道。儘管剛忙完音樂節,稍晚又準備啟程到台北工作的他滿臉疲色,仍振作起精神,帶我們到這片他自小生長的土地四處走走。

在一般遊客鮮少去到的kay’yakay沙灘上,攝影師忙着攫取舒米恩的鏡頭。我遙望着不遠處的都蘭鼻崖岸,想着都蘭當真景點不多?如果是,又怎會從2000年前後開始吸引一批藝術家和從城市避居的精神浪人來此佇留?

或許這片土地上的風景,召喚的從來不是匆匆經過、拎着相機到處獵取景象就稱自己到此一遊的觀光客。那些還未或一度被開發商貪婪目光盯上的地景,在祖靈的守護下繼續靜默存在,若要指認或涉足,你得先謙卑和土地上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存在示意。

或許不光是都蘭的傳統土地,面對任何一片有時間經過的空間,我們都當如此虔敬,收斂觀光的眼,以一個人類的目光和充滿生靈的環境重新相遇。

第一站|都蘭鼻

都蘭鼻是部落傳統領域,也是族人心目中的聖地。

拍攝這一天,由於尼柏特颱風釀災,都蘭鼻的入口道路損毀封鎖,我們沒能進去,僅能從舒米恩口中獲知都蘭鼻種種。

所謂的「傳統領域」有很多使用方式,舒米恩說:「它是獵場和祭場,部落都是在那裏舉行海祭。」雖然如此,神聖的都蘭鼻也有其實用功能,「這裏有很多茅草,還有木麻黃。木麻黃的木材易燃,以前還燒柴時,家家戶戶都會去那裏拿木材。」

從遠處眺望都蘭鼻,那片連續的懸崖驚人的美麗。美麗的東西往往會引來掠奪和開發的慾望。2003年,遷居都蘭的劇場藝術家陳明才,為了抗議政府的都蘭鼻開發案,留下遺書後,在都蘭鼻下方的海域消失身影。他的殉身引發連帶效應,但也僅擋得了一時。2011年,開發聲浪再起,這次部落青年換上傳統服,舉起雨傘替代長矛,在都蘭鼻跳起傳統護衛舞,再度成功守護傳統領域上蓋起時髦旅館或其他觀光產業的當代地景,暫時地。

第二站|獵寮(青年訓練所)

在都蘭知名景點「月光小棧」旁的獵寮,是部落青年的訓練會所,一如許多原住民部落的青年聚會所存在性別禁忌,女生是不能進獵寮的。

「這裏以前是進山打獵的最後平台,獵人下山前也會過來這邊。」舒米恩指着獵寮後面宛如屏障的山脈,「像不像《侏羅紀公園》裏的山?不小心就會有翼手龍跑出來喔!」

這片橫向山脈都叫都蘭山,是海岸山脈的一支,雖然平均高度僅一千多公尺,卻是族人眼中的「聖山」。幸虧這座山阻絕了山後的布農族,再加上在部落南邊擋住卑南族的懸崖,都蘭族人得以在山海包圍中孕育屬於自己的傳統文化。

目前,獵寮的主持和訓練工作主要由「拉中橋」年齡階層負責。舒米恩也曾在這裏帶着弟弟們學習各種技藝,例如他擅長的竹藝編織。不過這裏並不是傳統訓練所,而是重新整建的場地。

「以前訓練場地是無所不在的。」據老人家說,從前的訓練所大致有三個據點,「一個是基督長老教會現在的位址,那塊土地後來捐給教會。一個是我家後面的一塊地。還有一個我聽說的地點是都蘭國小,它歷史很久了喔,建校超過一百年,日本人統治時期叫做『蕃童教育所』,做Pakarongay(註:約12至16歲的阿美族青少年階層,須接受其他年長階層給予的傳統知識、技能等訓練。)滿剛好的。」

舒米恩特別要我們注意獵寮的茅草屋頂,「都蘭這裏長的茅草很厲害,拿來蓋房子,雨水都不會滲透,所以很多人喜歡來搶我們的草,連卑南族要蓋茅草屋,都會跑來都蘭割草!」

在都蘭知名景點「月光小棧」旁的獵寮,是部落青年的訓練會所。
在都蘭知名景點「月光小棧」旁的獵寮,是部落青年的訓練會所。

第三站|都蘭101

「都蘭小巨蛋」是都蘭國中活動中心,猜猜看,「都蘭101」是哪裏?

「都蘭沒很多景點,我就把我家變成景點。我家是全都蘭最高蓋兩層樓的,以前我念國小時還是都蘭村最高建築物喔,所以我叫它『都蘭101』。」舒米恩的家和台灣中南部透天厝有些相似,略呈長形,往裏頭走去,地磚和牆面磁磚並不一致的風格,見證着舒米恩家經濟發展的過程。

「我爸是跑船的,通常跑船的人會有些賭博酗酒的壞習慣,可是我爸都沒有,他把錢全存下來蓋房子」,不只是跑船,許多族人也在1970年代末的「十大建設」時期漂流在全台各工地,成為造就經濟奇蹟的一小枚螺絲釘。他們把在外學習的建築工法帶回部落,於是,貼磁磚、磨石子地等西部房屋的風格逐一出現在舒米恩家中。

「沒錢就貼一點點,有錢就貼很多一直貼到外面⋯⋯我們家就這樣慢慢裝修起來。」然而他家並非只有西部漢人的蓋屋工法,舒米恩要我們注意他家外頭的牆面圖樣和色彩,都是道道地地的「美式風格」──這美,是阿美的美。

我們走上舒米恩家二樓。這裏和天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小時候,他常瞞着父母親偷跑上來睡覺,「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他指着一台架在牆角的放送喇叭,「我家是都蘭101,而且又在社區正中間,所以村裏的廣播就從我家這邊出去。」

從這裏望出去,都蘭村已遍佈兩三層樓的屋舍。曾經的都蘭101雖不再突出,然而,你仍可以和部落巷道、房屋廊下閒坐聊天的老人家有禮地問一句:「請問舒米恩的家怎麼去?」他們不會吝於告訴你,那個讓都蘭躍居人們印象高處的青年家在何處。

舒米恩念國小時,他家是都蘭村最高建築物,所以大家叫它『都蘭101』。
舒米恩念國小時,他家是都蘭村最高建築物,所以大家叫它『都蘭101』。

第四站|kay’yakay

「kay’yakay」在都蘭阿美語裏的意思是「橋」。但kay’yakay不是一座橋。

這個海灣位在都蘭鼻北邊,是部落青年練習摔角的地方,也是射魚的獵場,獵人們從這裏下海自由浮潛,游到某處,海裏有個巨大石頭,那裏是浪的形成處,不容易游過,但若能衝過去,就會抵達風平浪靜的魚場。

「那個石頭就是我們說的kay’yakay。」舒米恩一面解釋,一面指着我們背後一條條延伸到沙灘上的涓涓細流,「都蘭很多這種荒溪。以前老人家都說,語言過一條河,就掉到河裏不見了,意思是每個部落的語言都差很多,跟地理環境有關係,所以我們跟花蓮阿美族雖是相同的脈絡,但語言就不同。」

雖然荒溪已荒,從前水量豐沛時,旺盛的溪水會挾帶山上礦石川流入海。舒米恩掏出手機蹲在沙灘上,「小時候學校老師給我們磁鐵,我們就會拿來這裏亂吸,礦砂都會被吸起來耶。」我們紛紛拿出手機依樣畫葫蘆,「咦?怎麼吸不起來?以前有支手機裏頭有一小片磁鐵,可以吸很多的說⋯⋯」

每年豐年祭前,部落青年會在這裏集合進行包括摔角、漁獵知識等訓練,學習怎麼抓海膽、採集野菜。不過,這些訓練當然是不能參觀的。如果你好奇,不妨看看舒米恩的歌曲〈鈴鐺〉MV,青年們在kay’yakay痛快地翻浪潛湧、摔角競逐,把自己勇敢拋進傳統文化中,成長或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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