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極限運動者們:走在人生和世界的邊上

這是一群用生命在行走大地的人,上山下海頂風冒雪,非艱險處不去、不計傷病、不怕孤獨,在每一次極限邊緣,他們找到自己一直追尋的東西了嗎?
大陸

2016年10月25日,中國帆船運動員郭川消失在夏威夷附近的茫茫大海,至今沒有找到。當時,他正在美國加州三藩市至中國上海的航行途中,試圖挑戰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航行的世界紀錄。

51歲的郭川被譽為「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和「民族英雄」。他曾經是中國航天部下屬公司的一名公職人員,享受副局級待遇,後來他脱離體制,成為一名民間航海運動員。2013年,郭川完成了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138天的壯舉,並開闢了世界上第一條從青島出發、穿過赤道、經合恩角(Cape Horn,智利火地群島南端)和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南非西南端)、最後穿過巽他海峽(Sunda Strait,蘇門答臘島和爪哇島之間)返回青島的環球航線;兩年後,他帶領國際團隊駕駛無動力帆船,在不停歇、無補給的情況下突破北冰洋東北航線的世界航海紀錄。

郭川曾坦率地回答:「簡單來說,你見過世面了,這些東西,你不親身經歷,永遠得不到。」
郭川曾坦率地回答:「簡單來說,你見過世面了,這些東西,你不親身經歷,永遠得不到。」

郭川失聯之後,美國空軍和海軍很快展開搜救行動,郭川的妻子也在社交媒體上為救援籌款,號召社會公眾祈福。但互聯網上有另一種聲音,許多中國網民表示強烈的不解:「有妻有子,捧着『金飯碗』,為什麼一定要去冒險?」「自己一意孤行、出風頭,害得大家浪費人力物力來找他」……

自上世紀80年代進入中國,極限運動一直相當小眾。部分原因是持傳統觀念的中國人認為極限運動「危險」、「容易出事」,加之需要投入大量資金,有「玩物喪志」之嫌。但最近幾年,不斷有中國的年輕人嘗試通過越野、登山、潛水等方式向真實的世界發起挑戰,實現突破自我的美好願望。

就此,端傳媒與兩位從事極限運動的中國年輕人對話,試圖以他們的經歷,回答部分社會公眾對郭川冒險之舉的疑問。

徐江軍。
徐江軍。

人力環球旅行:人生目標不是越輕鬆越好

剛滿30歲的徐江軍正在為2017年3月穿越貝加爾湖(Lake Baikal)做準備。

他已經去過兩次貝加爾湖考察。貝加爾湖如懸在東西伯利亞南緣的一彎新月,那裏從10月就開始下雪,經過之後數月的風雪和冰凍,湖面結成冰層,到翌年3月,温度一直徘徊在-10℃到-40℃之間,徐江軍計劃在那時從南至北穿越約700公里長的湖面。

徐江軍正在為2017年3月穿越貝加爾湖(Lake Baikal)做準備。
徐江軍正在為2017年3月穿越貝加爾湖(Lake Baikal)做準備。

這是他「四萬公里環球人力旅行」計劃的一個部分。這個計劃從2014年開始;四萬公里是指赤道的周長;人力旅行是指不借助摩托、火車、飛機等機器動力型的交通工具,以僅依靠人力的方式,例如划船、騎車、徒步等,來完成旅行。

這種旅行方式的好處是「能夠真正走進陸地上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沒有路的地方,」徐江軍對端傳媒說,「通過自己的力量到達那些地方,完成挑戰之後的喜悅是任何事無法比擬的。」

貝加爾湖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深的淡水湖,白雪皚皚的群山背後,是西伯利亞的狂風暴雪;晶瑩剔透的藍冰之下,是深不可測的冰冷嚴寒。貝加爾湖上,有被稱為全世界最艱難的體育賽事之一的冰上馬拉松,全長不過42公里,而徐江軍要在湖上完成700公里的穿越,且中間沒有任何休息站,所有的裝備和食物都要放在雪橇裏,由他自己拖着行進。

過去,世界上穿越貝加爾湖的勇士屈指可數,這些人全部有高海拔登山或者極地探險的經驗。最大的危險來自湖上的冰縫,一旦墜落,下面是目前測得最深處為1637米的湖水。徐江軍需要學習如何判斷地形,識別「因湖底受力不均而隨時移動的冰縫」,如何對抗掉進冰縫之後的嚴寒,保持體温,以及如何在最短時間內逃脱出來。

這讓徐江軍既恐懼又興奮。他曾在冰屋裏睡覺,那是白俄羅斯的明斯克海邊,「晚上就像是一個戰場,冰縫在耳邊發出裂開的聲音,就像是一場大地震」。

露營、做飯、通訊、攝影的裝備,加上一個月的食物,徐江軍至少要攜帶70公斤的行李。思量許久,他決定採用徒步和越野輪滑兩種方式來進行穿越,行李就拴在雪橇上。他的預判是,如果天氣適宜,他每日可以行進40至50公里;如果風雪太大,或者遭遇積雪和碎冰,那麼每日完成10公里左右就好。

今年11月末,徐江軍出發去韓國首爾進行越野輪滑訓練,為貝加爾湖的穿越做準備。首爾的氣温是-3℃到3℃,訓練時會汗濕內衣,停下來休息時又覺得特別冷,他只得暫時站在輪滑鞋上「緩一下酸爽無比的腳踝」。這種又累又冷的訓練體驗讓他非常無奈,但他的成績,已經從1.5公里/小時,到12分鐘內滑完兩公里、零次摔跤(相當於10公里/小時)。

今年11月末,徐江軍出發去韓國首爾進行越野輪滑訓練,為貝加爾湖的穿越做準備。
今年11月末,徐江軍出發去韓國首爾進行越野輪滑訓練,為貝加爾湖的穿越做準備。

徐江軍曾經和大多數中國「80後」一樣,認為「考上好大學是我最的出路」,2009年大學畢業後,他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但始終無法適應。「每天上班的時候,晚上八九點就想要睡覺,」而在外面旅行的時候,「走在自然之中,腦海中的點子很多,舒服很多。」

「人生目標不是越輕鬆越好,我想在年輕的時候做一些特別困難的事情,」徐江軍對端傳媒記者說,「有時候我會把自己想像成某個偉大故事的主人公,去想像那個主人公怎麼解決問題。這或許是一種英雄情結,但我想對得起自己的天賦和抱負。」

家人是在很久之後才理解並支持他對極限運動的愛好和踐行。

徐江軍從小就是個愛闖禍的孩子,最初父母也拿他沒辦法。大學時候,他迷上了極限飛盤運動(Ultimate),這種小型的戶外團隊運動,特別考驗運動員跑跳和反應能力。他跟着學校裏的外籍教師學習、打比賽,並在家鄉湖北組建了本土的極限飛盤隊伍。再後來,他想要到世界各地去打飛盤比賽,這也是他開始環球旅行最初的動力之一。而因為「怕給父母惹笑話」,每次回到湖北老家,徐江軍都「特意等到晚上才進家門」,這樣鄰居們「就看不到自己因長期在戶外運動被曬的黝黑的膚色」。不過現在,他出門的次數多了,每一次安然無恙地回來,父母「慢慢理解了」,「不再怎麼過問」,只囑咐他「把安全做好」。

目前徐江軍已經完成了「四萬公里人力環球旅行」的三分之一:2014年夏天騎行歐洲十四國,5000多公里;2015年夏末至2016年初,騎單車橫跨美國大陸,6000多公里;2016年夏天在高加索徒步,1100多公里;還有先後在中國境內完成了2000多公里旅程。

徐江軍在中國境內完成了2000多公里旅程。
徐江軍在中國境內完成了2000多公里旅程。
2014年夏天,徐江軍騎行歐洲十四國,5000多公里。
2014年夏天,徐江軍騎行歐洲十四國,5000多公里。
從西海岸的西雅圖出發,到達東海岸的華盛頓特區,一共125天,只有徐江軍一個人和一輛單車。
從西海岸的西雅圖出發,到達東海岸的華盛頓特區,一共125天,只有徐江軍一個人和一輛單車。
2016年夏天,徐江軍在高加索徒步,1100多公里。
2016年夏天,徐江軍在高加索徒步,1100多公里。

在這些旅行中,他迷過路、壞過車、摔過跤、捱過凍、經歷過沙漠的熱浪、受過驚嚇、被汽車司機罵過、被陌生人驅趕過……他記得騎車穿越美國大陸時,即便是美國官方推薦的Bike Route 1騎行路線,大部分道路也沒有路肩,他只得與汽車並行。那些汽車以八九十公里的時速從身邊經過,有時雨水和霧氣讓眼前的世界變得十分朦朧,「如果有那麼一個司機,也許年紀太大,也許喝了酒、磕了藥……要是被美國那種加重加大號皮卡撞到,非死也重傷了。」

在美國的旅行從2015年8月開始,一直到2016年1月結束,從西海岸的西雅圖出發,到達東海岸的華盛頓特區,一共125天,只有他一個人和一輛單車。全程住宿沒有花錢,他總是尋找路邊的教堂、友善的美國人家後院、露天的郊野公園或者嬉皮士的房車之間。這有一點模仿英國的探險家Alastair Humphreys,划船穿越大西洋,走路穿越印度,靠拉小提琴為生穿越西班牙。在路上,有很多美國人問徐江軍是幹嘛的,他想出了一個很酷的答案——「我是一個旅行者,我的工資就是那些奇特的經歷、美麗的日出日落和兒時的夢想得到滿足。」

騎行到在弗吉尼亞州的城市亞歷山大(Alexandria)時,不遠處就是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喬治·華盛頓紀念碑高聳入雲,十分顯眼,那一刻,徐江軍終於確信了一件事,「抵達這件事,不只是抵達了我心中一個美好的地方,而是我認識到相信自己的力量。」

宋紅。
宋紅。

高海拔登山:危險與孤獨的旅程

27歲的高海拔登山運動員宋紅每一次從山上回到人間,都感覺到自己「做事情比別人慢一些」。

「人好多啊……」習慣了杳無人跡的寂靜空間和缺氧帶來的動作遲緩,再回到平時居住的湖北武漢,宋紅都要望着車流、人流呆住一會,讓自己重新適應這座熱熱鬧鬧的江城。

在山上的日子,長則一百多天,短則半個月。孤獨的時候,宋紅就看星星,「星星就掛在頭頂上,好像伸手可以摘到」。星空下,隊友們一起打牌聊天,「誰家長、誰家短,彼此都知道」。直到看星星和聊天都膩了,他就拿着幾頁登山對講機的說明書,在帳篷裏打着手電反反覆覆地讀,一晚上讀十幾遍。

高海拔登山是一項危險而孤獨的運動。海拔幾千米高山的暴風雪,會讓宋紅整個人被冰碴和雪片席捲,徹底迷失方向,只得趴在地上,用手套一點一點地扒開雪,大海撈針似的尋找冰爪留下的痕跡,再推敲出正確的線路。

未登峰——那些沒人登頂過的山峰,則是更加嚴峻的考驗,因為沒有人能告訴他經驗和線路。例如西藏東部崗日嘎布山的最高峰若尼峰,從海拔5000米開始就會遇到冰川,以及隨之而來的裂縫,直到山頂。宋紅曾失足掉進裂縫,半個人往下陷落,他下意識地腳往後蹬、手往前扒,努力保持着一種奇怪的身體平衡,大腦一片空白。直到隊友合力用繩索將他拽出冰縫,再回頭看,那條裂縫是一個「反漏斗形狀」,上窄下寬,冰縫下還有暗河,真的陷進去便會喪命。

危險告訴宋紅,登山需要自律和謹慎,而那種劫後餘生的體驗逼迫他更加用心對待這項運動。「剛開始登山是對身體的挑戰,後面登的就是一個人的心態,練的是心,」宋紅對端傳媒記者說,「登山不適合急性子的人,因為必須一步步地走;遇到壞天氣和困難,該等的時候一定要等。」

下山往往比上山更加辛苦。上山的途中,「全身心在關注頂峰」,「登頂之後,發現自己還要走下去,心理上會有懈怠」。很多事故發生在下山的過程當中,有的是因為體力不支,「上山時摔跤,是坐在原地;下山時摔一跤就是往下滾」,還有的是因為心態,畢竟「想到之前走過的險路會害怕」,「不想再走一遍」。

原先是一名長跑能手的宋紅,2008年開始登山。那年5月,北京奧運火炬登上珠穆朗瑪峰,宋紅在讀的中國地質大學(武漢校區)組建了登山隊,宋紅報名加入,先後在雲南香格里拉和西藏拉薩接受訓練,然後出發攀登世界第六高峰、海拔8021米的卓奧友峰(珠穆朗瑪峰西北29公里處,中國與尼泊爾的界山)。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攀登高海拔山峰。發源於中國和尼泊爾邊境的卓奧友峰,有長達20多公里的冰川,蜿蜿蜒蜒,冰川因為季節性的消融而凝結成一個個冰湖,仿若點綴在山巒之間的湛藍色寶石,精美絕倫。在5700米的卓奧友峰營地,宋紅和他的隊友居住和修整了二十多天,貪婪地享受夜晚降臨的流星雨和遠離人世間的靜謐。

但那也讓他感受到高海拔的寒冷,在風打過來的時候感覺吃不消,帶着雙層手套仍感覺到骨頭生生地疼,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敲打,疼到無法忍受時,他就摘掉手套把指頭放在嘴裏,試圖讓口腔的温度去温暖手指。這次登山給宋紅留下了別樣的身體印記,下山後半個月,他的十根手指依然發麻。而數十天在山上靠速食麵、方便米飯、餅乾為食,則讓原本70公斤的他在下山時只剩下50多公斤。

後來宋紅陸續攀登了珠穆朗瑪峰、麥金利山(Mount McKinley,北美洲最高峰,位於美國阿拉斯加)、阿空加瓜山(Aconcagua,南美最高峰,位於阿根廷)、乞力馬扎羅山(Kilimanjaro,非洲最高峰,位於坦桑尼亞)、厄爾布魯士峰(Elbrus,歐洲最高峰,位於俄羅斯)和中國境內的雀兒山、玉珠峰、哈巴雪山等,他一次次面對寒冷、高原反應、冰川裂縫、暴風雪、雪崩,樂此不疲。

宋紅在高山上一次次面對寒冷、高原反應、冰川裂縫、暴風雪、雪崩,樂此不疲。
宋紅在高山上一次次面對寒冷、高原反應、冰川裂縫、暴風雪、雪崩,樂此不疲。

一位名叫陳業偉的民間登山家曾在《因為山在那裏》書中寫道,在經歷了喜馬拉雅山脈的猙獰野性和高原天氣的喜怒無常之後,「滿腦子都是自問為什麼要放棄舒適的城市生活來這裏受罪,終日與艱苦及危險作伴?……然而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知道這必定是一次巨大的考驗,但是我堅信自己一定會在經歷無數磨難後,站在這些雪山前,與它們欣然相對。」

對於這個問題,宋紅沒有給出端傳媒記者任何詩意的解答,他只是簡單地說,「登山能磨鍊人的性格、意志和品質」,同時讓人類去認識真實的自然、真實的世界——即便是人類有能力在高海拔地區行走、開闢道路、甚至登頂,大自然卻依然我行我素地發揮它的神力,時而帶來狂風暴雪,時而呈現澄淨的天空,時而以霞光撫慰前行者的心靈。

宋紅參與的登山團隊。
宋紅參與的登山團隊。

後記

無論是人力環球旅行者徐江軍,還是高海拔登山運動員宋紅,都決心將他們的愛好變成真正的事業。

徐江軍剛剛結束在韓國首爾的訓練,正在學習地理和氣象知識,全力準備明年的貝加爾湖穿越之旅。宋紅加入了中國國家登山隊,每年至少攀登兩次高海拔山峰,他同時經營了一間登山俱樂部,為登山愛好者提供繩索技能、地理、醫學等專業技術支持,他近期目標是再一次攀登珠穆朗瑪峰。

失蹤的中國航海者郭川在他40歲的時候決定航海,在海上遭遇過無數危險,例如海盜、鯊魚、暴風雨,也曾獨自面對漫長、無聊的旅程。這不僅是個人的冒險之舉,更藴含着他和團隊對於物理、天文氣象、海洋、航海等領域的技術鑽研,以及對個人潛力的極大挖掘。在過去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曾表示「只是希望把愛好變成一個真正讓別人信服的東西……要達到一種專業高度,對得起別人對你的尊重。」

公眾不解他為何要選擇這條另類的極限人生之路,郭川曾坦率地回答:「簡單來說,你見過世面了,這些東西,你不親身經歷,永遠得不到。」

實習生張楠茜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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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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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Because it is t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