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穿上軍服闖鬧市,他們要打一場香港歷史保衛戰

他們以民間力量呈現「香港史的獨特軌跡」,不僅要與遺忘對抗,也希望在本土主義與國族主義拉鋸的記憶戰場,找到香港的獨特位置。

端傳媒記者 許創彥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12-28

香港守軍退守港島75年後的同一天,一群同樣穿着棕色軍服、戴着墨綠色頭盔和復古眼鏡的「軍人」,出現在尖沙咀天星碼頭準備「重演」歷史。
香港守軍退守港島75年後的同一天,一群同樣穿着棕色軍服、戴着墨綠色頭盔和復古眼鏡的「軍人」,出現在尖沙咀天星碼頭準備「重演」歷史。

這是一段塵封多年的歷史。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1941年12月11日,香港保衛戰來到第四天。勢如破竹的日軍,已攻陷城門碉堡、跨過金山防線,拿到新界、九龍的控制權。眼看情況不妙,以寡敵眾的香港守軍決定退守香港島。

21歲、加入香港華人軍團還未滿一個月的葉廣鎏,也聽從指示,趕緊橫渡維多利亞港,到港島做好防禦工作。

不過,由多國組成的香港守軍並沒有因而得到喘息空間。日軍乘勝追擊,空襲港島。在砲聲隆隆、勸降單張如雪花紛飛的小島上,香港守軍苦苦堅持了兩個星期,最後連守軍主力的加拿大兵團,以及兵團准將羅遜(John K. Lawson)也犧牲了。

「Resist To The End」(抵抗到最後)—— 時任英國首相邱吉爾對香港下的指令,恐怕要成為泡影。結果到12月25日,香港迎來「黑色聖誕」,守軍彈盡糧絕,港督楊慕琦在半島酒店簽下投降書,18天的保衛戰以失敗告終。

戰敗的葉廣鎏被日軍關進深水埗集中營。望着骯髒擠逼的戰俘營,他不甘心,亦不願過屈辱的勞役生活。於是葉廣鎏看準時機,趁守衛不為意時逃脫出去。他重獲自由了,但處境變得更危險,一旦被日軍發現,他必死無疑。

他沒有想太多,只顧拔足狂跑,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

Ben Dalgleish外祖父葉廣鎏從軍時的舊照。
Ben Dalgleish外祖父葉廣鎏從軍時的舊照。

追隨守軍步伐,來一場尋根之旅

2016年12月11日,香港守軍退守港島75年後的同一天,一群同樣穿着棕色軍服、戴着墨綠色頭盔和復古眼鏡的「軍人」,出現在尖沙咀天星碼頭。他們準備「重演」歷史,乘坐小輪到港島去。

他們神情嚴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步操而過,浩浩蕩蕩,引起大批途人熱議。

「什麼!快點看,是軍人啊!」

「奇怪!哪裏來的軍人,他們來搞什麼?」

這是由民間團體Watershed HK,為紀念香港保衛戰而舉辦的living monument。這在歐美國家很常見——參加者會以復古裝扮,還原歷史面貌,務求令大眾對事件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2016年12月11日,香港守軍退守港島75年後的同一天,Ben Dalgleish與其他參加者穿着棕色軍服,在尖沙咀天星碼頭「重演」歷史。
2016年12月11日,香港守軍退守港島75年後的同一天,Ben Dalgleish與其他參加者穿着棕色軍服,在尖沙咀天星碼頭「重演」歷史。

我必須很認真的認識這段歷史,香港保衛戰之於我,意義份外重要。

Ben Dalgleish

不少途人一開始都以獵奇的心態看待這批「守軍」。他們拿着手機,趁軍人分散「站崗」時,攝手攝腳的走近自拍。「守軍」們均有求必應,但每次拍照後,他們總會從褲袋掏出卡片,上面寫着有關75年前香港保衛戰的資料,在旁穿着便服的導賞員亦會趁機上前講解。

「守軍」大多都跟途人有說有笑,唯獨魁梧的Ben Dalgleish不苟言笑,一臉正經地站在鐘樓下。「我必須很認真的認識這段歷史,香港保衛戰之於我,意義份外重要。」他說。

原來不諳中文的他,就是葉廣鎏外孫。

31歲的他從小到大都是個「軍迷」,鍾情軍服、武器和戰爭遊戲,但諷刺的是他從來不知自己的外祖父,恰恰是名軍人:「他長居英國,我小時候跟他聯絡不多。他間中會回港探我們,但從來沒說過戰場的經歷。」

在兒時的Ben Dalgleish心目中,外祖父只是個愛看粵語殘片的老人家。他記得,每次陪葉廣鎏看粵語殘片時,外祖父總會靜靜地交出電視搖控,Ben Dalgleish隨即轉到他情有獨鍾的戰爭英雄片,「這時候,外祖父就會不吭一聲的走開」。

葉廣鎏在1996年逝世。過了幾年,Ben Dalgleish日漸懂事,他媽媽就告訴他外祖父從軍的經歷。他大吃一驚,想不到以前陪伴自己吃早餐的和藹老人,曾經是個荷槍實彈、走入戰場殺敵的軍人。

「軍人」休息時,不少途人趁機走近拍照。
「軍人」休息時,不少途人趁機走近拍照。

「最近一年,我找到不少當年報導、檔案,知道了更多有關外祖父的過去。」Ben Dalgleish一邊翻舊報導,驚覺葉廣鎏不僅僅是個普通軍人:

逃出深水埗的集中營後,葉廣鎏攀山越嶺,輾轉走到廣西桂林,得到當地的英軍服務團接濟。稍事休息後,他重投戰場,加入英軍游擊隊Chindits,前往緬甸叢林作戰。

盟軍得到最後勝利後,葉廣鎏沒退役。他在1950年、冷戰時代轉到英國特種空勤團,成為軍團裏唯一的華人軍士,隨軍駐紮馬來亞,和印尼打過仗。

「我一直很想為外祖父做點事。直到我知道有living monument,我不假思索便報名參加了。除了希望以這種方式紀念我外祖父,也希望更多遊客、市民了解他們的過去。」

由10月開始,Ben Dalgleish抽出工餘時間,出席了兩個Watershed HK安排的步操訓練,和一課講述香港保衛戰歷史的講座。他坦言自己「每次穿上軍服,都難免幻想起當年交戰的情景」。頃刻間,他明白每天與死亡打交道的心理壓力並非筆墨能形容,不禁對外祖父和抗日軍士們的堅持由衷佩服。

說白了,本地歷史其實就是我們家人、長輩的歷史,我們有責任好好理解它。

Ben Dalgleish

Ben Dalgleish回憶道:「以前我常常想,為什麼外祖父不愛看我的戰爭英雄片呢?到我真正了解他時,我明白他的難處,多年的槍林彈雨也許折騰他太久了。」

在living monument裏,每當Ben Dalgleish成功引起路人對這段歷史的興趣,他都感動不已。也因此,他為自己訂下了一個新目標 —— 寫一本關於葉廣鎏的書,為這名傳奇軍人多留一份記載。

「說白了,本地歷史其實就是我們家人、長輩的歷史,我們有責任好好理解它。」他認真說道。

在民間,訴說「貼地」的香港故事

Watershed HK創辦人葉坤杰。
Watershed HK創辦人葉坤杰。

「我們一直很想告訴大家,香港歷史就是離自己那麼近。」談到Watershed HK宗旨時,24歲的創辦人葉坤杰拋出了這句話。

葉坤杰從小便愛好歷史,喜歡《三國演義》,也好讀歐洲的二戰史,但偏偏對香港歷史望而生畏:「教科書的香港史,只寫那些選舉制度怎麼變,生硬、枯燥得很,而且感覺又不貼身,完全沒有動力讀。」

同樣地,他認為香港人對香港史的認知,也受困於一種刻板的發展概念:「我們往往認為,香港要不就從一個小漁港,變轉口港,其後轉型成工業城市,再演變成一個國際都會;要不就是結束百年屈辱,重投祖國懷抱,然後完了。」

「但我慢慢發現,香港歷史不應如此。」

香港要不就從一個小漁港,變轉口港,其後轉型成工業城市,再演變成一個國際都會;要不就是結束百年屈辱,重投祖國懷抱,然後完了。

Watershed HK創辦人葉坤杰

去年初,當時快要在香港大學畢業的葉坤杰,在自己住的利瑪竇宿舍發現了一本特刊,裏面記載着舍堂「大仙」(前輩)參與香港保衛戰的事蹟。「那刻我很觸動,原來當時這班社會精英,面對比現在更惡劣的逆境時都沒有逃避,反而團結起來,奮戰到底」。

這本特刊顛覆了他對香港歷史的既有印象,令他明白香港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就在身邊,「只留待我們發掘」。

為此葉坤杰看了很多有關香港保衛戰的書籍、檔案,希望把戰時香港,介紹給大眾。然而當Watershed HK在2015年8月成立後,葉坤杰倏然發現,向大眾介紹本地歷史這道路,毫不平坦。

去年,香港政府把9月3日定為「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紀念日」,全港放假一天,官方舉行活動,紀念1945年的這一天,日本正式向中國投降。而在1997年之前,香港紀念的類似日期是「重光」——1945年8月30日,英軍登陸香港恢復管治,日據時期結束。

在香港回歸後,因為重光紀念日強調英國的主體性,和英女皇生日等其它節日一起被取消,18年來,港府也沒有再為香港在二戰中的角色專設節日。

葉坤杰在大學時,發現自己住的利瑪竇宿舍有一本特刊,裡面記載着舍堂「大仙」(前輩)參與香港保衛戰的事蹟。
葉坤杰在大學時,發現自己住的利瑪竇宿舍有一本特刊,裡面記載着舍堂「大仙」(前輩)參與香港保衛戰的事蹟。

近年,中共政府重視抗戰史再書寫,去年首次將9月3日定為中國的假期,希望藉此加強民眾的國族意識,重建執政黨「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意識形態合法性。緊隨這股潮流,香港政府亦在18年後,重定二戰紀念日,藉此加強本地國族意識。

對正從一片記憶廢墟中,孜孜挖掘本地歷史的葉坤杰來說,這一決定令他有點無奈:「二戰時,香港和中國並不是同一個戰區,所以香港只淪陷了三年零八個月,而沒有經過八年抗戰。可是普羅大眾一旦不清楚,就很容易混淆 。」

他反覆問自己 :「民間自發的力量,怎樣才能在社區把史實告訴大家呢?」

二戰時,香港和中國根本不是同一個戰區,所以香港只淪陷了三年零八個月,而不是中國的八年抗戰。

Watershed HK創辦人葉坤杰

於是這一年,葉坤杰馬不停蹄,籌備了一連串活動介紹香港歷史,比如舉辦有關日據香港與重光的講座、到墳場向軍人獻花、跟中學合辦行山導賞團,以及近期一炮而紅的living monument。這次成功固然鼓舞了葉坤杰,他也希望再接再厲,和各大學校合作,舉辦展覽、探訪二戰老兵,「總之以生動的方式,讓大眾實實在在地了解香港歷史」。

他強調「香港在二戰中有自己定位」,倘若政府不正視歷史,「香港歷史的獨特軌跡」將很快消失殆盡。

「你要告訴世界,為何香港史那麽重要」

「守軍」們在香港大學練習步操。
「守軍」們在香港大學練習步操。

英國文學泰斗歐威爾(George Orwell)說過:「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

近年本土主義興起,部份人希望依靠挖掘被遺忘的香港歷史,建構起不同於中國大陸的身份主體性。而為了對抗這股思潮,中國也在本地教育及生活中著力推進國族意識的樹立。

關於戰爭的記憶,隱隱成為又一個戰場。

但浸會大學歷史系研究助理教授鄺智文卻認為,要呈現香港的歷史特色,更重要的是提倡香港跟中國與世界的互動、其多元文化,以及國際重要性。

香港歷史的重要性,不局限於這個小島。鄺智文舉例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香港政府立了很多緊急法例,加強政府權力。忽然間,政府能管的很多,就連糧食分布都能管。同時間,這現象在其他國家都出現了。這些跨地域的現象,正好說明香港在世界歷史上,一直擁有與其他歷史比較的空間。

只要香港跟世界的對話連上了,找到相似與不同之後,香港的歷史特色就自自然然浮現出來。

浸會大學歷史系研究助理教授鄺智文

「你不能說因為你是香港人研究香港歷史,所以你的研究就自然重要。你要清楚告訴所有人,告訴世界,你的研究的重要性。」他說,香港的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醫療史等領域,都可以與世界歷史對話扣連。

「只要香港跟世界的對話連上了,找到相似與不同之後,香港的歷史特色就自自然然浮現出來。」

「香港的歷史特色其他地方未必會有,由此可看到香港跟華南、中國、亞洲、世界的互動與聯繫。」鄺智文續道。

最近幾年,鄺智文同樣就着戰時香港這課題,出版了包括《孤獨前哨》和《重光之路》等多本著作,為這段歷史補充了不少描述。他認為,只要大家有興趣,人人都可多留意,甚至研究歷史。

「其實現在有很多人都就着自己喜歡的課題,走進檔案館,自己研究。寫The Industrial History of Hong Kong的Hugh Farmer就是一個例子,講香港戰前工業史,多精彩。另一個可以注意的是David Bellis 的Gwulo.com。」

「未來將會有更多檔案陸續解封,一定能補充我們對歷史的記憶。」

也許日後,香港的故事,再不會像以往那麽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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