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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麟:保衛香港,從提煉「香港模式」開始

「保衛香港文化、香港價值」已是老生常談,但我們要保衛什麼?怎樣保衛?

刊登於 2016-12-21

劉紹麟:當我們談保衛香港文化、香港價值的時候,不應只在於保衛具體的行為層面。怎樣將各種香港經驗,抽象提純而成為一種模式、一套知識,才是長遠建設的方向。
劉紹麟:當我們談保衛香港文化、香港價值的時候,不應只在於保衛具體的行為層面。怎樣將各種香港經驗,抽象提純而成為一種模式、一套知識,才是長遠建設的方向。

「保衛香港文化、香港價值」已是老生常談,但我們要保衛什麼?怎樣保衛?筆者的看法是,要將「香港」提升到一個「理論的」、「原理」的水平來思考、反省,這樣才是更有效地保衛香港,並將香港發揚光大的進路。要說明這個道理,就先要談各層文化之間的關係,而最終我們需要的,是要對香港文化核心價值的反省。

什麼是文化?粵劇潮劇、張國榮劉德華,以至牛頓物理學、莎士比亞、孔子孟子,自然是文化;魚蛋燒賣、蛋撻奶茶、跑馬拉松,可以是廣義的文化。這些不同的文化現象,之間有沒有關係?怎樣將這些不同的文化現象歸類、分析?

文化的五個層次

文化是個多層次的現象,最外層的是行為層面,例如「篤魚蛋」(串魚蛋)、說潮語、穿窄腳褲等;又如台灣多年前的單車熱、香港近年的跑步熱,也是文化的外顯行為。但文化不只有這些,較深入的是英雄、大師級人物、著名藝術家、運動員、魅力領袖等。這些人物是當地某項文化的體現、結晶。往住是這類大師級人物帶領了當地人穿闊腳褲或窄腳褲、說哪種有趣的口頭語等。就看李麗珊1996年拿了奧運冠軍後,帶起香港的滑浪風帆熱潮,即可見一斑。

比起大師英雄更深入一層的是各種儀式。中國人祭祖就是一種儀式;香港每年馬季開鑼、馬迷追捧名騎師練馬師;或是大型運動比賽,賽前全城熱話,業餘參與者也努力練習,也可看成是一個該群體的儀式。這些活動與大坑舞火龍、長洲搶包山、一年一度的端午節賽龍舟一般,也可視為文化活動。各類文化活動凝聚了不同投入程度的參與者,亦是大師們展現身手的好機會,大家樂在其中,也使這套文化能傳承下去。

比儀式再深入一層的就是知識體系。再以運動為例,跑馬拉松不只跑跑而已,要做得好便需要大量運動科學的知識來支持,例如不同派別的跑姿、各種訓練規劃等。要特別強調的是,運動科學的背後是生理學、心理學、物理學等基礎科學。例如生理學知識告訴我們人體內的各種能量儲存及使用方式,用在運動科學上,便成了運動員備戰及臨陣時的重要參考。這些看似抽象的東西,深深地影響着運動員的表現。香港單車運動員李慧詩就曾提過,香港在運動科學上的發展還要再加把勁,就是看到這個層次的重要性。

比起運動科學及基礎學科知識更根本的,就是世界觀、宗教層次的內容,這是一個文化的最核心內容。就以運動為例,最基本的問題是,為什麼運動重要?古希臘人重視運動,源於其哲學思想;現代人重視運動、認為挑戰自己超越自己是有意義的,這是傳承自西方啟蒙運動以降的思想。在中國及猶太人的傳統文化裏,對體育運動就沒那麼重視了。這類世界觀、文化價值,指導了人生於世有何意義、有何值得奮鬥、追求等,更宏大的就是說明了世界的本質、宇宙是怎樣的一回事。這些事情看似非常抽象,「完全離地」,但正正是這類文化的核心價值,對群體發揮了最深厚的影響。

各層文化環環相扣

舉一個例子便能看到各個層面的文化是如何環環相扣的。「中國製造」常被指為只有水平低的高仿產品。當然,中國製造是個巨大範疇,也不見得全都是這樣。這種對中國製造的印象之所以成了定型,往往是一些中國廠家抄襲了外國產品的成功版本,但缺乏孕育這些成功版本的較深層次文化土壤。

例如比賽用的小帆船、高性能的玩具遙控車、跑步及三項鐵人訓練專用的計時工具,也面對這類困境。外國能造出高效能的小帆船,不只是玻纖工藝到家,而是背後整個運動科學、造船工藝、帆船運動員,以至是大量業餘愛好者的投入使然。跑步、三鐵用的專用手錶也是如此,外國領導市場的大牌子,是結連起一批該項運動的頂級運動員及教練,加上大量業餘參與者的貢獻,一起研究新產品需要什麼功能。中國的工廠或能到手一艘高效能的外國小賽艇,以其製作玻纖的工藝生產一個高仿品;中國玩具工廠能高仿出一個外國最新型的號遙控車,但就只能做到這樣了。中國具備工業生產能力,但在其他方面的文化基礎未到位,只能透過高仿賺一次性的利潤,相信這就是不少人認為中國廠商短視的意思。具備創新能力的研發者,便能不斷推陳出新,甚至成為帶領着該項活動的先鋒。

這裏所需的,不只是工程師,而是各個層面的文化也有相當發展,而各個層面又能互相支持。要有很多人熱愛跑步、三鐵,才能產生出大師級人馬。這些大師級人馬將自己的經驗凝聚,或成為一個跑步門派,或成為一種訓練方式,便能流傳後世。要達致這個水平,不只是他們的天賦,而是要有基礎學科的支持。而更深層的就是文化價值的問題,即該社群的人在解決了基本溫飽後,會熱愛做運動、追求不斷突破自己、專心致意生產出最高效能的產品,而不是光愛吃零食看電視,或賺了第一桶金便拿錢炒樓。

如何提煉「香港模式」?

說了許多文化是什麼,是要提供一個思考香港問題的框架。在這階段談到香港特色、香港文化、香港價值,會談街頭小食、老店、舊建築、舊街區、廣東話。遠一點的可能會講粵劇、廣東歌、功夫片;以至是廉潔、公平公正(至少部分人認為是這樣吧)。現在所談到的保護本土文化,大多都從這個方面着手,用上文的分類來看,就是行為層次與儀式層次,未達至對文化核心的反省。

於是乎,保護舊區、保護街頭小食、保衛「純正廣東話」等,便成為保護香港的代表。而我們的失望、受挫的感覺,也往往是看這條戰線上的成敗。例如看到一些好像是貪污事件,或違反了我們對公平公正、法治期望的事件,便視之為香港最黑暗的日子來臨了。也有人只視參與保衛外顯行為者才算是有價值,做其他事情的都斥之為「完全離地」、「書生之見」。不是說這些事件都沒問題,但不能停留在這裏,在這個層次以外還可有更深層的努力方向。

思考保護香港,要想怎樣將香港經驗提升至較深刻的層次,進而是將「香港模式」發揚光大。例如韓國的跆拳道、日本的柔道、合氣道等,既有外顯的肢體動作,也包括知識、武者應有的態度等。唯其如此,日、韓的武術家才能提取他們武術的精髓,並將之制度化,成為一種貢獻於人類文明的文化。

李小龍也有這方面的嘗試,他的武術集各家之大成,嘗試悟出一套他自己對武術原理的理解,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發展。筆者於中學時已追看周星馳的作品,大學時開始看王家衛、許鞍華,他們何嘗不是有一套自己對電影的獨特了解、獨特技巧,足以抽取其精髓,而成為一套門派?就如自廉政公署成立後,香港在八九十年代的反貪污工作做得相當到家,以至香港經驗可以成為後進地區的借鑑。

我們要思考的,不只是保護一些外顯的文化行為,而是要在這些外顯文化行為中,提煉出一套獨有的原理,成為一種或多種「香港模式」,這才是一個保護及將香港發揚光大、貢獻人類文明的更深層次工程。

獨立自尊,發揚光大

不過談到「將香港發揚光大、貢獻人類文明」,相信不少人對此的本能反應是覺得誇張兼肉麻。其實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功夫片,不是成功地在香港的文化土壤中,發展出一種對全世界也有影響的東西嗎?廣東歌曾幾何時是全球華語音樂的重要流派,連台灣創作人也曾經來香港唱作廣東歌。為何香港製造就不足以貢獻人類文明?為什麼思考香港的時候,只老是往保護既有東西的方向去想,而不是往發揚光大的方向去想?

這種「誇張兼肉麻」的本能反應,正是保衛香港的一大心理障礙,也是文首所說,要反省香港文化核心的意思。是否我們一直難以相信香港可以貢獻於人類文明?是否香港人一直的自我形象是活在大國邊緣,只是跟隨別人的遊戲規則,缺乏一種卓然傲立於天地之間的氣魄?就是說,我們心底裏是否其實都不大相信香港算得上是什麼,以至一談起「香港要貢獻人類文明」便連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覺得這只是「他們」才有能力做到的事?

事情並不那麼神秘,也不是什麼偉大的東西。每個社群也面對其獨特的困難,也有其獨特的條件,深刻反省自己的處境,有勇氣提出原創性的解決方案,走出一條路來,這已經很好;能整理這些經驗而成為一套知識,便足以讓他人借鏡,貢獻於人類社會。貪污不是好東西,但曾幾何時反貪污也成為香港貢獻於人類文明的一塊金磚。Facebook 的出現,也是源於「既然沒有現成,就由我來發明」的氣概。

這當中最需要的,就是「獨立自尊」的精神,不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只是我並不比別人差,別人能找到自己的路,假以時日我也能夠。問題是,這是香港人習慣的思考方式嗎?還是我們太習慣尋找「外國經驗」、尋找速食之道,老認為由我來自行研發、另闢蹊徑是難以想像的?

當我們談保衛香港文化、香港價值的時候,不應只在於保衛具體的行為層面。怎樣將各種香港經驗,抽象提純而成為一種模式、一套知識,才是長遠建設的方向。努力的方向不只是在街頭,也不只是在政治或公眾議題的層面,而是每一日生活裏,思考怎樣將每一件事都做得最好。例如,跑步的、燒菜的,便要求自己跑得最好、燒得好吃一點,鑽研最佳的跑姿與烹飪技巧,因着這股投入,進而鑽研烹飪技術營養學運動科學。

固然際遇與天賦的限制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大師,但這種認真投入的態度,便成為了支持高尖精的土壤。但何以我們有意欲將事情做到最好?什麼因素促使我們具備「獨立自尊」的精神?在香港人的價值體系裏,什麼才是最值得委身投入?這都是有意保衛香港、建設香港的人所要思考的問題。我心目中的保衛香港,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多層文化的反省與建設。

(劉紹麟,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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