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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記者、警察、律師,持續21年的洗冤之戰(一)

河北青年聶樹斌從出生到冤死,21年,聶家追尋到最高法院的無罪判決,又21年,得到正義的是早成灰燼的年輕生命和窮盡一切的老淚白髮。

端傳媒記者 吳薇 發自河北、北京

刊登於 2016-12-06

李樹亭律師與聶樹斌的父母聊天。
李樹亭律師與聶樹斌的父母聊天。

【編按】蒙冤屈死21年,河北鹿泉下聶村青年聶樹斌和他的家人,終於迎來了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的「無罪」判決。面對這份遲到太多、得來太難的正義,痛失愛子的聶家父母嚎啕大哭中「感謝黨和政府」,面對後續追責問題,最早參與揭開「一案兩兇」的老媒體人馬雲龍直言阻撓聶案平反者還在升官,而陪伴聶家申訴10年的律師李樹亭則潸然淚下。

2016年6月,最高法宣佈將重審聶案之後,端傳媒記者來到了下聶村聶家,近距離觀察和記錄了聶家洗冤的「最後一役」,被聶樹斌一案深刻改變的家庭和人生。從12月6日——最高法決定重審聶案半年——開始,端傳媒將一連四日刊載聶家這21年漫漫洗冤路的特寫報導。

石家莊市正西的山腳下,河北鹿泉市下聶村,一間不起眼的紅磚民房。

21年來,在這屋子裏進進出出的人,沒有人逃得開聶樹斌的影子。他是家中獨子,靦腆,口吃,備受父母和姐姐的關愛,死的時候,只有22歲。

他是被槍決的,罪名是「強姦殺人」。家人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甚至到現在都無法確切知道,他究竟是死於1995年春天,還是1996年深冬。

陰影籠罩了這個家庭,全村人都用聶樹斌的名字嚇唬自己家的小孩。

直到10年後,2005年,記者馬雲龍在報導鄰省河南的另一宗命案時,發現犯人交代的罪案裏,包括了當年令聶樹斌被判死刑的這一宗。《一案兩兇,誰是真兇?》一篇調查報導,揭開了冤案的蓋子,也點燃了聶家的希望。

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找到真兇的警官鄭成月,記者馬雲龍,還有律師李樹亭,由此開始了洗冤之路。真兇已認罪,為冤殺翻案能有多難?誰也沒想到,這條路竟走了整整11年,接力協助的律師至少有8人,追蹤報導的記者換了三代。

2016年6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對聶樹斌案提起再審後的第二天, 這條路上的核心團隊再度聚集在聶家的客廳,他們知道,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到了「最後一役」。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主人位上坐着馬雲龍,所有人都叫他「馬總」。他鬍子拉碴,聲音低沉,一件墨綠色攝影馬甲,冷靜地指揮布局,有着與72歲年齡不相稱的充沛精力。

聶家女主人張煥枝坐在客廳中間的小圓桌旁,招呼來來去去的客人,「喝水喝水」。她73歲了,黑臉,短髮,身子微胖,神情疲倦,但腰板總努力挺着。

矮木桌上堆着記者們帶來的西瓜,擺開幾個瓷碗,盛滿白開水。桌旁還坐着律師李樹亭。他方臉光頭,河北普通話輕輕緩緩。他剛陪張煥枝從法院趕回來。從2005年接下這案子,他已經數不清,自己去了多少趟各級、各省的法院。

前廣平縣公安副局長鄭成月像一陣風,帶着兩個人走進來。一個是年輕記者,一個是老訪民,這也是這麼多年來,圍繞着聶案,最常聚在一起的兩群人。

所有的人都起身寒暄「鄭局好」,鄭成月一屁股坐下了。

他圓臉,肚子很大,習慣用眼角掃視人,眼神警覺。落座的片刻,他又用眼角掃了一下屋裏的人,拿起一塊西瓜啃了一口,哇的一聲,哭了。

隨後的這一個下午和晚上,鄭成月哭了四五回。一個大男人的嗚嗚哭聲,牽起了整個屋子裏人們的委屈和回憶。

11年來,這個團隊尋找真相,窮盡所有司法程序,在每一個關鍵環節上死咬不放、克服障礙,要給被河北政法系統「冤殺」的聶樹斌討回公道。在這條洗冤之路上,鄭成月從公安局長變成整個河北公檢法的「對頭」,馬雲龍被從全中國的媒體除名,李樹亭幾次陷入深度抑鬱,張煥枝從無知的農婦變成目光堅定,滿口法言法語的女戰士。

終於到了最後一役,他們既振奮,又緊張。張煥枝說,等「樹斌的案子平反那天」,要和馬雲龍、鄭成月去村子裏的大槐樹底下合張影。但過了一會兒,又對着「馬總」和李樹亭嘀咕起來:你說高院這次會不會再次說,就是聶樹斌殺的? 當初那麼就給人殺了,現在真的會給我們翻回來了?

等待太久,執拗的人們終於給聶樹斌一家洗刷了清白,雖然傷害已經永遠無法撫平。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對的聶樹斌案,做出再審終審判決:推翻1995年3月15日和4月25日,由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 ,對聶樹斌故意殺人罪、強姦婦女罪的一審和終審死刑判決,判處聶樹斌無罪。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決定依法提審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一案,按照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決定依法提審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一案,按照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

與兒子的最後一面:他有話要說

兒子死了整整21年,這21年的過往,和有關21歲兒子生前的一切,張煥枝講了無數次。很多細節已經忘了,有的卻終生不忘。

出生於1974年的聶樹斌是家中獨子,初中畢業,在與石家莊毗鄰的鹿泉市的一所校辦工廠做焊工,老爹聶學生在石家莊聯鹼廠工作,姐姐是當地鄉村學校的老師,媽媽耕種二畝地。在20歲之前,他的生活算得上順利。唯一的煩惱是,因有嚴重口吃,聶樹斌性格自卑,從沒談過戀愛,見到陌生人和女人會害羞,幾乎沒有朋友。但是家人寵着他。1994年,姐姐聶淑慧給他買了一輛藍色山地單車,這是村裏的第一輛時髦車,誰也沒想到,不久的日後,它給聶樹斌招來致命橫禍。

1994年9月23日,石家莊市郊區公安分局的幾名警察來到聶家, 張煥枝才知道前一晚沒回家的聶樹斌被抓了。警察拿出一張照片問張煥枝,這是你家的嗎?照片上顯示一件女式上衣,沒有血跡。張煥枝在迷惑中否認了。警察隨後又來搜查了三次,拿走一個日記本,他們說聶樹斌因有作案嫌疑被逮捕了。什麼案子?什麼嫌疑?驚慌的家人詢問詳情,警方沒有透露更多。

幾天之後,一張逮捕證送到聶家,上書「聶樹斌因犯有強姦、 故意殺人罪行,於10月9日執行逮捕」。聶樹斌的父親,在工友們眼中老實至極的聶學生發了瘋,狂喊着「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人!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人!」 拒不簽字。 警察說,簽吧,你兒子自己都承認了。

張煥枝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兒子,是1995年3月12日, 只有兩分鐘。

「他背對着門,我喊了一聲 『樹斌』,他原本雙手捂着臉大哭呢,放下手,看見是我,猛一下不哭了,只叫了一聲媽。他旁邊有四個法警。我推門想往裏走,還沒走到他那裏,法警就把我推出來了。」

那天,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不公開審理聶樹斌搶劫殺人案,因「涉及隱私」,作為被告家屬的張煥枝也不讓進。在法院門口馬路上等着的時候,她看到兩個法警把兒子從警車上押進了法院。一個多小時後開完庭,在主審法官康平和法庭指定律師張景和的陪同下,她在法庭後面的一個小屋中看見了聶樹斌。

張煥枝老遠就聽見兒子在大聲哭。「他背對着門,我喊了一聲 『樹斌』,他原本雙手捂着臉大哭呢,放下手,看見是我,猛一下不哭了,只叫了一聲媽。他旁邊有四個法警。我推門想往裏走,還沒走到他那裏,法警就把我推出來了。」

二十多年來,她向媒體無數次回憶起這段細節。她說,總覺得兒子有話要說,但是聶樹斌口吃,啥也說不出來。

事後張煥枝得知兒子在法庭上 「承認了罪行」。張景和律師說證據不足,無人證、物證,只有聶樹斌的口供,他做的是有罪辯護。

4月28日,聶學生去看守所送衣服,看門人隨意說了一句,別送了,你兒子昨天就被槍斃了。

聶學生腦袋發矇騎車回家,告訴躺在床上的妻子,兒子已經被槍斃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咋會不通知我們家屬就秘密槍斃了呢?」

他們甚至不知道,法院槍斃人是應該要有判決書和通知的。

被害人康菊花家的處境也同樣慘淡,女兒被殺,康家申請的6萬元經濟賠償,聶家拿不出來,聶學生一個月工資僅27元,東湊西湊2000元給康家送去了。3天後,聶家從火化場領回聶樹斌的骨灰。

「滿眼的娃娃,哪一個是我的兒啊!」

1997年,有人來給聶家介紹陰親,一個比樹斌小6歲的女娃,死於白血病。張煥枝想讓兒子 「死了也能成一個家」,就接了這門親,給了女方家長兩千元彩禮,一起吃了一頓飯。但兩家人並不走動。聶樹斌的墳頭低矮,裏面埋着他和陰婚妻子的骨灰。但現在回頭想,親友們已經不敢確認,那是不是聶樹斌本人的骨灰。

接下來的很多年,出了強姦殺人犯的聶家小院,成了全村人教育孩子必然會舉的反面典型。

「再不聽話,也像聶樹斌一樣被槍斃了去!」 走在下聶村的巷子裏,聶學生不止一次聽鄉親在家呵斥娃傳來的怒吼,一聲聲震着他耳膜,老漢擦把淚,裝作聽不見,脊梁骨卻挺不起來。

也有親友主動上門。聶學生快退休了,他在石家莊聯鹼廠算有穩定工作,原本兒子可以去接班,現如今,聶樹斌被槍斃,頂替名額被空出來,成了被眾人眼熱的肥缺。遠親近友排着隊來說,希望聶家讓出名額,給自己家的孩子。聶學生死頂着,沒鬆過口。

廠裏車間裏安排聶學生帶學徒,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小夥,淘氣愛玩不聽話。每天下班回來,聶學生都跟老伴哭:「滿眼的娃娃,哪一個是我的兒啊!」

在崩潰邊緣,聶學生兩次吞藥自殺,都被救下,沒死成但是落下了殘疾:偏癱,拖着棍子才能行走,生活卻幾乎不能自理。熟識他的人說,聶學生性格發生很大變化,經常瞬間爆發狂躁症狀。直到今天,他每月從廠裏領的退休工資,是家裏唯一穩定的收入。

聶家人就這樣臊眉耷眼地熬了十年,直到《河南商報》的記者上門,給聶家帶來一個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2013年9月,中國河北省邯鄲市,聶樹斌之母(圖中)於邯鄲中級人民法院門外抗議。
2013年9月,中國河北省邯鄲市,聶樹斌之母(圖中)於邯鄲中級人民法院門外抗議。

天上掉下來個「真兇」

2005年1月末,《河南商報》發布了一則不起眼的新聞:《河北『摧花狂魔』滎陽落網》,說一名潛逃多年的嫌犯王書金,春節大排查中在河南被抓獲。在聯合審訊中,他痛快交代了自己曾經在河北強姦多名殺害4名女性。

寫這篇稿的記者楚陽還了解到,河南河北兩地的公安發現這事很棘手:因為有個年輕人作為其中一起兇案的兇手,十年前就被河北法院宣判死刑處決了。他將這個還未能查證的信息,告訴當時以顧問身份主持總編輯工作的馬雲龍。

一案兩兇!直覺告訴馬雲龍,這是千載難逢的大新聞。「我一直希望找一些案子,讓我說我一直想說的話」。他說,在中國冤殺的案件若得昭雪,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真兇浮現,一是死人回家。

當時已經60歲出頭的馬雲龍,畢業於北大中文系。文革末期,他曾因為「惡毒攻擊」國家領導人,當做現行反革命被捕,關押期間,「四人幫」倒台,以「未決死囚」的身份,馬雲龍在看守所裏呆了四年半。恢復自由後,輾轉做了幾份工,直至加入報業,才如魚得水,並一舉成名。

因着這段經歷,馬雲龍說自己明白聶樹斌被冤殺的狀態:「我懂得一個被冤屈的死囚在死牢裏等着被槍斃的感受。他生前如何做活死囚,最後如何度日如年,我都可以想像出來。」

馬雲龍點名調查記者范友峰和楚陽,再赴河北,進一步查找案情的關鍵細節:這個被冤殺的「假兇」是誰?受害人又在何地?當時的石家莊公安是誰承辦的這個案子?當初如何就下了死刑判決?

兩個記者從已經被捕的王書金入手調查。他們在河北省廣平縣公安局,見到王書金專案組組長、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

「他個子不高,有點黑,說話不太客氣,比較直接,一看就是老刑偵,很不好打交道的那種人,」 范友峰回憶。鄭成月告訴他們,審訊進行得很順利,王書金「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三起強姦殺人的具體地點。不過,關於可能替王書金頂了罪的那個年輕人,鄭成月只說:「一個大概姓聶的,在石家莊西郊。」

「我懂得一個被冤屈的死囚在死牢裏等着被槍斃的感受。他生前如何做活死囚,最後如何度日如年,我都可以想像出來。」

根據這僅有的線索,兩個記者在石家莊郊區的村子裏大海撈針般問了三天。他們不停地換出租車,向出租公司打聽,來來往往的幾百個司機沒人知道這起殺人案,最後還是一個村幹部幫忙鎖定了下聶村。在村頭的一棵二百多年的大槐樹下,記者們終於見到「神情恍惚」的張煥枝,走進了被「悽風殘雨籠罩」的聶家。

張煥枝回憶自己初見范友峰時,滿腹疑問,「他們啥都不明說,只是說幫助調查案子。我問,你們河南的記者調查這個幹啥?他們也不回答。」

第二天,張煥枝領着他們去找十年前聶樹斌的辯護律師張景和。在石家莊市區的一片平房內,高高個子的張景和態度很不好,不願意透露辯護過程。范友峰詢問出,張其實是司法局的幹部,沒有律師證。而按照規定,法律工作者不能以律師名義收取代理費,更不能對當事人謊稱自己是律師。范友峰回憶,張景和認為聶樹斌就是殺人兇手,他對自己辯護的案子,沒有疑問。

「我一聽生氣了,就質問他說,既然沒有疑問,你還辯護啥,還收人家聶家兩千塊律師費?」 范友峰和張煥枝又向張景和要聶案的判決書,卻被告知,在搬家過程中 「丟了」。

第二天,范友峰指點張煥枝帶着女兒聶淑慧 「趕緊找關係,去石家莊中院要判決書」。張煥枝找到了一個朋友,帶着她們在法院的檔案室看到了判決書。這也是事發10年之後,她們第一次看到判決書。

聶樹斌案卷宗的玉米地兇案現場圖。
聶樹斌案卷宗的玉米地兇案現場圖。

范友峰專門囑咐聶淑慧,儘量給判決書拍照,「也許這就是唯一一次機會。」 但拍照和複印都沒有被允許,聶淑慧於是摘抄了基本案情,交給了范友峰。

當記者再聯絡法院時,法院以各種理由推搪,判決書已經看不到了。法院線索斷了,兩個記者又從當年經手聶案的警察繼續調查。

當年聶案所在片區橋西裕華分局政治處的民警張建勛,給了記者一個名字:焦輝廣,說他當時曾參與辦理過聶案,對案情細節特別清楚。記者輾轉找到了已經調任東華路刑警中隊中隊長的焦,他非常警惕,只說自己參與過破案,寫過一篇通訊,發表在報紙上,但不肯多說。「案子都過去十年了,我也不知你們問這事的目的,這事難辦。對聶樹斌一案我記得太清楚了,但就是不能告訴你們細節。」

採訪結束,焦輝廣指着范友峰說:「你這次走不了啦。」楚陽發現,警察們把他們鎖在了二樓。范友峰將楚陽安撫到一邊,與焦輝廣周旋了一陣,才得以脱身。

兩位記者在《河北法制報》、《燕趙都市報》和《石家莊日報》社的檔案室內翻查了3天,搜遍所有2月至5月期間的法制新聞、頭版和國內版消息,終於在1994年10月26日《石家莊日報》的二版上,找到了這篇焦輝廣所寫的通訊稿:《青紗帳迷案》。

《青紗帳迷案》中寫:

「在指揮員的嚴密部署下,一張查尋和守候騎藍色山地車男青年的天網悄悄鋪開。9月23日下午6時20分,騎藍色山地車的男青年終於又出現在電化廠平房宿舍,被守候的偵查員張日強和杜同福當場擒獲。」

「經審查,此人叫聶樹斌,今年21歲,是鹿泉市綜合技術職業學校校辦工廠工人,他只承認調戲過婦女,拒不交代其他問題。幹警們巧妙運用攻心戰術和證據,經過一個星期的突審,這個兇殘的犯罪分子終於在9月29日供述了攔路強姦殺人的罪行。」

「8月5日下午,他遊蕩中從張營村偷走一件半袖襯衣,行至新華路檢查站附近時發現康老漢的女兒騎車駛入田間小路,便尾追上前將其撞倒,拖至玉米地打昏強姦,又用襯衣將其勒死。事後的一個多月之後,他又出來蓄謀強姦作案,沒想到剛露面就落入了法網。」

這是聶家第一次見到官方描述的案情經過。也是在律師見到所有案卷之前,唯一可找到的,對聶樹斌案情經過的官方描述。

媒體聯動:揭開一案兩兇

2005年3月,河南鄭州,馬雲龍看到記者的初稿,覺得案情仍然太模糊。他自己又跟着楚陽去了趟河北廣平縣,拜訪鄭成月,想從王書金的角度再突破。

鄭成月回憶說,王書金的記憶力驚人,十年前自己幹的幾起案件,都一一指認了犯罪現場。在石家莊,他詳細地描述了自己如何把一個騎自行車的高個子女人拖入玉米地,強姦並掐死。他供述的關於強姦過程的細節,包括現場地理特徵,都與現場物證高度吻合,比如作案玉米地的位置朝向,比如受害人康菊花身上有一串鑰匙,作案後被他扔在腳底下。這樣的細節讓鄭成月從刑偵角度堅信不疑,石家莊西郊玉米地裏的女姦殺案, 就是王書金所為。

記者馬雲龍。
記者馬雲龍。

但鄭成月與石家莊郊區分局的同行交涉多次,卻要不到當年玉米地案的勘查「現場記錄」,無法比對證據。廣平縣公安局也曾給石家莊相關分局發函五六次,要求調查石家莊玉米地一案,未得到任何回覆。

如此,鄭成月遲遲無法向檢察院移交偵查案卷,推進程序。

陷入兩難時,好友勸他:「你找個記者把這事捅出去,就有人管。」范友峰和楚陽第一次找上門時,鄭成月還猶豫着沒打定主意;到馬雲龍與楚陽二度上門,他下了決心。他和馬雲龍形成默契,要用媒體把「一案兩兇」的蓋子揭開。

在新材料的基礎上,稿件更新完成。最後,兩三個記者一起署名,馬雲龍決定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前面,他對記者說,有責任,我承擔。

他們計劃在2005年3月15日,中國的「消費打假日」這一天發稿,標題就叫:《一案兩兇, 誰是真兇?》。在簽版前一晚,馬雲龍告訴報社通聯編輯:向全國100多家報紙傳送此稿,歡迎轉發,「不要稿費」。

當時中國互聯網初興,門戶網站和BBS論壇百花齊放,市場化媒體上的調查類報導也正蓬勃發展。2003年廣州的孫志剛事件,學者、記者、律師聯手推動收容制度的廢除,民間公共參與的熱情正高漲。馬雲龍本能地感到,這單新聞「沒有獨家」,要想形成持續的關注,必須藉助所有媒體的力量。

果然,報導一出,多家媒體轉載,舉國譁然。各路記者都衝向核心信息源石家莊。河北省委不得不召開新聞發布會,承諾立刻成立聶樹斌案調查組,一個月內向社會公布結果。

馬雲龍以為,真相很快會大白了。

從12月6日——最高法決定重審聶案半年——開始,端傳媒將一連四日刊載聶家這21年漫漫洗冤路的特寫報導。敬請繼續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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