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得出了出人意表的結果,非典型的共和黨候選人川普(Donald Trump,或譯特朗普、杜林普)勝出後,即便美國在台協會(AIT)第一時間強調「有信心台美關係將會持續往正向發展」,但川普自大選起跑以來,言論和政策路線始終以飄忽難測著稱。
被認為會走向孤立主義的川普當選,讓國際關係混沌不明。和東亞直接相關的,是台美中三地未來的關係發展會如何發展?過去30年間美國對台多半採取的「戰略模糊」﹙strategic ambiguity﹚政策是否改變?大選結果都為此添增巨大的變數。
政治上的禁絕,讓金門曾難以碰觸
一口流利中文的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Michael A. Szonyi),2008年的學術著作——《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中文版近日出版。談到自己曾經深入田野的金門,宋怡明笑了笑說道:此時此刻,這個地方又成了另一種意義下的「前線」。
回顧過去,自冷戰以降的半個多世紀以來,夾在中日美三強之間的台灣,一直都承受「地緣政治」(Geopolitics)帶來的幸與不幸。而對離中國不過5公里遠的金門居民,半個多世紀以來全球局勢的變化,是他們的生命史上最沉重的宿命。
金門過去曾是美國領導人口中「自由世界的象徵」、國府政權對抗中共政權的最前線;這幾年轉變為面對「中國崛起」、台海兩岸經貿旅遊往來的第一線。
早在30年前,這位中文聽說讀寫都相當流利的外國學者,便和台海兩地結下不解之緣。1984年,高中畢業、才17歲的宋怡明寫信到亞洲各國尋找一個機會,讓他在進入大學之前能拓展更多的世界視野。多數信件石沉大海,但武漢華中工學院回應了少年,提供他一份教英文的教職,和月薪兩百塊人民幣(約225港幣/29美元/940台幣)的待遇。
幾年後宋怡明回到母國加拿大,在大學研修國際關係和中文。1987年,宋怡明畢業後拿到獎學金,選擇來台灣念3年書,又轉往廈門。「那時候不論在台灣或是在廈門,金門都是一個相對神祕的地方。」即便屬於台灣的一部分,距離廈門不過5公里遠,但直到1992年金門才解除戒嚴。政治制度上的禁絕,讓金門像是包覆在結界之中,難以碰觸。
金門也可以與世界上其他高度軍事化的社會進行比較。無論金門與大陸,東柏林與西柏林,高度政治化的邊界突然固定下來,造成的失序與創傷是類似的。駐軍的建立與擴張造成經濟崩潰與經濟機會,這種狀況類似於其他許多地方的軍事基地社區,例如菲律賓的蘇比克灣與北卡羅來納州的布拉格堡。互為鏡像的過程在世界各地都找得到,但在冷戰分裂的國家特別明顯——韓國、越南與德國。
2001年宋怡明參與金門一場國際研討會,彼時正在進行「僑鄉」研究的宋怡明,對於金門的僑鄉文化相當感興趣。1950年以前,不少金門人前往南洋,也就是現今的東南亞地區工作謀生,這樣的遷移被當地人稱為「落番」。
金門俗諺:「六亡、三在、一回頭」形容的便是早年「落番」的風險,10個人裏頭僅有3個人能成功到達南洋,他們心中的應許之地。如今金門不少閩南建築間穿插着的西式洋樓,便是「落番」後賺了錢的金門人,將銀子匯回故鄉,在鄉里興建的新式房舍。
對學術研究者來說,金門「僑鄉」更深層的價值在於,「這裏是所有『僑鄉』中,少數沒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地方。」宋怡明說道。
參加研討會的那一年,宋怡明遇上美國911恐怖攻擊,一時半刻間班機大亂,他因此被迫留在當地。「每天開完會我就坐計程車去海邊游泳,但金門人幾乎不去海邊,會游泳的也不多。他們也覺得我很奇怪:一個老外幹嘛沒事跑去海邊。」宋怡明也開始疑惑,作為一個海島,為什麼當地人與海的關係這麼遙遠?他慢慢意識到,兩岸長期對峙下的「軍事化」(militarization)狀態,讓海岸成為禁區,金門的日常生活,也因「軍事化」一點一滴遭到侵蝕與框限。
那段停留的日子,成了後來宋怡明的學術著作《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的楔子。在這本著作中,宋怡明以金門為題,討論「軍事化」滲透至日常生活中所造成各種改變,並凸顯它的荒謬與矛盾,藉此反思20 世紀對於「現代性」的想像。
問起宋怡明如何意識到應該將金門的「軍事化」放入「冷戰」的框架中思考,宋怡明咧開嘴笑了起來,興奮地說個不停,「一開始我和當地的老阿嬤們聊天,發現她們普遍早婚,十二、三歲就結婚。」宋怡明原以為,那不過是因為金門尚未步入現代化才有的現象,但深入一談才發現,「1930、40年代,金門性別比例男少女多,且女性早已很獨立自主,結婚年齡也滿晚,但是1950年代後結婚年齡卻開始往下降。」造成「早婚」的主要原因,就在於「十萬大軍駐紮金門」,改變了當地性別比例。
軍隊駐紮改變當地性別比例,隨之而生的兩種改變,其一便是結婚年齡下降;第二則是「聘金」隨之上揚。而更往深層處挖去,十萬大軍的進駐,正是一連串歷史事件構成的結果。
「軍事化」改變居民生活軌跡
1950年韓戰(朝鮮戰爭)爆發後,台海被劃為「中立區」,美國第七艦隊巡防台灣海峽,並限制雙邊任何海空攻擊。原本台海雙邊對峙的狀況,在韓戰後被拉進世界「冷戰」陣線的層次中。隨後1954年台美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Sino-American Mutual Defense Treaty),當時美國的立場希望台灣放棄金門、馬祖,從此兩個中國,因此條約內載明「中華民國是指台灣及澎湖諸島」,而不包含金馬兩地。
但蔣介石仍舊企圖反攻大陸,不想放棄金馬兩地。為了讓美國協防金馬,蔣介石因此大量將軍隊移往金門,製造出「一旦金門失守,台灣也將淪陷」的假象。透過大量駐軍,藉此綁住美國。正是這樣一套算計,造就了金門1950年代女性早婚的狀況。
「過去我研修國際關係,唸的都是那些大人物的會面、彼此簽訂的協約。金門『早婚』的議題,讓過去讀過的國際關係,與地方的日常習性,突然之間連在一塊。」宋怡明發出驚嘆地說,金門的生活,正是那些歷史事件落入尋常人家中的深刻體現;讓人得以窺見那些遠在政治舞台上簽訂的協約,如何真正改變了一個地方的軌跡。
「當你用地方史的角度來觀看時,對於所謂的『歷史』,會有更多豐富的角度。」因此在《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中,宋怡明從地方的日常出發,深入尋常人的生活中,一點一點挖掘出當地的生活習慣、經濟活動,甚至金門地景,在「軍事化」之下被改變的軌跡,以及彼此交錯的因果關係。
在1960年代早期,金門引進了眾多經濟和社會發展政策,動員當地居民根除麻雀等「害蟲」的行動是其中一部分。這也許讓人聯想到當時政治重心已轉移至民生議題,然而追根究柢,那些政策仍是因為軍事議題及地緣政治學上的優先考量而產生,並以其為依歸。以上二者,換句話說其實就是軍事化,一種軍事發展的形式。這兩個詞的並置促成了一種概念——即便是農業推廣、學校建設或甚至禁賭法令等與軍事領域幾無關聯的政策,實際上也都和軍事扯在一塊。
「像是我訪問時,每個上了年紀的人,都可以說出一段有關『老鼠尾巴』的故事。」宋怡明說,這個版本各異的故事,反映的是「軍事化」底下推動的「現代性」進程。1950年,為了改善金門公共衛生與防治瘟疫,當地發動大規模滅鼠活動。每個人要在固定時間內繳交一定數量的老鼠尾巴,證明參與了滅鼠。為了應付捕鼠的義務,甚至發展出相關商業模式,像是買菜時要求菜販送老鼠尾巴。
「可是金門老鼠數量激增,卻有可能是因為隨着軍隊駐紮,讓當地糧食變多;也可能是因為出現坑道、防空洞,讓老鼠有更多躲藏生存的空間而導致。」在這案例中,由於「軍事化」需求——避免瘟疫影響軍隊戰力,因此推進了地方的「現代化」。但實際上卻可能正是因為島上「軍事化」,製造出新的問題;為了解決問題,地方因此有了「現代化」的進程。
宋怡明也發現,「軍事化」制度所捏塑出的社會,有時卻和「現代化」矛盾,這份矛盾在「女性」角色上尤其明顯。「我念歷史學者賀蕭(Gail Hershatter)著作——《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與中國集體化歷史》(The Gender of Memory: Rural Women and China’s Collective Past)受了很大的啟發,過去我們以為男性的生命史可以代表一切,但實際上女性的感受卻是全然不同。」因此《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中,宋怡明花了兩個章節談女性角色如何因不同需求而被定位。
在田野訪調中,宋怡明慢慢建構出金門女性的多樣面貌:一方面,金門女性強制被要求加入民防隊服役,但只要結婚生子,就能免民防工作,「傳統思維慣性下的女性行為,以及勢在必行的全面動員持續交互作用」。且即便「軍事化」推動了金門的「現代化」,但女性沒有因為「現代化」而改變角色形象,反而是被限制在傳統思維中。
但另一方面,為了解決軍隊性需求,當地設置了合法性專區——八三一。根據資料記載,表現優異的性工作者,還會在婦女節時獲得表揚。「軍隊需要娼妓來確保軍事化形式的陽剛之氣」,軍隊滿足性需求,才有辦法好好打仗;軍妓滿足性需求,才能保護金門平民女性。兩種既傳統又激進的性別思維,在「軍事化」的前提下,根據「軍事化」的需求被建構出其合理性,共存於金門之中。
角色因兩岸關係依舊尷尬未明
隨着戰地政務解除,金門的角色開始轉變。有趣的是,宋怡明認為,20世紀以來,亞洲國家總落在「X—中國—美國」這樣一組三角關係中。而金門作為前線的形象,被放置在三方博弈底下,受政治操作而形塑與定義。金門的尷尬與被動處境,放大與凸顯了「台灣—中國—美國」這組關係的張力變化。
不同於沖繩這類同樣作為戰場並經歷「軍事化」的地區,「沖繩的駐軍是美國的軍隊,日本與美國的關係已經確定,因此沖繩的姿態也相對能夠確定;但金門的駐軍是台灣的軍隊、不是外來的,且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尚未確定,因此金門的角色也就依然尷尬未明。」
但即便金門已經「去軍事化」,卻依然沒有脫離地緣政治的影響,「當我們討論要不要金門大橋、要不要從中國引水,背後面對的都是『中國崛起』這個問題。同樣也都脫離不了這組三角關係。」
如今美國大選再度牽動國際關係的敏感神經,未來亞洲各國與美中的三角關係將出現許多變數。此刻回望20世紀的金門,宋怡明強調,「軍事化」並非獨特的存在於金門,世界各地都有「軍事化」滲透日常生活的狀況,它與國際關係的變動相伴而生,但金門做為一個極端例外,凸顯了它對日常生活影響之劇烈。「而我們必須理解,『軍事化』的危險隨時都將捲土重來:它阻止我們問不該問的問題;強迫我們承受不應承受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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