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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雲對話陳健民:「中國因素」在台灣團結了公民社會,在香港撕裂了它

「任何跟中國有關的東西就會觸動台灣的公民社會,讓意見不一樣的團體站在一起。」台灣學者范雲說,但在香港,陳健民卻發現完全相反的生態。

端傳媒實習記者 甄銘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11-19

#范雲#陳健民

「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發起人之一陳健民教授。
「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發起人之一陳健民教授。

即將過去的2016年,對於香港和台灣來說並不平靜。香港經歷了「雨傘運動」之後的第一次立法會選舉,本土派與自決派的殺入,撼動了原有的政治格局,也衝擊傳統的公民社會。台灣則經歷了民主化之後的第三次政黨輪替,有了第一位女總統,「太陽花運動」之後沉寂一時的公民社會內部暗流湧動。

這背後的脈絡清晰可循。2014年,「太陽花運動」和「雨傘運動」相繼爆發,釋放了巨大的能量,激活了兩地的公民意識,至今影響着兩地公民社會的走向。

兩岸學者陳健民與范雲早前正基於這樣的背景進行了一次公開對談。11月10日,在香港中文大學,這兩位社會學教授進行了一場講座,主題是:「太陽花運動後的台灣公民社會 VS 雨傘運動後的香港公民社會」。

來自香港的陳健民,是「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發起人之一,他親歷了香港公民社會在運動結束後的低落,也看到了傘落之後新的發展可能。而來自台灣的范雲,是積極參與「太陽花運動」的學者,也曾是台灣九十年代「野百合學運」的學生領袖。她在運動之後參與組建的「社會民主黨」,成為藍綠之外的「第三勢力」。她也參選立法委員,由此邁入政壇。

陳健民與范雲兩位社會學教授在中文大學,以主題是「太陽花運動後的台灣公民社會 VS 雨傘運動後的香港公民社會」進行了一場對談。
陳健民與范雲兩位社會學教授在中文大學,以主題是「太陽花運動後的台灣公民社會 VS 雨傘運動後的香港公民社會」進行了一場對談。

能團結台灣公民社會的,只有「中國因素」?

范雲飛赴香港參加本次對談之前,台灣立法院外的勞工團體的絕食抗議仍在進行。他們抗議的內容,是蔡英文政府擬訂的「取消勞工七天國定假日」的修法。勞工團體在十月底就已效法「太陽花運動」試圖衝入立法院,行動未果之後,由七名成員組成的「2016工鬥」,在11月4日將抗議升級為絕食。但抗議未有結果。

在范雲看來,這次抗議的失敗正是「太陽花運動」之後,公民社會組織力低落的表現。運動退潮之後,公民意識已然覺醒,大小抗議不斷。然而,公民社會低落的組織力,難以承受蓬勃發展的公民力量。

「太陽花運動」期間因共同訴求而凝結起來的公民社會,在運動後逐漸散落開來,當下尤為明顯。抗議時有發生,但不成體系。

圖為2014年3月20日,學生和公民團體佔領立法院議場。
圖為2014年3月20日,學生和公民團體佔領立法院議場。

原住民團體今年八月在總統府外靜坐,之後蔡英文主動走入抗議者中,與之溝通,尋求和解。隨後更是公開向原住民道歉,成立原住民的轉型正義委員會。曾是「社會民主黨」召集人的范雲對此這樣評價:「她見了原住民,婦女抗議就不見,勞工絕食也不見,拆遷戶也不見。誰見誰不見?大家反彈很嚴重。」她對此表示擔心,認為公民社會的力量難以如「太陽花運動」時期龐大,使蔡英文政府看不到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力量,因而「選擇性溝通」。

與此同時,公民社會內部的利益和價值衝突也逐漸浮現。范雲以「取消國定七天假」為例,指雖然勞工群體抗議激烈,但如果政策不推行,用人成本增加的中小企業主也會抗議。她又提及,蔡政府大力推行的年金改革,獲得支持改革人士的讚賞,但也導致公務員群體的強烈不滿,誘發了9月3日的軍公教大遊行。正在立法院中審議的同志平權法案,在立法院外亦是爭議不斷。今年的台北同志遊行吸引了超過八萬人參與,但反同團體抗議也有數次抗議集會。

如今,台灣公民社會難以找到驅動其共同行動的因素。這與「太陽花運動」時反差明顯,范雲開始思考,為什麼「太陽花運動」可以聚集到如此大的能量。運動是由《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而起,2014年3月17日,立法院在30秒內完成服貿協議的委員會審查,引發公民社會的強烈不滿。在范雲看來,這不只是因為程序正義的問題,「雖然表面上是一個黑箱,可是國會不是第一次黑箱,為什麼人民會有如此強烈的感受?」

「運動是因為中國的威脅而起的。」范雲說。而實際上,上屆國民黨政府執政後期,對兩岸關係以及台灣自身社會經濟問題上的處理,早已積累了社會中很大的不滿情緒,這種情緒在「太陽花運動」時達到頂點。而真正的引爆點,還是公民社會對來自中國的威脅的擔心。

國民黨就是「中國因素」的一個投射。「公民社會,過去八年中,好像跟民進黨站在同一條戰線的,因為共同敵人是國民黨。」而如今,國民黨不再執政,在立法院中成了少數黨,黨產也面臨被清查的風險,「公民社會沒有共同敵人了」。

「任何跟中國有關的東西就會觸動台灣的公民社會,讓意見不一樣的團體站在一起。」范雲這樣總結。

傘落之後,香港公民社會的分裂

在對談進行前兩日,香港亦有抗議發生。11月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就《基本法》第104條釋法。釋法前夜,中聯辦外發生大規模警民衝突,示威者試圖突破警方防線以圖進入中聯辦內部抗議。警方其後釋放胡椒噴霧,並在午夜時分進行清場。

這一幕,陳健民似曾相識。兩年前的9月28日,同樣是警民衝突。87枚催淚彈,拉開了「雨傘運動」的序幕。但對於陳健民來說,如今的社會氛圍,已與當時截然不同。

香港公民社會在「雨傘運動」前曾受到「太陽花運動」的正向激勵。陳健民特別憶及「622民間公投」,當時他和戴耀廷、朱耀明一起,號召香港人投票選出一個自己認可的普選方案。儘管被特區和中央政府視為違法行動,公投仍吸引了近80萬人參與,這個數目遠遠超出了陳健民的預料。但傘落之後,面對慘淡的結果,香港公民社會陷入了低落。陳健民形容那時的氛圍,「大家都很沮喪。這麼大的動員,竟然沒有什麼結果。」

低落的公民社會的具體體現是,2014年,香港共有6818次公眾遊行或集會,而在2015年,這一數字一下子降到了6029次。

隨之而來的,是公民社會舊結構的瓦解。在運動中擔任重要角色卻又飽受質疑的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學聯),2015年出現退聯潮,最終五間高校的學生會退出,組織力驟然跌落。學民思潮亦在不久之後停止運作。

但與此同時,新力量在醞釀。學民思潮停止運作後,轉而成立主張香港前途自決的新政黨「香港眾志」。在陳健民看來,這是傘後新力量的體現。他將這股新力量分為兩類。一類是由年輕專業人士自發組建的團體,這些專業人士包括律師、醫生、工程師等。另一類,就是傘後迅速湧現的本土派政治組織。

「法政匯思」就是前一類的代表。這個由法律界專業人士成立於2015年初的組織,在人大釋法前後,在社交網站上詳細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普及基本法知識和香港司法的常識。醫學界的「杏林覺醒」亦是一例。

而本土派的出現,則激起了公民社會內部關於民主運動路線的爭拗。暴力抗爭開始出現,傳統公民社會受到衝擊。陳健民這樣理解年輕人在傘後的變化:「這麼大的公民抗命運動,也沒辦法拿到民主。如果北京講,一國兩制下沒有民主,那麼學生不會放棄民主的,只會放棄一國兩制。如果沒有主權就沒有民主,就要爭取主權了。和平的方法沒結果的話,就要考慮勇武了。」

由此,陳健民將「中國因素」看作是「雨傘運動」後分裂香港公民社會的因素,具體來講,就是對香港主權問題的不同取態。

曾是台灣九十年代「野百合學運」的學生領袖,積極參與「太陽花運動」的學者范雲教授。
曾是台灣九十年代「野百合學運」的學生領袖,積極參與「太陽花運動」的學者范雲教授。

後運動時代,讓公民社會走下去

運動退場之後,面對「中國因素」的不同作用,兩地公民社會要如何走下去?

對此,范雲和陳健民有各自的展望。

范雲同樣看到了選票的作用 。公民社會難以再度迸發出更大能量,那麼,「決戰點對我們是什麼?就是用選票。」在她看來,「太陽花運動」之後,「民意基礎轉化成了政治上實質的席次。」

范雲認為,如今的立法院「對中國的態度是一致的,就是台灣主權first」。在已凝聚起的共識之下,才有超越藍綠的「第三勢力」 的強勢出現。

「永遠不要放棄追問,社會是不是有更好的可能。」范雲最後說。

永遠不要放棄追問,社會是不是有更好的可能。

范雲

「雨傘運動」之後,香港法律環境和學術環境的收緊,陳健民感同身受。在這種環境下,他也認為選票重要。對談中他不止一次提到傘運後香港的兩次選舉。2015年的區議會選舉,幾位「傘兵」異軍突起,成功獲選為區議員。公民社會受到鼓舞,認為傘運的成果受到肯定。2016年上半年,公眾遊行和集會數量已有5600次,接近2015年全年的水平。隨後,2016年的立法會選舉,本土派和自決派均有成員獲選為議員。

但陳健民痛心於如今香港公民社會內部寬容對話氛圍的缺失,也在思考,「主權問題引進來之後,會不會所有精力都會花在主權問題,而社會原有的公義的問題,就被邊緣化了呢?」

主權問題引進來之後,會不會所有精力都會花在主權問題,而社會原有的公義的問題,就被邊緣化了呢?

陳健民

他依然提倡對話,因為「年輕人相對於老一輩來講建立對話的可能性較大」。「本土民主前線」發言人梁天琦是大陸出生的消息傳出後,本土派的血統論受到很大衝擊,引發了一波關於「如何定義香港人」的討論。陳健民對當時的討論很欣賞,認為討論相當負責。然而他也承認,「爭論還在發展,分歧不容易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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