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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購狂的雙十一:一家淘寶店就是一座隨身小型避難所

我的淘寶記錄裏,是我的慾望,我的審美,我的演進,我的人緣,我的動物性,我抑制不住每天寫下去的個人黑歷史。

特約撰稿人 劉寬

刊登於 2016-11-14

她說:「收到包裹打開,最幸福的時刻。」
她說:「收到包裹打開,最幸福的時刻。」

我此刻終於寫下了文章開頭的第一句話,比我任何一次寫開頭都更艱難。「雙十一」馬上就要結束了,那條駝色高腰闊腿羊毛褲到底還買不買?我大腦的一部分還在為這個問題而運行。

這條褲子其實幾乎沒有因為「雙十一」而降價,但我已經產生的數千元「生活必需品」的消費讓我產生了一種付款的慣性和「破罐破摔」的情緒。更何況剛才查看了一下「已買訂單」,剛需品的消費讓我產生了數字上的罪惡感,卻不能讓我感受到生活質量的提升,因為這些東西即使沒有「雙十一」我也會買。要超出我的預算和預期購物,才能算過節。

我是不是已經有很多條這樣的褲子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長度,顏色,厚度都不同啊。

誰先笑誰就輸:購物狂救助小組變成棄療小組

一個月前,購物狂同事Alex成立了一個名叫「自救互救購物狂小組」的微信群,群規大致如下:

  1. 每人設定每天的「無用購物」指標,超出額度的金額以相等金額向其餘成員發紅包(比如我的指標是每天不超過300元,如果我花了400元,就要在群裏發100元紅包)。「無用購物」即非生活必需品,包括服飾;
  2. 每次購物後進群懺悔,其他群成員都要不遺餘力對其加以批評;
  3. 向群友分享鏈接的罰200元;
  4. 如果一個月沒有進行「無用購物」,其他群成員對其發「定向紅包」100元加以鼓勵;
  5. 每個人制定自己的「雙十一」上限,超過的部分罰款規則同「1」;
  6. 退群必須繳納500元「懦弱退群費」。

這像是一個「誰先笑誰就輸」的遊戲,我想要在遊戲中勝出,所以真的持續了兩週沒有進行「無用購物」。即使逛淘寶的時候,也會把原本會加入「購物車」的商品,轉變成加入「收藏夾」,這樣距離「付款」又遠了一步。

「誰先笑誰就輸」這個遊戲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一旦其中一個人笑了,其他人就會立馬瘋狂地笑出來。有一天Alex突然在群裏說:想要分享一個很棒的淘寶店,如果群裏全票通過她可以免罰款,她就把鏈接分享給大家。兩分鐘內,大家全票通過了。

從此群裏的規則開始瓦解,逐漸變成了一個交流購物的群,「雙十一」前夕,群名已經變成了「購物狂放棄治療群」。但我依然記得我為自己制定的「雙十一上限」是2500元,此刻我已經遠超過了這個數目。雖然大家都已經放棄了,但我依然希望藉此戒掉我恨不得隨時隨地打開手機逛淘寶買東西的「毒癮」,所以我在努力克制自己買這條羊毛闊腿褲的衝動。

2015年「雙十一」網購節之後,快遞送到,鋪滿了桌面。
2015年「雙十一」網購節之後,快遞送到,鋪滿了桌面。

淘寶記錄裏的個人「黑歷史」

以回顧我的「淘寶史」為理由,我寫到一半又打開了淘寶APP。過去的購買記錄絕對是一部鮮活的個人「黑歷史」。

我剛開始淘寶的時候還在念本科,零花錢很少,時間很多,荷爾蒙很旺盛,身體很不自信,審美很混亂。我最早的購買記錄大概可以追溯到2009年,那個時候的淘寶對我而言還是「便宜貨」的象徵。我居然在購買記錄裏看到一雙便宜至19塊的平底皮鞋,上面還有某奢侈品牌標誌性的袖珍蝴蝶結。同時期的一件148元帶黑色毛領的駝色大衣,有一個女青年過分追求成熟時用力過猛所呈現出的廉價貴氣,當時我還給自己燙了一個大波浪的髮型。

我們大學裏的毛主席像位於校園中央,主席腳下那片空地逐漸成為了快遞小哥的聚集地。他們無法進入寢室樓或者教學樓,就會發短信給學生:「毛像見」。每次收到這條短信我都會雀躍得像去見男朋友似的。有一年愚人節的下午,在一個通常快遞小哥不會發短信的時間,我收到短信後來到毛像下,同時見到了好多找不到快遞的女校友。原來學校裏幾個男生聯合搞了一出愚人節遊戲,他們用陌生號碼給系裏幾個女生發了一句「毛像見」,幾乎所有女生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了。

繼續翻看我的購物記錄,不敢相信如今致力於「美黑」的我曾經買了那麼多「美白」產品;不敢相信如今喜歡健美翹臀的我,曾經因為覺得自己腿粗買了多少遮腿遮臀的衣服;不敢相信我竟然穿過那麼多顏色和花紋的絲襪;不敢相信現在崇尚不穿內衣解放身體的我,竟然買過那麼多填充物的體積超過我胸部本身體積的內衣……

我的購物記錄幾乎是一份關於我審美和觀念變革的完整檔案。

出國後,沒成為「網紅」的我如此懷念淘寶

大學時期網購的高峰期是我活躍於幾個時尚搭配網站的時候,那時剛出現了「達人」這樣的稱呼。那時的我還不懂什麼叫「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戶生成內容),只是每週踴躍地搭配幾套裝扮,拍照上傳到搭配網站,期待網站選出我的搭配轉發到人人網和後來的微博。

「黃金時期」的我還成為了「凡客達人」。互聯網快時尚品牌「凡客」每月給我發消費券,讓我選凡客的衣服來搭配和拍照。當時我認識的其他幾個「達人」都成了如今的「網紅」、運營自媒體的「人氣博主」。她們定期會收到各大品牌的禮物,走遍了全世界時裝週的紅毯。

2012年出國留學的決定顯然斷送了我成為「網紅」的可能性,淘寶一度成為我在國外時最懷念中國的地方。每次回國探親,都會抓緊上淘寶買一堆造型奇特的手機殼、我們學校那些那白人黑人拉丁妹從沒見過的絲襪,還有亞洲女生最愛的面膜。淘寶上能買到的東西總是在不斷地刷新着我一個留學生的想像力。

從帶旋轉濾鏡的手機殼再到後來的自拍杆,這些淘寶上買到的新鮮玩意兒,成為了當時英語尚不流利的我和周圍人交流的「破冰」話題。當我的波士頓白人同學用誇張的語氣問我:「Oh my God,where did you get it(天哪,你在哪兒買的)?」,我明知他們可能只是禮貌性的讚揚,我也會向他們介紹淘寶,告訴他們淘寶並非中國版的「Ebay」或「Amazon」。我沉迷於看到他們在聽到商品價格、運費和運輸速度的時候,那張美國式的受到驚嚇的臉,其誇張程度可能跟他們如今得知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的表情相當。

就算在工作,也會找空檔逛淘寶。
就算在工作,也會找空檔逛淘寶。

從淘寶店主到負重消費的小螞蟻

在我查詢曾經購物記錄的間隙,我隨手點擊了一下我的「購物車」。好多東西都已經下架了,太好了,又省了一筆錢可以買別的。繼續往下刷,系統按照我的瀏覽和購物偏好給我推薦了樣式相近的更多羊毛闊腿褲,還有跟我的羊毛褲絕配的羊絨衫。帶着一種不可錯過的命運感,我把羊絨衫也加入了購物車。我只是加進去而已,沒說要買。

其實我自己也是開過淘寶店的。在美國的時候喜歡逛各種復古市集和買手店,忍不住想買,卻穿不了那麼多,開了一家淘寶店,認真搭配、拍攝、裝飾店鋪。那時候覺得我的理想生活,是靠這家淘寶店養活自己,同時可以自由撰稿和拍攝,只寫我想寫的文章,只拍我想拍的片子。

我的小學同學Van堅定了我對自己理想生活的構想。Van有着四川女人的所有嬌美和韓劇女主角式的時髦。畢業後她回到我們的家鄉,在父母的安排下成為了一名公務員。但西部二三線城市的生活對於曾外出求學的她來說顯得太過單調了,她開始在網上分享自己的服裝搭配和化粧技巧,自然而然地走上了「網紅」之路。後來她開了一家賣韓式服裝的淘寶店,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積累,有了與父母對抗的籌碼,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那時候我們作為淘寶店主的交流可能比過去十年都要多。但我的淘寶店由於自己工作的繁忙、國際運費昂貴等等原因迅速夭折了。

去年回國工作之後,我快速擁抱着淘寶所有新的便捷:指紋付款成功抓住了我瞬間性的消費衝動,因為付款太快沒有時間反悔;「微淘」讓我關注的淘寶店鋪動態,包括「上新」和「買家秀」等等,匯成了一條時間流,流進了所有我破碎或不破碎的時間裏;「螞蟻花唄」在每一個絕望的時刻給了我希望,因為如果實在喜歡,沒錢了也能管阿里巴巴借錢買。之後的日子裏我就是一隻揹負着重物的小螞蟻——每個月在淘寶上的購物消費佔到了我工資的大約35%——跟我們辦公室的其他螞蟻們一起,共築我們千瘡百孔的消費蟻穴。

我們都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長大

也是和辦公室的同事一起,2015年我終於過上了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雙十一」網購節。在我出國前,這一天更重要的意義還是「光棍節」,但「雙十一」網購節讓所有的孤單變成了狂歡,集體行為讓非理性的衝動看上去理性化,競爭的樂趣給了快速下單足夠的理由,聊表心意的折扣消除了購物的罪惡。

在其他的日子裏,當工作陷入重複和消耗的時候,「快遞小哥」的每一次出現都能讓我瞬間抽離,給我平庸的生活帶來曙光。當他們走進辦公室,叫我名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最被命運眷顧的姑娘。毛姆說,「閲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但我說,每一家淘寶店都是。

作者今年「雙十一」在淘寶上的消費記錄。
作者今年「雙十一」在淘寶上的消費記錄。

最近跟朋友的聊天中,我「總結」出了一條通過淘寶判斷女性友誼的竅門。如果一個女性願意與你分享她「已買寶貝」的鏈接,並不能代表她把你當朋友,同時還存在你完全不對她構成威脅的可能;如果一個女性願意與你分享她淘寶「收藏夾」裏的鏈接,也不能代表她把你當朋友,還有可能她並不喜歡你,因為如果你把她「有點喜歡卻沒有那麼衝動」的東西買了,其實幫她省錢了;但如果一個女性願意與你分享她「購物車」的鏈接,那就不一樣了,那就代表她願意把她心尖上喜悅與你分享,也或者她希望你作為朋友此刻能把她罵醒,不然就陪她一起買。

據我目前的觀察,「購物」幾乎是各類社交中最具有普遍性的話題。那些也許本來已經跟我無話可聊的人,比如家裏的七大姑八大姨、畢業後再也沒有見過的同學、Uber司機等等,都可以跟他們聊關於「淘寶」或者購物的話題。對於很多身邊的人,我幾乎無法說出他們的理想或者追求,因為我們從不輕易談論這些,彷彿這樣的談論都顯得太過沉重和令人羞愧了,而談論「淘寶」這樣的話題卻最能讓大家互相理解、彼此分享,最符合這個時代的消費主旋律。畢竟,我們都是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長大的一群人,「消費」是我們最通用的語言。

寫到這裏,感到疲憊的我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習慣性地打開淘寶,又習慣性地刷了一下我的購物車。羊毛闊腿褲的下面多了「庫存緊張」字,購物車裏好多東西都被搶光下架了。不能再猶豫了,我迅速選擇了這條羊毛闊腿褲,支付的時候還帶上了那件比它還貴的羊絨衫。「庫存緊張」那幾個字實在是太擲地有聲了,更何況買了褲子沒有完美搭配的上衣也是一種浪費。反正寫文章也累了,我得犒勞一下自己,幸虧昨天才發了工資。再說,即使買了回來不喜歡,還能退嘛。

淘寶,我們的逗貓棒?

「雙十一」之後一天,我又見到了「購物狂放棄治療群」的群友/同事。聚會的原因是其中一個人過生日。當大家圍坐在一起的時候,Alex突然提議:「我們來分享一下『雙十一』大家都買了什麼吧?」於是整個生日聚會又變成了購物交流會:

「啊我竟然忘記了買這個!」 「啊你買這個好好看,快發鏈接給我。」

中間有好幾次,我們當中有人跳出來說:「我們能不能聊點別的?」但往往抗議的人最後也會被其他人展示出來的某樣商品所吸引。經過「後雙十一」的交流,我發現,我還是群中消費最多的人。我重新翻看我的購買記錄,又確定了一遍,我覺得我買的都是「必需品」。雖然日常消費中我不會因為「打折」而消費,但因為「雙十一」的參與感加上「我反正早晚要買」的心態,讓我竟然在這一天買到對數字失去了感覺。

合上電腦回到家,我的貓咪劉頂天已經睡着了。我拿出逗貓棒準備逗他,一聽到鈴鐺的響聲他就無法抗拒地睜開了眼,瘋狂地撲向逗貓棒上的羽毛。考慮到他一天沒有好好運動了,我用逗貓棒迫使他床上床下來回跳、折返跑、往高處跳。最後他累得直喘氣,已經跑不動了,躺在地上休息。但我知道他無法對抗他的天性,只要我晃動逗貓棒的時候,時快時慢,時隱時現,他立馬都會撲過來。在他疲憊不堪的間隙,他也在與他的動物性抗爭嗎?我不禁這樣想着。

劉寬,單讀副主編,單讀視頻總導演,波士頓大學新聞系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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