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特朗普來了

周軼君:特朗普不僅是新總統,還是新人類

特朗普代表的新人類,花在電視和互聯網的時間上遠遠超過讀書。樂於接收簡單明暸的信息來源,進而熱衷粗暴鮮明的解決方式……

刊登於 2016-11-12

#特朗普來了#特朗普#美國

圖為2015年5月9日,南卡羅萊納州,特朗普準備上台演講。
圖為2015年5月9日,南卡羅萊納州,特朗普準備上台演講。

關於特朗普(川普)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一直是個謎,Tony Schwartz 的說法可能最接近。1985年下半年開始,Schwartz 作為《交易的藝術》(The Art of the Deal)的影子寫手,與特朗普形影不離相處18個月。他坐在特朗普辦公室,距離他兩米半的地方,毫無遺漏地聽他與外界通電話。

令 Schwartz 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特朗普不讀書。「他的桌上、辦公室、家裏沒有一本書」,也沒有聽他提起過書。Schwartz 2016年7月向《紐約客》打破沉默:「我嚴肅懷疑特朗普成年後真的一本書也沒讀過。」或許除了一本, Schwartz 在 Twitter 上寫道:「我寫了《交易的藝術》,特朗普只是讀者。」

其他媒體也報導過特朗普不愛閲讀,講不出一本最近正在讀的書。實在被媒體問急了,特朗普說,「我看些片段、章節,我很忙。」與此相反,他是超級電視迷。關於外交和軍事建議,都坦白承認「來自電視」。

看電視與看書有何不同?Schwartz 注意到,特朗普的注意力時間非常短。「他喜歡將電視作為信息來源 ,因為那裏有淺白易懂的直接引語……所以他的知識膚淺,他的無知不加掩飾。」看電視,是被動地全盤接受不連貫影像,而我們在看書的同時,腦海中同步構建一個世界,能夠建立起完整的邏輯思維。

但是,如果想到,過去幾十年,電視和社交媒體,加上全球化,塑造了一種新的人類,特朗普只是他們中一個懂得如何支配他人的人,或許就不會對總統選舉結果太過意外了。有人認為特朗普鼓吹的反移民、反自由貿易、孤立主義都是逆歷史潮流,不,或許是我們對潮流變化的觀察落伍了。

特朗普代表的新人類

特朗普代表的新人類(每個人都有「新人類」特徵 ,多少而已,所以不稱「他們」,而用「我們」比較合適),花在電視和互聯網的時間上遠遠超過讀書。樂於接收簡單明暸的信息來源(如「懶人包」),進而熱衷粗暴鮮明的解決方式——比如不交稅、不交學費、趕走移民、建一堵牆。

真相仍然受到重視,但無助於改變人們的好惡與情緒。競選期間,美國主流媒體對「特朗普謊言」鋪天蓋地的「事實核查」,令特朗普粉絲回心轉意的效果甚微。特朗普早就在他們與媒體之間築起一道防火牆:競選集會上,特朗普直呼媒體為「騙子、虛偽、新聞業已死」。歡迎來到「後真相時代」。

新人類在英國和美國高叫「打倒精英」。前幾年,我其實遇見過他們的一個分支:在開羅、突尼斯(突尼西亞)和巴林街頭,他們高叫「獨裁者下台」。如果仔細看下,那幾年這些國家的經濟並沒有下滑,有的反而上升。就連政治權利,都比部分鄰國明顯要高。可正是這些便利,令他們更多機會接觸世界,看見「過得更好的人」——美國更平等、歐洲更透明,看見他們的君主驕奢淫逸,如維基解密描繪的突尼斯總統荒誕的宴會。問題不再是「是否公正」,而是「他們感受到的不公正」。

我沒辦法讚美開羅突尼斯街頭的人為「民主鬥士」,而把特朗普的支持者稱為「沒文化的笨蛋」。我們都在信息碎片化的浪潮裏撲騰,有人弄潮,有人還不想弄濕鞋子。大部分人在其中起起伏伏,未必自知。

承認吧,當互聯網,特別是社交媒體,成了我們接受信息的主要渠道,「蠶繭效應」或「回聲筒效應」越來越強。網絡媒體為求點擊量,迎合「自己那一群人」的情緒。希拉莉(希拉蕊)的支持者也是一樣。美國主流媒體、社交媒體段子、脫口秀對特朗普排山倒海式的戲謔,不斷編織「希拉莉必勝」的幻象,自我催眠。

在新人類的領地,國家邊界已經不是劃分敵我的界限,階層、觀點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人,處處相互攻擊,(沒有坦克大砲)的戰爭將無處不在。

優質教育不平等

信息開放不是好事嗎?然而,與信息人人平等相反,教育在一些地方仍然有貴賤之分。美國與英國的精英教育制度,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離地精英和無知、憤怒且有投票權的大眾。

1940、50年代直到70年代,美國公立學校世界最強。之後因為教師工會太過強大一路下滑。56個醫生中有1個會被吊銷執照,94個律師當中會有一個吊執照,但2400個教師中才有一個可能失去教師資格。也就是說,學校很可能拿「壞老師」沒辦法,根據合同不能解僱他們。有些地方把壞老師稱為「檸檬」,年底校長們把自己的「檸檬」換出去,希望換回來的差老師比換出去的稍好些,叫「檸檬之舞」,或者「小雞快跑」。一部叫做《等待超人》(waiting for superman)的美國紀錄片提到,在紐約州,一名遭到性侵起訴的老師,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等待漫長的調查和聽證,其間照領工資,過程可能長達一至三年。為「照看」這樣的壞老師,紐約州每年花費一個億美元。

富裕家庭的孩子可以唸私立學校,一般家庭去公立學校,但不能跨社區就讀。介乎兩者之間,稍好一些的特許學校,放出十幾個名額可能收到幾百個申請,只好依靠搖獎(抽籤)決定孩子能否就讀,十分殘酷。

目前,美國學生數學成績是發達國家中最差的,但對數學的自信心卻是第一。(給孩子們發問卷,你問美國學生數學學得好嗎?都打勾說好)美國最強大的年代,亦是公立學校最盛的時代,1969年美國實現登月。雖然蘋果教主喬布斯沒有唸完大學,但他受教於全美當時最好的公立中小學。

我的一個德國華裔朋友認為,優質教育不平等,很大程度上解釋了「脫歐」和特朗普的崛起。「英美教育制度,製造了離地精英,普通人卻不能平等接受優秀的教育。」這名朋友是漫畫家,圖集在歐洲賣得很好,美國市場卻比較冷。「編輯跟我說,美國讀者反映我的漫畫需要思考的元素太多了。」

特朗普支持者中「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被反覆提到。他們的普遍特點是:白人、男性、沒有大學學歷、45歲以上、收入5萬美元以下、住在郊區及農村。特朗普獲得共和黨內提名之後,支持率急升,在希拉莉獲提名前幾天超過了她。這時他的支持者成分變得更多元,因為此時他代表了希拉莉一切的反面 。但回過頭說,低學歷者是最早也是他最核心的支持者。

資訊傳播混亂零碎的時代

這些沒有機會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他們的世界觀繼續增長,來源就是電視和互聯網,前者甚至更多。Alain de Botton 在《新聞的騷動》裏提到,一百多年前,福樓拜就對報紙靠謡言風行發出警告:

「在過去,白痴對於鑽石的碳結構一無所知。他們的淺薄可謂徹頭徹尾、一目瞭然。可現在有了報紙,一個人在缺乏想像力、缺乏創造力、頭腦平庸的同時,也可能擁有許多見聞。現代白痴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過去只有天才知曉的事務,但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他白痴的本質——而人類在過去的時代從來無需煩惱這種令人沮喪的組合。新聞武裝了愚蠢,並讓傻瓜變得充滿權威。」

而到了他三十幾歲的年紀,技術革新政治放鬆,共同造就了資本充裕、聲音權威的報紙大量面世,新聞最高貴的許諾,是宣稱自己能夠消弭無知、克服偏見,並提升個人與國家的智力水平。

而福樓拜如果在社交媒體的時代裏醒來,會以為自己從來不曾離開過吧。Alain de Botton 還指出,不需要新聞審查,「以混亂、零碎的形態,時斷時續地呈現各種事件,以致大多數的受眾無法長期關注最重要的議題,於是民眾便在困惑、乏味,以及心思分散的情況下,不再關注政治。」

「混亂零碎」,正是我們這個時代資訊傳播的方式。我倒不覺得民眾不再關心政治,而是不再關心真相,於是「情緒煽動者」登場。

哈佛大學最近一項研究表明,我們以為人腦作出選擇的方式是理性戰勝感性,事實上理性與感性永遠交織在一起。而在人看不清前途的時候,往往只能依靠感性的直覺判斷。

在信息全球化的時代,我們的恐懼感也越來越重,發生在天邊的事情馬上被推送到手機上。對於「情緒煽動者」的出場而言,沒有什麼比「恐懼」是更好的前奏了。「情緒煽動者」進入政壇,有時也被稱作「民粹主義者」,他們都喜歡借電視放大自己的形象,用聽上去直截了當,實際上無法推理證實的解決方式。比如,「殺光毒販」。比如,有的領導人脫去上衣展示肌肉,「我就是一切的解決方式」。

最後,我沒有忘記,前幾年在開羅街頭,《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弗里德曼寫道,突如其來的變化,就如大象忽然飛起來,「如果你沒有預見它起飛,就別瞎猜它會飛去哪裏」。看到奇異現象的時候,最好低頭記錄,別假裝指點。是的,目前為止,對於特朗普上台,所有沒有預見到這一點的記者們,都在試圖用舊有的知識結構去分析,包括我自己。我並不知道這種趨勢要「飛向哪裏」,真的,我只是假裝猜測下。

(周軼君,端傳媒國際新聞內容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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