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請按此處)
「416」之後,推友圈沉浸在一種勝利的興奮中。參與現場行動的人意猶未盡,沒有參與「416」的人也躍躍欲試想要加入。當時找王荔蕻參與各種活動的人很多,她有種「撤不下來」的感覺。
「當時參與者對風險的評估應該都是,這樣的事情可以做,有風險,但是也不至於太大,如果是喝茶的風險的話,大家願意接受,」滕彪說。
這樣的氛圍下,在北京舉辦的「416」研討會「大咖」雲集,不同版本的「416」視頻廣泛流傳,7月4日游精佑獲釋的日子更被定為「中國推友節」,推友們準備齊聚福州「飯醉」,迎接游精佑出獄。
然而,2010年7月4日,推友們在福州的一波三折則似乎預示着山雨欲來。
當日,滕彪、天天帶着幾十名推友來到預訂好的飯店,發現飯店貼上了「電路故障」的停業通告,同時他們發現了多名監控他們的國保。接下來推友們沿着大街找飯館,每到一處,老闆一開始都是滿口歡迎,跟隨的國保進店交涉後,就以「沒菜」、「沒大廚」等理由拒絕招待。找到後來,王荔蕻只要一開口問,老闆就坦承:「大姐,抱歉,警察給整條街都打過招呼了,不能接待你們推友團的人。」
這時天天恰有事要回酒店處理,滕彪和兩名推友陪同前往,結果他們被大批警察堵在酒店內,宣稱有人舉報他們吸毒,要帶走調查。僵持之間,其他推友來到酒店增援,又被更多警察分撥控制。最後,全國各歸屬地的國保趕到福州,將王荔蕻、天天等主要推友帶回居住地。游精佑被拖延至當晚11點多,被釋放。
這次以後,天天意識到日後「會出事」。「場地都被盯上了,然後一個一個抓回去……這都不是一個地方一個省下的令,而是整個警察系統,對網友的行動力做出的迅速反應。」
儘管親歷者們已經切身感知到形勢的變化,但大家還保持着慣性的樂觀。
2010年10月,諾貝爾和平獎即將公布,劉曉波很有可能成為大陸第一個諾獎獲得者,「撤不下來」的王荔蕻、屠夫和天天,也參與到準備慶祝劉曉波獲獎的快閃行動中。10月8日下午5點,劉曉波獲獎的消息傳來,已在北京地壇公園門前準備好的他們,立刻展開橫幅,高唱國際歌。快閃撤離後不久,他們在飯店被抓。
天天談到當時:「我跟大姐一起被抓的,審問的時候警察就說『唉呀,那個大姐全說了,你幹了什麼』。」但天天了解王荔蕻,「她有事肯定自己扛着,警察要是說大姐污衊了誰、把誰咬進去,誰都不信的,反而會笑警察。」
天天在被抓當天晚上即獲釋,而作為「416」主要參與者的王荔蕻和屠夫則被行政拘留8天。這是王荔蕻第一次被拘留。
那8天讓王荔蕻接觸到了黑暗的邊緣,比如她認識了一些小商販,他們被抓,只因警察要完成指標。但後來她回想起來,這8天其實很單薄,對於這個政權的殘酷性、人性的黑暗,還經歷尚淺。
王荔蕻拘留獲釋之後不久,或為避免諾獎影響擴散,「看不見的手」驟然緊縮,包括她在內的各地的民間活躍分子都被軟禁起來,不少在北京的維權人士還被送回老家,巨大打壓的先兆似已顯現。
2010年底到2011年初,突尼斯發生了又稱「推特革命」的「茉莉花革命」,推翻了執政多年的獨裁政府,在此前不久,被稱為「Facebook革命」的埃及反政府示威也成功迫使政權更迭,利比亞、也門等國家的民眾隨即起而抗爭,北非一時間烽煙四起,「阿拉伯之春」世界矚目,專制政府紛紛自危。大勢之下,2011年2月17日,一個叫「秘密樹洞」的推特賬號發出推文,號召中國網友在2月20日上街發動「茉莉花革命」。2月19日,自稱「中國茉莉花革命發起者」的匿名人士在博訊網發布博文,公布了各大城市的聚集地點。
此訊息立刻觸發了中國當局的維穩系統緊急行動。據不完全統計,一個月內,各地共有上百名民間異議者和行動者被警方帶走,不知所蹤,其中多數是活躍的推友,曾積極參與「416」和「推友節」的滕彪、何楊(獨立紀錄片製作人)、屠夫、王譯、華春輝(華、王為夫婦,均為維權行動關注和參與者)等人都不能倖免。推特中文圈驟然沉寂、恐怖瀰漫,一些沒有被抓的推友也甚少發言,而另一些人則堅持發言以示抗議,軟禁中的王荔蕻每天都發數十推文,數十遍地重複失蹤者的名字。
儘管朋友們都十分擔心王荔蕻的安危,勸她保持低調,但王荔蕻還是沒忍住,在3月18日去了河南給看守所中的王譯送衣物,回京後的3月21日深夜,王荔蕻被抓。
當夜,她發出最後一條推特:「樓下有警車,說一會國保要找我談話。可能會被帶走。請各位推友保重。如果晚上回不來就是進牆裏休息了。保重!」
在獄中:「你不能忘了你是誰」
被帶走的時候,警察在屋裏搜查,王荔蕻被囚在樓下的車裏。
「那個時候我心裏頭很平靜,非常平靜,就覺得有一個黑色的碾盤壓着,把我壓到最底下,但是沒壓碎我,這是我知道我必須承受的,」王荔蕻說,「何楊、滕彪,還有所有的失蹤的人,他們都跟我在一個黑暗的鍋底下扣着呢,我其實不孤獨。」
審訊時,當警察問到「416」,王荔蕻覺得心裏一下子輕鬆了。「『416』我覺得很榮耀,那是我一生的輝煌。」於是她從頭開始跟警察講:閩清有一女子嚴曉玲……
另一面,王荔蕻被抓後,一群推友也開始為她組織救援。但天天記得,救援在「茉莉花」的恐怖氣氛下舉步維艱,連找律師都很難,維權律師們都警覺起來,覺得自己有下一個被抓的風險。
推友們盡力了。「釋放王荔蕻」的網站建立起來,收集各個網友寫的回憶王荔蕻的文章,也重發王荔蕻的所有博文;徵集「416」現場的證人證言,給律師做庭辯的素材;已經出獄的游精佑悄悄找廠家印王荔蕻T恤,但廠子仍被查抄;天天陪着艾曉明拍王荔蕻開庭的紀錄片;王荔蕻開庭和宣判都有網友去圍觀,儘管幾個她最親近的推友都被限制在家裏;當年王荔蕻救助過的流民也去了法院門外,他們稱她為「救命恩人」。
2011年9月9日,王荔蕻以「尋釁滋事罪」被判刑9個月。
從被抓到釋放的9個月間,王荔蕻最難受的並不是被審判定罪,而是看守所裏對尊嚴的剝奪。
「雖然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可能對這個政權的殘酷性,某種程度上來講體會更深,」王荔蕻說,「但是它只是一種概念,而你親身去經歷每一天、每一聲呵斥、每一個動作,那個感受是最真切的,理解不來的。」
談到獄中遭遇了什麼,王荔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像是要攢夠力氣,才能開始回憶。採訪再開始時,王荔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聲音緩慢低沉了許多。
「我就遺憾沒把眼鏡帶進去,如果帶進去了,我覺得『啪』這麼一掰,然後……」她做了一個劃脖子的動作,「尊嚴大於生命,我自己結束,它是對侮辱的一種反抗。」
進了看守所以後,王荔蕻80天沒放風,身上好像發黴了,被子都能擰出水來,身上一搓白花花的,不是泥,是皮屑。終於放風的時候,她突然走到陽光下,「陽光『啪』一下打在皮膚上,把紮起來的頭髮一打開,裏面都是水。」
第一次放風8分鐘,回去時她一直想:怎麼能把陽光帶到囚室裏?
王荔蕻說,熬過那9個月,主要靠着兩種方法,一是把自己分離出一個局外人的意識,站在高處去審視看守所裏的自己和周圍人,去想怎麼描述自己的遭遇和表現;另一個是為自己設置一些尊嚴的底線。
「尊嚴大於生命,」王荔蕻在講起那段經歷時反覆說到這句話。她給自己設置的底線包括:不認罪、審訊中不說別人、不背監規。「在裏面不可能一點不妥協,每個人根據自己各方面條件,反抗到什麼程度。我在裏面不是最勇敢的,我沒帶領大家反抗,但我也沒破我的底線。」
王荔蕻說,「認罪、躺倒是不可以的,躺倒就完了,你隨時可以躺倒,在外面也可以躺倒,何必到裏面去躺倒?你必須知道你是誰,你不能忘了你是誰。」
回家
2011年12月21日,王荔蕻出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推:「親愛的推友們好!想念你們!想念極啦!俺自由了!雖然有限,但終於回家了——可以上推了!愛你們!感謝你們在大牆外的聲援!那温暖我感受到了!」
以她的迴歸為標誌,「茉莉花」的打壓正式過去。大多數被抓的推友在失蹤數週到一兩個月間後獲釋,其中許多人對外曝光他們在「黑監獄」中遭到虐待。推特中文圈最標誌性的人物艾未未,也在被拘禁81天后「取保候審」。
天天自從王荔蕻被抓後滑向了抑鬱狀態,此時已把北京的房子退掉在東北老家待着,基本上淡出了圈子。幾個月後她又在偏遠的老家待不下去,回北京找工作,她住在以前的推友家裏,終於又見到了王荔蕻。
她們進門擁抱,吃飯喝酒聊天聊詩,唯獨不提那件事。吃完飯睡覺,關了燈躺在床上,「忘了誰先說『我睡不着』,然後另一個說『我也睡不着』。瞎聊,然後我們就都開始哭, 隨便聊什麼就開始掉眼淚了。」
王荔蕻出來後的一年,也處於嚴重的抑鬱中,生活充滿了不真實感。出門散步,她會覺得面前的樹是樹嗎?遠處的天是天嗎?我可以從這走到那嗎?她說自己走路「像影子一樣」。那一年她時常飲酒過量,「經常喝斷片,喝完就發泄,某程度上也是軟弱,但我想在外面軟弱比在裏面軟弱好,在朋友面前就慫一下唄,」她說到這笑了。她說那段時間的自己有點喪失閲讀和寫作能力,然後她去了大理,放空自己。
很長時間,王荔蕻 「不問世事,與朋友吃吃喝喝」,各種民間圈子的微信群都不參加。只是飯局中合影時,她仍難改昔日總為聲援而聚餐養成的習慣,總是嚴肅地對着鏡頭,一臉的凜然。
王荔蕻在獄中及抑鬱中掙扎的這段時間,推特運動經歷了「乍暖還寒」的過程。與此同時,2009年8月面世、2011年3月註冊用戶突破1億的新浪微博,正在迅速成長期。2011年底的「東師古探村」、「艾未未借錢」都是推特中文圈首先發起的頗具參與度的事件,但同時也可見事件熱度向微博轉移的跡象,到2012年的「光誠逃館」(註:2012年4月,民間運動者陳光誠躲開當地監視,進入美國駐華使館停留6天后自行離開),則是在推特首發但在微博才全面發酵的公共事件。
擁有巨大用戶基數和信息量的微博在社交媒體功能上基本取代了推特,但受到「茉莉花」的影響、網絡「牆」的不斷加高,推友之間的親近氛圍和濃厚的運動傾向,在微博上被大大稀釋。到了2013年,已實施「實名制」的微博言論收緊,2014年「打大V」,微博公共事件關注和行動的功能基本被取消,至於微博之後興起的微信,則因其封閉性和嚴密監控,更難在運動方面有所作為。陌生網友有組織運動的可能性,似乎一去不復返。
世事變幻,似已與王荔蕻無關,她的運動生命好像隨着推特運動急促地興起又低落。但仍有兩種事,無法不挑動她的神經,一是過去的老朋友被抓,比如屠夫;二是他人在監獄中遭受惡待,比如網名 「郭飛雄」的民運人士、獨立作家楊茂東。
2016年五六月間,聽說素未謀面的郭飛雄在獄中因受辱而絕食,王荔蕻心中遠未痊癒的傷痛被觸動了,「判幾年都是準備承擔的,但是把他虐待成這樣的話,那就是謀殺啊,這超出了底線,」她說。
王荔蕻開始每個微信群都進,去轉發為郭飛雄寄明信片的呼籲;儘管年屆60多歲,她毫不猶豫地參與聲援郭飛雄的接力絕食;又出發前往位於廣東偏遠地區的陽春監獄,給郭飛雄存錢。
朋友們都擔心她重蹈覆轍。王荔蕻也知道自己也身在險境。但她做不到視而不見,「他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我假裝沒看見?不可能啊,我怎麼面對自己!」
王荔蕻清楚,若再坐幾個月牢,她的身體大概熬不到出來的時候。但她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倔強,就像她從未曾經歷那樣:「你不一定要做的就別做了,你絕對要做的就值得,那就是不管什麼後果,你必須要承擔。」
这个国家和它的组成机器都是人类历史上鲜有的败类。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