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微信朋友圈上傳來一篇題為《你們都移民了,但我回國了。因為我離不開中文。》的文章。作者說,在美國留學後選擇回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無法對英語妥協,無法真正擁抱和融入英語世界的文化,於是決心掙脱作為異鄉人、外語者的自卑和拘束。文章下面有一個單選投票,「你願意在『非母語環境』裏定居嗎?」,1473名參與者中,「願意」和「不願意」各佔32%,「不好說」的有36%。
這讓我想起,2015年大地震之後那個冬天,在尼泊爾認識的年輕人們——和當下中國許多年輕人一樣,他們受過良好教育,對更發達的外部世界和更多可能性的人生滿心憧憬,有的人努力離開,有的人留洋歸來,有的人還在國門前猶豫徘徊。
他們,會因為離不開尼泊爾語而歸來,或不走嗎?
尼泊爾「90後」,不懂的尼泊爾語詞先成英文
2015年12月,我在尼泊爾一家英文週報實習。編輯室裏只有十餘人,卻聚集了尼泊爾四個種族的人。
年近六十的主編身材瘦高,顴骨挺拔,雙目有神,深眼窩,濃眉毛,很像印度人,他屬於尼泊爾最高種姓巴洪(Bahun)。政治新聞首席記者和來去匆匆的攝影記者,身材都不高,但體格較壯,寬臉盤,長相與中國人相似。他們是克拉底人(Kirati),這個古老的緬藏語系民族主要分布在尼泊爾的東部。主編助理話不多,淡褐色皮膚,額頭飽滿,眼睛狹長,她是古隆人(Gurung),族群深受西藏文化的影響,聚居在靠喜馬拉雅山脈的山地。兩位女記者Sahina和Ayesha是原住民尼瓦爾人(Newar),她們體格較小,皮膚黝黑,鼻梁挺拔。
Sahina、Ayesha和我年紀相仿,我們常常一起去辦公室旁的一家餐廳吃午飯。她們雖來自加德滿都河谷原住民族,對印度傳來的薄餅(Roti)卻甚是喜歡。看我吃不慣餅,她們向我推薦了一種面。起初我以為是尼泊爾的特色,結果菜一上,肉絲蔬菜絲勾了芡汁和麵條混合在一起,好不熟悉,再回頭看餐牌,才發現這叫「炒麵」(chowmein/chowmine)。
在我這個外國人眼中,編輯部就是這個多民族古國的縮影:尼泊爾地處中亞內陸,夾在中國和印度之間,2011年的人口普查顯示,不足15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聚居了2600多萬人,有多達125個種族,123種語言被視為母語,其中,尼泊爾語是憲法規定的官方語言,接近一半尼泊爾人以此為母語。
但在這個英文週報編輯部裏,有憲定地位和使用率全國第一的尼泊爾語算不上主流,長相各異的同事們平時多用英語交流,偶爾也說些其他種族的語言。負責新媒體的Ayesha用尼泊爾語數數,只能數到三十三,Sahina的尼泊爾語比Ayesha好許多,但有時也會遇到不理解的單詞。
對於Ayesha和Sahina來說,尼泊爾語既不是母語,也不是日常用語。
她們的母語是尼瓦爾語,在尼泊爾的使用率為3.2%,排第六。Sahina的尼瓦爾語熟練流利,平時在家裏就說,但Ayesha只會聽和基本交流,這兩個「90後」日常聊天、工作學習、聯誼交友的語言,是使用率甚至擠不進尼國官方排行的第三語言英語。
3歲,在幼兒園裏,Ayesha和Sahina就開始學英文了。Sahina說:「我拿到手裏的第一本小說是爸爸買的英文版《海宮寶盒》(Sinbad the Sailor),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看英文書了。」Ayesha接受的英文教學更為嚴格。小學一年級開始,她所在的學校就要求全英文教學,而尼泊爾語不過是一門課程,「我現在腦子裏算數都是用英文,」Ayesha說。
成年之後,Ayesha到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讀信息工程與媒體,英文愈發地道流利,Sahina留在尼泊爾讀大學,但遇到不認識的尼泊爾語單詞時,也要請年長的記者幫忙翻譯成英文來理解。
「沒出過國會被認為是一個問題」
走出古老的母國、留洋移民,正成為尼泊爾年輕人的潮流。去年冬天,Ayesha和Sahina都在申請海外的學校,打算出國深造。編輯部同事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她們常會聊到「又一位同學或朋友出國留學了」。
尼國教育部的數據顯示,2012至2015年,前往海外留學或工作的總人數增長了2.39倍,達到28763人。在第一大輸入國日本,留學或工作的尼泊爾人4年間增長了近7倍,達9292人。其次是澳洲和美國。
Sahina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往外走,沒出過國會被認為是一個問題。」全球最多人使用的第二語言英語,是他們走向世界的必備技能。
2011年的尼泊爾人口普查顯示,近46%的人口在19歲或以下,20到39歲的人口佔整體不足三成。在這個2015年人均GDP僅732美元(不足中國內地十分之一、香港百分之二)的小國,年輕力壯者逃離貧困、去國謀生的現象,長期受到關注。2015年有報導指,過去20年,超過350萬尼泊爾人到外國工作,又有指每天有大約2000人離開尼泊爾去海灣國家討生計。
看着Ayesha和Sahina:生於尼泊爾原住民族、年輕而受過精良教育、英語說得比祖國官方語言和本民族語言都要好、興致勃勃地討論着走向世界的計劃……我不禁好奇,如果尼泊爾的年輕一代,尤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紛紛出走,不再回來,甚或不懂、不用尼泊爾的語言,那麼這個2600多歲的古老文明,誰來繼承?
「海歸版馬雲」,像個活在故鄉的美國移民
為了反駁我的「尼泊爾文化傳承危機論」,Ayesha給我聯繫了「尼泊爾的馬雲」——加德滿都最大的電子商城Sastodeal的創始人Amun Thapa。近幾年,尼泊爾海歸精英群體逐漸壯大,並在母國掀起的創業潮,Amun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Amun外形英俊挺拔,才28歲就管理着約莫42人的團隊。他在美國留學五年,2011年畢業於卡梅隆大學的市場營銷學系,之後回到尼泊爾。此後五年內,他接連創立服務線下實體商店的電子商務平台、網上書店、公益組織,相當於集中國內地的淘寶、當當、公益基金會創始人兼CEO於一身。
2015年的4月和5月,尼泊爾經歷了兩場大地震:4月25日,8.1級,是該國家超過80年來遭受過最強烈地震,造成珠穆朗瑪峰向西南偏移了3釐米,僅約半個月後,5月12日,7.3級再襲,兩次的震中都靠近加德滿都,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東北。
我去尋訪Amun的時候,震後剛過半年,加德滿都還在大片廢墟中艱難復原,Amun的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入口也被震毀了,我前前後後找了許久,才發現新入口。Amun對此並不介意,大半個首都給毀了,他能帶領團隊撐過災難已是萬幸。
災難頻發,基礎設施薄弱,每日分區停電,國內政局動盪,税收制度混亂……尼泊爾不是一個成熟的市場,也不是一個適宜居住的城市。我問Amun為什麼選擇回國,他說尼泊爾是創業家最好的試煉場,處處是商業藍海,「尼泊爾人對生活有很多抱怨,在我眼中,抱怨即機遇。」
5年前,剛從美國回到尼泊爾時,Amun想買一雙鞋。他在市場足足逛了6個小時,也沒找到合適的,回家後非常苦惱,卻看到自己的奶奶在用Facebook,他一下發現了電子商務的機遇。
創業初期,Amun遇到的最大阻力是尼泊爾人的消費習慣:如何讓消費者逐步適應,從線下可觸可試的實體購物,到接受看圖下單的網絡購物?如何讓實體商家相信,虛擬平台上也可以賣出商品?Amun的辦法是大力發展線下廣告,配合自己的公益計劃,積累消費者的信任:每賣出10副太陽眼鏡,就為尼泊爾貧困地區的1位白內障患者提供手術費。
而Amun創業最大的助力,是尼泊爾互聯網發展的起飛和加速。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04到2009年,尼泊爾的互聯網使用率從0.4%上升到2.0%,但到Amun回到尼泊爾開始創業的2011年,該比率已飆升至9%,到2013年,尼泊爾已有13.3%的人口用上了互聯網。
目前,Sastoldeal的Facebook專頁已有35萬人點讚關注。據尼泊爾創業家社區的報導,Sastoldeal網站已累積50萬的活躍用戶,獲得三輪投資。Amun不僅立業,而且成家,定居加德滿都。他信心滿滿:「如果你能在尼泊爾堅持住,你就能在任何地方創業成功。」
但比起遊子歸家,Amun更像一個活在尼泊爾的美國移民。
Amun屬於尼泊爾四等種姓的第二等剎帝利(Chhetri)。2011年的普查顯示,剎帝利是尼泊爾最大的族群,佔總人口的16.6%,這個族群在文化和語言上都具有強烈的印度、尼泊爾混合特點,但在Amun的Facebook頁面上,大多內容都用英文撰寫,偶爾有兩篇用尼泊爾語。
Amun的Facebook上有一段小視頻:他4歲左右的侄兒彈着烏克麗麗,斷斷續續地唱着70年代紅極一時的美國鄉村歌手約翰·丹佛(John Denver)的《鄉村路帶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Amun接受創業家社區的採訪時說,打算擴張Sastoldeal旗下的書城至加德滿都城外,他舉的暢銷書例子是:「有人想要讀《哈利波特》,但那裏卻沒有書店」。
本土創業青年:再過兩年還不行,就出國成家
Amun作為海歸在尼泊爾的成功,不能為「尼泊爾文化傳承危機」拆彈。Ayesha同時將我引向了在尼泊爾土生土長的青年創業家Ruchin Singh。
Ruchin是網上教育市場Edushala的創辦人之一,Ayesha在那裏上了一節薩爾薩(Salsa)舞蹈課。同在加德滿都創業圈,Ruchin與Amun相熟,境遇卻大不相同。
Ruchin一直在尼泊爾念書,畢業於國內最好的加德滿都大學,專業和Amun一樣是市場營銷。2013年末,26歲的他與幾個合夥人一起創立了Edushala。儘管在線教育是創業投資的熱門項目,Eduashala也在盡力拓展線下商業合作,但Ruchin的商業之路並不順利——2014年,Edushala的兩位創始人離開,2015年,加德滿都又在大地震中受重創。
為什麼生意難做?Ruchin耷拉着臉,講起了尼泊爾混亂的政治環境。「這裏的政治太不穩定了,很難和客戶在目前的動盪時期談合作。」 創業成功的Amun也有同樣的不滿,「現在(大地震後)是尼泊爾緊急的特殊時期,政府對我們企業家什麼表示都沒有,什麼話也沒說。」
我問Amun,尼泊爾政府有沒有給他這樣的海歸人才,或青年創業傢什麼優待政策, Amun咧着嘴乾笑了一下,開始抱怨政府一毛不拔,沒有給他的公司任何税率優惠,更別說有什麼激勵政策了。
Ruchin感到沮喪:同學朋友紛紛成家立業,有房有車有錢;姐姐妹妹們都已經移民美國,生活滋潤,剛去美國探親的父母也總在勸他移民美國。在震後難熬的冬日裏,Ruchin說,要給Edushala,也給自己兩年的時間,如果兩年間沒有起色,他會認真考慮離開尼泊爾。
「我也該成家了,」Ruchin悻悻然。
你的孩子,母語會是什麼?
在尼泊爾的年輕精英中,像Amun那樣在祖國創業成功的是少數,更多人像Ruchin、Ayesha和Sahina,面臨着艱難的選擇,離開還是留下,歸國還是移民。
成功申請獎學金的Ayesha,今年8月底已飛抵紐約修讀碩士課程。對於畢業後是不是回國,她還在猶豫。她用地道的英語俚語解釋,「在這裏你是滄海一粟,在那裏你是鳳毛麟角。」(Here you are one of the millions of people, but there you are one in a million)如果做海歸,她既有對母國的歷史、政治發展脈絡、以及社會上的每一次脈動的了解,又有在海外見識到的技術和生活方式,投身尼泊爾的現代化,前途看起來很誘人。
但Ayesha記得,1996到2006年尼泊爾內戰時期,她正上小學,常因為城內禁制令而停課幾天或幾周。「你不會想要回到一個非常不穩定的國家,特別是它在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2015年的冬天,因不滿在尼泊爾新頒布的憲法中代表性不足,尼泊爾南部馬德西人(Madhesi)聯合印度封鎖邊境關口,亟待災後重建的加德滿都,水電煤油和日用品均陷入短缺。主編曾說,這是尼泊爾最糟糕的時刻,比內戰,比大地震,還要糟糕。
「想要保留尼泊爾文化,不一定回去,心裏意識到自己身為尼泊爾人的意義更重要,」Ayesha放慢了語速,「當然我很遺憾自己不能說尼瓦爾語,也說不好尼泊爾語。它們的語法實在複雜,但我現在在努力學會更多。」她說,未來會讓自己的小孩學說尼瓦爾語,「我身上流淌着這一文明的血液,我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小孩能自然而然地說出它的語言。」
Sahina未來會讓自己的小孩拿什麼當母語呢?「尼瓦爾語,」她脱口而出,「尼泊爾文化的特點是兼容幷包,傳承好自己種族的文化就是在保護尼泊爾的文化。」同時,她說英文依舊重要,因此也會讓小孩說上流利的英文。
尼泊爾的精英青年們,因為離不開尼泊爾語而歸來,或不走嗎?我還沒有找到答案,但我想,在追求更現代、更廣闊的生活時,我所認識的尼泊爾青年們,並沒有將孕育他們的那片古老土地拋諸腦後。
實習的一個多月裏,我借宿在朋友家,一個尼瓦爾人家庭。朋友是家裏的大女兒,在香港進修。臨走前,男主人託我捎上她最愛吃的尼瓦爾糙米。當我回香港,把這袋米遞給朋友時,朋友高興壞了,連寒暄都來不及,抱着米轉身就走。
她在香港實習3個月後,像Amun一樣決定回尼泊爾,她列出了四個理由,三個是為了自己的職業發展,一個是對家裏人的惦記。回國後,她會在一場全球英文會議上做助手。跟着她回到尼泊爾的,還有在香港買的電磁爐、鍋和兩個給母親的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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