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讀者來函:盛世吞沒的螻蟻

那些人還在等待,那些人還在抗議,那些人一直是蝼蟻。

荷羊

刊登於 2016-09-15

#編讀手記

2016年9月4日,浙江杭州,G20峰會的媒體區。
2016年9月4日,浙江杭州,G20峰會的媒體區。

近日開始在華商報實習。一家陝西在地的私人媒體,主打紙媒。短短一周,人間百味。

「爲天地立心,爲民生立命,爲聖往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是我在進入實習前的新聞理想。總是認爲新聞是政治,是國家宏觀政策,高高在上,討論著祖國未來的命運問題。可是真正從基層做起,我才發現這些東西其實離我很遠很遠,G20只會出現與我在公司吃早飯時,牆上的電視機裏。

新到的實習生都要先去熱線部接兩周的熱線,然後才能去各大部門開始新聞生涯第一步。然而,我還是小看了這個活兒。因爲是菜鳥,做事格外認真和謹慎,但沒想到第一個電話就給我當頭一棒:一位姓呂的大爺和我通了電,他操著一口濃重得都能聞到黃土味兒的陝西話和我說,台灣旅遊大巴爲什麽會發生火災,是因爲所有的大巴都是封閉窗。呂大爺告訴我,讓我通過媒體建議全國的大巴車窗戶都換成推拉窗。

我很認真地在做記錄,直到半個小時後這個呂大爺又給我來電,抱怨說現在的女黨員素質太低,讓我給黨說下,讓黨好好提高下女黨員的素質。我一臉疑問,無奈之下給頭兒抱怨,沒想到頭兒卻告訴我說,那個人是瘋子,不必在意,他一個月已經提了八十多條建議。

突然我覺得很委屈,我如此敬業卻招來瘋子。

逐漸,我讓自己一直保持平靜,告訴自己我只是個記錄者。如果有人要跳樓,他給我打電話,我也只能告訴他我已經記錄下來並報給記者了。至于記者能不能和他取得聯系,這不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突然間我成了一個龐大機器的一顆鉚釘,權限只有將他人的話語轉化爲文字上傳給記者。

這不是個案,茫茫人海中,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人與事出現:母親因爲兒子抱怨自己做飯難吃當場自殺;妻子因爲和婆婆發生口角被丈夫殺害;銀行和商鋪的聯合欺詐;交房後暖氣沒通……

每個人在自己的小世界上,無助而無奈地面對強權和官僚主義時,第一時間想起來的可能就是媒體曝光,絮叨著自己作爲弱勢群體,在這個社會遇到的不公正。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安慰他們,因爲他們每一個人,不說有多麽驚天動地的故事,但都有著戲劇化的矛盾沖突點;也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將最後一點希望寄托給我們。可是對于我來說,我只是個記錄者,縱使他們多麽難過,也只能在心裏嘆一口氣。

也許是一天到晚接到類似的電話太多,後來的我竟變得越發麻木。如果冤情不夠,即使是死了人,我也會心裏默默地說:「記者是不會報道你的故事的,你自求多福吧。」

同樣是普通民衆,每個個體的境遇卻大相徑庭。對一個老婦人,淘寶買的水果沒有送貨上門就是天大的事——「我在深圳的時候都是送貨上門,咱們西安不是在創建文明社會嗎,怎麽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還有一個進省城打工的女人,整整八個月的工資一直被拖欠。她著急了,卻被一頓打,癱在路邊,哭泣,咒罵。我一直耐心聽著她的哭聲,試圖在那斷斷續續的哭聲中找出有用信息,可是在哭了十分鍾後,她自己把電話挂斷了。

大多數民衆還是把我們當成發泄桶了。我還記得自己高二時也打過這個熱線,時過境遷,自己竟成了電話另一頭的人。聽百家故事,勸自己不要太動情。那時候我因爲小飯桌裏的土豆發芽,小飯桌阿姨太討厭,就覺得自己得了天大的冤屈。雖然打完電話後石沈大海,也知道這種事情幾乎沒有新聞價值,但奇怪的是內心竟也不覺得委屈了,可能是一通舉報電話確實有安慰人心的功能。

但是有一些心,永遠在煎熬。

前幾天一位老員工接到一個大新聞,西安東大街炭市街華威國際大廈的三層賭博廳,有個賭客輸光了自己的二十萬拆遷款,想要回錢卻遭毒打。賭客給自己身上和賭廳都澆了汽油並點著了,110和120都來了,火勢被控制,賭客被燒得昏迷不醒。這件事情肯定是大新聞了,可我發現第二天的報紙上竟然對這件事只字未提。我很詫異,問了問他們,他們先給我講了個段子。

「上次大閱兵時期,西安有一樁殺人案,華商報未能及時報道,到是讓三秦都市報搶占了先機。爲此領導十分生氣,當天就扣了記者的錢。但是第二天陝西省宣傳委就點名批評了三秦都市報,說大閱兵期間要倡導正能量,怎麽能讓這種事情占據這麽大的版面,而因爲當天華商報沒有報道,第二天只一筆帶過這件事情,卻被宣傳委表揚。」

而那時是G20,這種事情更是別想報。並且,「規定是只要一個區出現一個賭場,那個區的領導人就要直接被免職,你說東大街這麽繁華的地段,領導人不會不知道?要是這種事情出現,他肯定會動用各種力量阻攔報道,你就算報上去,編輯那一塊也過不了。」

還有一個老伯伯的兒子在五月份就被拉土車撞死了,當地縣城的交警是拉土車司機的哥哥,把這件事情淡化處理,屍檢報告也故意藏了起來。兒子已經被火化,老人還在苦苦等一個結果。老人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

我很同情,卻也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愛莫能助。我只能用些暖人心的語言安慰他。最後一天,他又來電話。他問我記者爲什麽還是沒有給他來電。我竟語噎,一不小心說出“可能這件事情對記者來說已經失去新聞時效性了吧。”

老人沈默,還是沈默。我在這死寂中聽到電話線另一端的那位老人,心碎的聲音。

G20剛完,那些人還在等待,那些人還在抗議,那些人一直是蝼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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