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

台南鐵路地下化告訴你,政府為什麼習慣強徵民地?

一個不談土地徵收公益性及必要性的國家、一個連行政聽證都不願召開的國家;只能說,台灣的公平正義還在遙遠的路上。

特約撰稿人 朱淑娟 發自台南

刊登於 2016-09-07

2015年5月,陳割、陳蔡信美到民進黨中央黨部向蔡英文主席陳情。
2015年5月,陳割、陳蔡信美到民進黨中央黨部向蔡英文主席陳情。

編按:9月1日,高雄市政府以治水需要為由,強行拆除了十全果菜市場,住戶用鐵鍊鎖住自己,坐在瓦斯桶邊抗議的場景令人觸目驚心。這也令人聯想起8月9日通過的台南鐵路地下化東移案,也令323戶,上千人即將面臨被迫搬遷的命運。

台灣在2012年爆發的「大埔徵收案」使得國民黨籍苗栗縣長劉政鴻和馬英九政府飽受各方撻伐。但2016年5月民進黨接掌政權後,迫遷事件並沒有減少。而且「果菜市場」和「南鐵東移」都發生在民進黨首長執政的直轄市。如果再放大視野,近年來香港和中國大陸以「公眾利益」為名的開發案,類似的迫遷事件同樣層出不窮。

南鐵東移案首先反映了民進黨執政的縣市同樣難以戒斷以「迫遷」做為城市開發的政策工具;再者主其事者賴清德是民進黨內頗被看好的明日之星,他在南鐵案及其他爭議政治事件中所顯現了什麼樣的性格?這性格對他的下一步會有什麼影響?

端傳媒採訪本系列報導時,曾經向台南市政府提議專訪賴清德市長,但沒有獲得同意。但他在關於南鐵東移的公開記者會場上,曾經回答記者部分相關問題。

2016年8月9日陳蔡信美挽着先生陳割,又從台南來到台北內政部營建署前。門口已聚集一些人,都是認識幾十年的老鄰居。8月台北的陽光炙熱,兩個80多歲的老人家合力撐着陽傘,另外一隻手幫忙拉着抗議布條的一角。記者會進行中,他們不時跟着鄰居細聲喊着「還我居住正義、不要拆我們的家!」

記者會結束後,陳蔡信美跟着兒子、鄰居、還有聲援朋友進入門內,今天內政部要審查「台南鐵路地下化」都市計畫案。本案雖然會造成323戶、上千人的家要被徵收,但官方只限制10個人可以進場發言,她交待女兒照顧留在門外的先生,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走進大門。今天如果通過,他們的家就要被徵收了。

那是一棟他們擁有全部人生記憶的家。

一封改變家園的通知信

陳割、陳蔡信美都在台南長大、受教育,陳割從台南成功大學畢業後,在孔廟對面的嘉南農田水利會上班直到退休。他們1956年結婚,1972年在青年路近平交道的巷內買一塊45坪(約148.7平方公尺/1601平方呎)的地蓋兩層樓的房子,就是現在的家。五個孩子陸續出生後陳蔡信美辭去小學教職專心帶小孩。

「我們親自選材料、監工,很用心才把這個家蓋起來,」陳蔡信美說起家的一磚一瓦,她特別鍾愛客廳旁迴旋直上二樓頂的樓梯,那是用整塊台灣櫸木做的,迴旋處做得自然優雅,現在台灣很少看到這麼精細的工法了。她年輕時喜歡看《亂世佳人》這類電影,電影中都有這種漂亮的樓梯,一直嚮往自己的家也能做一個。這種迴旋梯很不好做,做不好就打掉重做,直到第四次她才滿意。

「我們一生也只有這一間房子,一份薪水養全家七口,領薪水時先把學費存起來,其他才做生活費,吃穿都簡單,完全沒有應酬。」台南古都歲月就在平淡、幸福中渡過,五個小孩陸續離家求學、就業、也有了自己的家,夫婦倆還住在這裏過着平靜的晚年生活,直到2012年8月17日收到一封掛號信為止。

那封來自台南市政府的掛號信是通知他們,為配合「台南鐵路地下化」工程,將徵收他們的家。老夫婦看着這封信覺得不可置信,他們家後院隔着一條巷子就是火車鐵軌,很久以前就聽說鐵軌要改成地下化,他們跟鄰居都很高興,從此就不用再忍受火車通過的隆隆聲、還有穿越平交道的不便。

下圖為最早規劃的「原軌版」,圖上為變更後的「東移版」,永久的地下軌道移到東側,民宅拆除。
下圖為最早規劃的「原軌版」,圖上為變更後的「東移版」,永久的地下軌道移到東側,民宅拆除。

不過一直聽到的規劃是,地下鐵軌要做在地面鐵軌下方,這樣不會動到兩邊的房舍。但地下軌施工前要先把地面軌拆掉,為了讓火車繼續通行,需要借用東側一部分民宅做臨時軌道。等地下軌完成後,拆除臨時軌把地還給居民重建(之後簡稱「原軌版」)。陳割家後院就需要借給政府施工,他們跟其他人一樣都很樂意。

不過收到的掛號信卻是要徵收他們的家,不是之前得知的「借地」。信裏沒有說明細節,只通知他們2012年8月27日參加說明會。那天他們都很緊張地到場,聽了才知道原來工程設計改了,地下鐵軌不做在現有地面鐵軌下方,而是移到地面軌東側(之後簡稱「東移版」),這一改變東側323戶民宅就要全部被徵收。

「東移版」曾經詳列了鐵路沿線騰空後的土地面積、公告現值、總價值等精算資料,顯然當時改成「東移版」是對原軌拆除後的地面土地有開發構想。

由行政院交通部提出的台南鐵路地下化構想已超過20年,1993年行政院同意的方案就是「原軌版」。依據台灣法令,這項工程必須先經過行政院環保署「環境影響評估」審查,通過了才可以興建,1996年環評審查通過,但因地方配合款的分攤原則沒談妥,所以行政院並沒有進一步核定這個計畫。

2007年時任行政院長蘇貞昌同意由中央負擔87.5%經費、台南市政府負擔12.5%,才重啟此案。接着交通部變更方案,將「原軌版」改成「東移版」,重做環評差異。「東移版」於2009年8月10日審查通過,行政院9月9日核定。

「東移版」曾經詳列了鐵路沿線騰空後的土地面積、公告現值、總價值等精算資料,顯然當時改成「東移版」是對原軌拆除後的地面土地有開發構想。大地工程師王偉民說,這是全國有史以來在都市精華區罕見的大面積土地徵收,徵收後的開發利益非常龐大。

只不過2015年5月14日在台南市都市計畫委員會後的記者會上,就「徵民地是為開發謀利」的質疑,台南市長賴清德說,當初的確有將這些土地做商業利用的想法,既然大家質疑,這次都市計畫變更一併將未來地下化鐵軌上方土地、以及現有鐵軌拆除後的土地全部做道路,他說:「我保證沒有人有機會利用徵收的土地去謀利。」

細述這一段過程,是因為交通部和台南市政府強調「行政院核定的版本(東移版)是唯一版本,此外沒有別的版本。」這個說法顯然不是事實。原軌版不只有,而且通過了環評審查,行政院沒有核定並不是因為它不可行,而是財務問題沒有解決。

兩個方案的地下軌路線都是從台南市中華路的永康橋到生產路以南,全長8.23公里,貫穿台南市中心的精華區。差別只是一個在原有軌道下方,另一個移到東側位置。但對居民的影響就完全不同,從借地變成被徵收。

至於為什麼台南市政府堅持採取「東移版」,賴清德表示,如果在鐵路東側蓋臨時軌,要做臨時火車站跟平交道,有些路段還要往外拆六米,拆的房子可能更多。而且鐵軌要切換兩次,行政院核定的版本只要切換一次,時間加長、經費增多,對交通的衝擊更大。從各個面向評估,「東移版」都是最佳方案。

說好的綠色正義呢?

陳割是土木技師,對工程有一定的了解,他在說明會中依照他的專業,說「原軌版」就可以做鐵路地下化,並不需要「東移版」,不應該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徵收這麼多人的家。往後只要有說明會他就去參加,幾次之後發現講再多官員都聽不進去,他就不再講了,抑鬱的心情讓老人不再出門,整個人都變了。

先生倒下後,陳蔡信美決定要堅強起來,她寫了相當多的陳情書寄到台南市政府,還有兩封是給台南市長賴清德,但市府的回應千篇一律。她也跟着鄰居到學校、平交道旁發傳單,想要傳達「不必徵收也能做鐵路地下化」的訊息。

「我以前都躲在先生後面,從來沒有拿過麥克風,也不敢在人前講話,遇到了就變勇敢了。」不過從此陳蔡信美只要聽到郵差按門鈴喊「掛號」,她都非常緊張,不知道市府又會寄什麼公文過來。

不忍父母晚年要失去家園,在大學任教的小兒子陳致曉、嫁到高雄市的三女兒陳文瑾決定承擔起來。他們雖然都受過高等教育,但都是很單純的人,從沒想到有一天「土地徵收」這種聽起來事不關己的事,竟然降臨到自己頭上。

陳文瑾開始上網找資料,也向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求助,日後徐世榮也成為他們最重要的支柱。陳家開始跟鄰居組成自救會展開反迫遷行動,穿起抗爭背心、頭綁布條、住家前掛滿反徵收布條,也成為台南市中心的街景。

「……很遺憾四年前民進黨承諾我們(指所有土地徵收案都要採行聽證會),四年後他執政了並沒有這麼做。昨是今非啊,才上台不到百日,你就看到他欺騙、毀過往承諾的性格,沒有誠信如何立國?」

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

苗栗大埔事件於2013年結束後,彷彿接力般,南鐵東移案成為台灣引發最大爭議的土地徵收事件。兩者都是典型的迫遷,但因為特殊的政治背景,引起的關注卻截然不同,從這點也可以看出台灣土地徵收的「政治性格」。

鐵路沿線居民在住家外掛滿反對迫遷的布條。
鐵路沿線居民在住家外掛滿反對迫遷的布條。

苗栗大埔事件發生在2012年,主其事者苗栗縣長劉政鴻是國民黨籍,當時又是國民黨執政,民進黨原本就和社運團體走得比較接近,當時立刻跟着民間團體轟轟烈烈聲援,連總統候選人蔡英文的競選廣告也出現大埔案。

2013年7月劉政鴻強拆大埔張藥房的6坪(約19.8平方公尺/213平方呎)房屋,兩個月後造成屋主張森文投水自盡,當時蔡英文還親赴靈前上香並說:「這個悲劇,政府要負最大的責任,大家不能忘記家園被強拆的痛,要繼續堅持正義。」

而南鐵東移案發生在台南市,市長賴清德是民進黨籍,不僅民間團體聲援的力道不如大埔案,蔡英文競選總統期間,南鐵案居民多次到台北民進黨中央黨部陳情,也到多個競選造勢場合想見她,但她完全不表態。

再者,按議會政治體制的常態,監督可能侵害人民權益的行政機關,是民選代議士的天職。但台南市從市長到立委清一色是民進黨籍,於是「民意代表」反成「官意代表」,台南市選區的立委還聯合舉行記者會譴責居民。這種反常現象,隨着2016年5月20日蔡英文總統上台,民進黨的立委席次也過半而更加嚴重。

而過去幾位支持南鐵案的民間有力人士,包括台灣農村陣線發言人蔡培慧、環保律師詹順貴,也在520之後被網羅擔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環保署副署長,支持力量又削去大半。

像徐世榮這樣不管哪一黨執政,始終站出來捍衛民眾居住權的學者非常少見。2016年8月9日他在內政部都市計畫委員會說的一段話,最能詮釋台灣土地徵收的政治性格。他說:

「四年前我們提出《土地徵收條例》修正版本時,要求所有土地徵收案都要採行聽證會,當時在野的民進黨支持我們,後來因國民黨阻擋,改成只規定特定農業區有重大爭議才需舉行聽證會。

很遺憾四年前民進黨承諾我們,四年後他執政了並沒有這麼做。昨是今非啊,才上台不到百日,你就看到他欺騙、毀過往承諾的性格,沒有誠信如何立國?」

操作少數人犧牲,民主政治的陰暗面

沒有正當程序,一直是台灣土地徵收最大的問題之一,行政機關在規劃階段不公開,工程怎麼做、經過那些路段、徵收誰的家都是政府說了算,並未讓民眾參與。等到定案了才發出公文通知居民,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知道家要被徵收,就像陳蔡信美一樣是收到掛號信那一刻。

而政府既然心意已決,面對居民抗議的態度也早有定見。期間賴清德親自主持多場跟居民的座談會、工程技術論壇、也多次到家戶拜訪,相較於之前的徵收案,他的確展現了較多的誠意。只不過,這種溝通的動機是希望說服居民接受政策,並盡量在這個前提下給予居民協助或補償。

這就是台灣前大法官廖義男所著《土地法制度論集》一書中提到的,台南市政府及交通部是需要用地的人,他們開的公聽會只是「告知」、並期待地主「接受」的立場。也就是說,在這種前提下做的溝通,並未給地主充分表達意見的機會,居民即使提出反對徵收也不會被接受,等於是無效溝通。

在溝通無效下市政府又採取其他策略,例如台南市政府指因「少數居民」反對鐵路地下化,阻礙「多數市民」期盼多年的重大工程無法進行,就是一種操作多數、少數的手法。但他不說這些土地即將被徵收的居民其實支持鐵路地下化。

居民鄭椅發說:「你用全部的台南市民與我們300多戶比較,然後說我們反對的是少數。這很像統獨公投,中國說他有13億人口,跟台灣來公投看要不要統一,民進黨走這種路會給人家笑。」

居民蔡嘉玲說:「我們也贊成地下化,是反對東移,市長為何一直混在一起,二分法。我們也是台南人,做一個父母官可以這樣嗎?那房子本來就我們的,為什麼要把台灣撕裂成這個樣子?」

台南市政府強調徵收會以「市價」補償,但其實「市價」大有玄機,徐世榮表示,《土地徵收條例》中所謂的市價,是由縣市政府提交地價評議委員會評定,所以並不是真的市價,而是幾近公告的低地價,形同搶奪人民財產。

而這種少數、多數,贊成、反對的操作策略相當成功,延伸的說法則是少數應服從多數、為了公眾利益免不了要有少數人犧牲等等。於是這些面臨土地徵收的人,除了要忍受失去家的恐懼外,只要稍有反對,就被指責自私不顧公共利益、或想要更多徵收費用等等污名化的折磨。就因為這樣,台灣的土地徵收不斷發生當事人自殺事件,這也是台灣民主政治下最陰暗的一面。

台南鐵路地下化路程圖,全長8.23公里,貫穿台南市中心的精華區。
台南鐵路地下化路程圖,全長8.23公里,貫穿台南市中心的精華區。

土地徵收是「國家基於公用或公益性目的,當無其他手段可選擇時,國家強制將私有財產權消滅,轉為國家所有。」這有兩個前提,一是要有很強的公益性,二是「沒有其他手段可選擇」,但這個案子卻很明顯有其他手段。

這點,台南市都發局長吳欣修並不否認,他說:「當然很多工法都可行,但政府不能隨便選一個,要找一個衝擊較小的工法。」

政大地政系助理教授戴秀雄說,都市計畫在規劃階段就要選擇對民眾產權侵害較小的方式。就算非要用地不可,也可優先採用換地、直接購買、或市地重劃等更人性的方式。但現在都跳過這些直接就談徵收,無非想用便宜價格取得土地。

台南市政府強調徵收會以「市價」補償,但其實「市價」大有玄機,徐世榮表示,《土地徵收條例》中所謂的市價,是由縣市政府提交地價評議委員會評定,所以並不是真的市價,而是幾近公告的低地價,形同搶奪人民財產。

但沒有徵收就不必補償,有補償也不表示就可以合理化徵收。而且,以正當程序來說,應先談徵收的必要性,再來談補償及安置。但台南市政府卻不談土地徵收必要性,而是先提出補償條件及安置措施。

戴秀雄表示,在徵收程序未完成前就做安置計畫,程序上大有問題,如果未來徵收計畫沒做成,那個安置計畫如何單獨存在?而安置最主要的精神是合宜,甚至應該跟社會計畫綁在一起,而不是台南市政府提出的照顧住宅方案。

公益性如何及誰來評斷?

台南市政府的照顧住宅方案,是建商在台南副都心生產路蓋的七棟大樓。這棟住宅原本不是為了安置拆遷戶而建,一般人也可以購買。只是讓居民可以用成本價、每坪(約3.3平方公尺/35.58平方呎)10.5萬元(約2.5萬港幣/3.3千美元)買屋,台南市都發局長吳欣修說,這裏原價每坪要25萬元(約6.1萬港幣/7.9千美元)。賴清德參觀樣品屋時說:「市府對於拆遷戶的照顧,是台灣自治史上第一例」。

不過對多數居民來說,即使便宜也還需要貸款。這裏的公設比高達30%。一位住在仁德,也因為南鐵案遭拆遷的鄭先生說,他的房子是24坪(約79.3平方公尺/854平方呎)、兩樓半的透天厝(門戶獨立,各樓層由內部樓梯可互通。此類房子產權為單獨所有,只有一張所有權狀),徵收價格280萬(約68.3萬港幣/8.8萬美元),如果拿這筆錢到這裏買屋,扣除公設,只剩18坪(約59.5平方公尺/640平方呎)的空間可以住,跟過去相差很多。

公設比

公設比是指所有權狀中非屬房屋實際坪數部分的比值。公設比愈高,表示公共設施所佔的坪數愈高,即實際使用坪數愈低。一般來說,公設比分大公、小公。「大公」指地下室、機電房、消防設備、走道、門廳等空間;「小公」則指樓梯間、電梯等等。

賴清德強調安置住宅的生活機能很好,但我到現場量測發現並不是他說的那樣。現在的住家走路10分鐘就有市場、銀行、醫院、公園、學校。市府提出的所謂機能建設都還在畫大餅階段,而且這裏沒有公車,與生活圈有不小的距離。

依台灣的《都市計畫法》規定,台南市政府必須做都市計畫變更才能徵收,台灣的都市計畫採二審制,先在地方的都市計畫委員會審議通過,再送中央內政部的都市計畫委員會審查,通過了這兩項程序,政府要徵收民地就十拿九穩。

這一手打造的家,陳蔡信美最鍾愛這座台灣櫸木做的迴旋梯。
這一手打造的家,陳蔡信美最鍾愛這座台灣櫸木做的迴旋梯。

也因為都市計畫涉及強制剝奪人民財產,其土地徵收的必要性就要很強,但「公益性如何判斷」一直是爭議之所在。戴秀雄提到一個德國的案例,有一個重劃案打算建一條像 F1的賽車場跑道,宣稱可為當地創造就業人口以及獲利。這個案子一路打到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最後被宣告不得執行,因為聯邦法院認為此案欠缺公益性,包括造就GDP、促進觀光都不是「具體的公益」。

但在台灣,政府只要端出促進經濟、增加就業,徵收的公益性就很容易被接受。南鐵東移案的公益性就更抽象了,其中包括:「改善鐵路行車所產生的環境公害,提升生活環境品質,促進土地發展,提升土地利用效益。」

誰來評斷公益性?台灣政府設計了許多「專家治理」委員會來審查開發案,例如環境影響評估有環評委員會,都市計畫有都市計畫委員會,但其實這種專家治理已變成政策的白手套,只要是政策支持的案子,很少看到不通過的。而多數都市計畫案都是由當地政府提出,在地方的都委會更是沒有不過的道理,2015年5月14日台南市政府都市計畫委員會,就在幾乎沒有討論的情況下過關。

當天陳蔡信美在場內看着兒子陳致曉被警察驅離會議室後,還是很堅強地面對賴清德說出自己的心聲:「我們一生奉公守法,這是我們僅有的財產,我先生受到很大的打擊,本來很健康,現在睡不好、躲在房間不出來,人生變成一片空白,明明不用拆我們的房子也可以做地下化,為什麼非要拆不可?」她最後跟賴清德一鞠躬並說:「請市長多多幫忙。」走出會議室後立刻崩潰大哭。

「劉玉山、施鴻志這兩位委員的都計教科書是學校必讀的,他教我們都市計畫的任務是什麼,但我看到的是他們根本無心釐清爭點,只會說『這件事我們無法處理,要送大會。』原來我們國家的都市計畫,是一個專業者踐踏專業的地方。」

台大城鄉所學生吳昀慶

此案在台南市通過後,送到中央內政部審查,這是擁有最後徵收審議權的機關,但到了這裏,卻出現許多更不可思議的荒唐事件。

都委會審查分小組、大會,2015年10月21日、2016年1月27日、2016年4月15日小組共審查三次,與其說「審查」,還不如說是在玩「闖關遊戲」。正常狀況是,小組要先釐清爭議並做出初步建議才送大會審查,但兩位委員以「重大決策小組沒有決定權,不想揹黑鍋」為由,把案子直接丟到大會。

台大城鄉所學生吳昀慶看到這個場面有感而發:「劉玉山、施鴻志這兩位委員的都計教科書是學校必讀的,他教我們都市計畫的任務是什麼,但我看到的是他們根本無心釐清爭點,只會說『這件事我們無法處理,要送大會。』原來我們國家的都市計畫,是一個專業者踐踏專業的地方。」

原本這個案子在520民進黨上台前就要通過,後來因居民持續抗議,而拖過520蔡英文總統上後,2016年6月14日內政部召開大會時,已經是民進黨執政了,不過這不但沒有比國民黨時代好,對居民來說反而更不利。

都委會這種專家密室審查的機制,在台灣已被證明失能,不只一位學者提出,侵犯百姓財產的行政處分應該舉辦聽證會,用來打破專家治理的獨斷獨行。這包括現任內政部長葉俊榮,他在其著作中提到:「台灣的正當法律程序(due process of law)觀念薄弱,機關的行政程序完全取決於官員的主觀意思,製造了不當利益干預的機會。行政程序透明化、參與化及論辯化,才有助於保障人民權益。」

不過,葉俊榮在當學者時說的話,在他成為內政部長,擁有審議大權時卻沒有這麼做。

期間居民要求應召開「聽證會」釐清四年來爭議難解的局面,主持會議的次長花敬群則回應將舉行「擴大專案小組會議」來取代「聽證會」,並表示「專案會議的法律效力絕對不比聽證低」。這其實完全混淆了兩者的效力。

事後被質疑時,花敬群就改口法令沒有規定要辦聽證會。台南市都發局長吳欣修則在會中強調,聽證沒有法令效力,辦了也無法採納做為行政處份依據。

戴秀雄說,都市計畫當然符合應辦聽證的規定。至於居民要求的「聽證會」,依法本來就不具決定性效力。但要求聽證最重要的目的是「蒐證、論辯、存證」。行政機關對於民眾在會中提出的主張,不管採納、不採納都要說明理由,以供社會檢視。

陳蔡信美跟兒子陳致曉於2016年8月9日內政部都委會,拿著「召開行政聽證」的白紙,相擁痛哭。
陳蔡信美跟兒子陳致曉於2016年8月9日內政部都委會,拿著「召開行政聽證」的白紙,相擁痛哭。

換了位置換了腦袋

在7月2日的擴大專案小組會議中,雙方各自提出工程、工法、工期的差異,且都強調自己的方案最佳。

例如代表台南市政府的吳欣修認為,鐵路地下化完工後上面有通風口、人行出入口,核定案的道路有25到40公尺夠寬,對交通衝擊較小。如果縮到11到16公尺,看起來好像可以用,但這麼大的通風口,居住環境會更差,他們最後還是會搬走。

還有他認為,台南市區在沿鐵路邊有很多U形巷,臨時軌阻礙居民逃生動線,救護車進得來出不去。所以臨時軌版要增設六米巷道,拆遷更多。不論從施工風險、台南車站古蹟保存、都市縫合、工期等等,「東移版」都比臨時軌版好。

聲援自救會的律師簡凱倫則認為,「東移版」仍然有平交道及施工風險。至於六米巷道,過去的版本都沒有說要增設六米巷道來解決消防安全問題,是現在為了通過這個案子才跑出來的理由。他強調:「你要將詳細評估給我們,而不是只用兩張簡報就說有增設六米巷道的必要性。」

陳致曉則說,臨時軌版不需要增設平交道、也不必拆路橋,反而是「東移版」需要拆路橋。他也強調古蹟保存方式很多,所謂施工風險應有量化的數據。

都市計畫變更案通過,等於徵收已經確定,這也是一開始就可預料的結局。賴清德主導一切,蔡英文噤聲,內政部更是幫他跑腿打點的小弟而已。這也是台灣政治一個奇特的現象,地方首長各霸一方,中央政府只能稱臣。

自救會得知8月9日的會議一定會通過,8月8日帶着11位台灣重量級公法學者的著作到行政院前,展開24小時朗誦行動,提醒台灣必須落實正當法律程序,9日當天決定採取無聲的抗議,每個人戴上用黑筆劃X的口罩,拿着一張寫着「召開行政聽證」的白紙席地而坐,以靜默方式結束三分鐘發言。

台灣都市計畫審議會場很少見到這麼悲傷、也最多淚水的一次會議,輪到陳蔡信美發言時,她拿着白紙一一走向官員及委員,陳致曉走過去抱住母親,兩人抱頭痛哭。

最後徐世榮代表提出聲明:「南鐵東移案是涉及憲法層次的問題,三年前都市更新條例3個條文被大法官宣布違憲,釋憲文說必須舉辦聽證會、履行正當法律程序。兩周前大法官再度做出釋憲文,市地重劃7個條文違憲,再度要求一定要履行正常法律程序,也就是舉辦聽證會。都市更新、市地重劃都應該要辦聽證會了,對人民權益侵害更嚴重的徵收不用舉辦聽證會嗎?

大法官400號、709號、732號解釋都提到,憲法15條保障人民的財產權,絕對不只是金錢,而是涉及生存權及人性尊嚴。當我們要剝奪人民的財產權,等於是剝奪他們的生存權。」

徐世榮說完後抗議者全體退席,不久委員閉門審查就傳出通過了。

不久賴清德在臉書表示:「今天,內政部都委會通過南鐵地下化都市計畫案,代表這項台南市民期昐多年的重大建設往前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後續市府會再接再厲,讓後續的行政作業能夠順利完成。」

一如他說的,都市計畫變更案通過,等於徵收已經確定,這也是一開始就可預料的結局。賴清德主導一切,蔡英文噤聲,內政部更是幫他跑腿打點的小弟而已。這也是台灣政治一個奇特的現象,地方首長各霸一方,中央政府只能稱臣。

而輸的不只是居民而已,還有台灣的民主,一個不談土地徵收的公益性及必要性的國家、一個連行政聽證這種正當法律程序都不願履行的國家、一個把憲法保障人民財產權視為糞土的國家、一個本應公正的委員會卻佈滿警力的國家、一個讓居民面對土地徵收時哭泣的國家。只能說,台灣的公平正義還在遙遠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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