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的力量源於蘊含其中的記憶,起伏思潮混合想象力與回憶,毋庸置疑,賦予物件力量。……儘管沒有太多實質推論,但我仍然全心全意地相信,這種情感並非專屬於我,參觀過我的博物館的遊客細看物件,經過漫長的歲月,最終亦會明白。」——帕慕克 Orhan Pamuk ,《純真博物館》
他戴了一頂軍綠色的帽子,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畫着埃及眼線,戴了副框架眼鏡。從來都對畫埃及眼線的男生有好感,比如 Johnny Depp 或年輕時的 Ewan McGregor。這位名叫原田透(Toru Harada)的藝術家1980年生於日本宮崎,如今生活和工作在有上海後花園之稱的朱家角,以及日本福岡。從九州產業大學藝術學院雕塑系畢業後,因爸爸的生意在杭州而來到中國,一待就是11年。
位於香港上環的獅語畫廊7月末開幕的「轉角世界:原田透與煙囪雙人展」,呈現了一批原田的裝置作品,大部分都是掛在牆上的可辨認的肖像。說是肖像,其實是用各種廢料拼貼起來、有着可辯五官的壁掛雕塑。乍一看,會讓人聯想起朱塞佩·阿爾欽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著名的肖像畫,這位16世紀意大利畫家長於用精細的手法描繪由蔬果、植被、花卉、動物所組成的人像,例如上百種不同的鳥類(「四元素」系列之《空氣》)或各類昆蟲與枯枝(「四季」系列之《冬》)拼湊出的人像。從薩爾瓦多·達利到馬修·巴尼乃至廣告創意界都仍從其創作汲取靈感。再仔細看,這些圓形機械零件眼睛、扭曲的易拉罐眼框、不規則幾何形狀塑料碎片或撿來的枯枝鼻子、臟兮兮的舊拖把布鬍鬚、歪歪扭扭的小號頭嘴巴,都散發着濃濃的蒂姆·波頓式哥特氣息:這些乖張、略帶恐怖而又惹人憐愛的怪獸面孔,以空洞的眼神直視着你。
自製怪獸長大
收集廢品是小時候就有的愛好,甚至變成了一種習慣。原田透用頗為流利的普通話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那時候特別喜歡看怪獸的電影和電視劇,比如哥斯拉那些,平時也會和朋友們一起玩怪獸玩具。」
「每個人上學都想帶着自己的小玩具,但學校不允許我們帶自己的玩具,買來現成的玩具往往又都太大,於是我拿朋友玩壞了不要的零件,自己做一些小小的、可以放在口袋裏帶去學校偷偷玩的玩具。要是被老師沒收,也還可以接着做嘛。開始之後,就有越來越多的朋友給我他們家裏的廢料讓我做玩具。」
被遺棄之物尚未死去,反而因其所承載的過往記憶而能被激發出新的生命力。有如愛戀逝去後,每每看着雙方曾經交換的信物而重溫過往的暖與痛,廢物對他來說都是故事的講述者。
被遺棄的家居零件,破舊的自行車頭,未加工的木料,在常人眼中的廢物或垃圾,在原田透手中被拼貼、重組成表情生動的鮮活肖像。有些是較為具象的動物造型,比如羊、貓、牛、鹿、貓頭鷹,也有些是奇形怪狀的不明臉。這一「鬼臉」(ghost face)系列表現出原田透對材料的質感、形狀、色彩的敏銳把握。
然而,其對物件在空間中的表現力更體現在「小世界」(little world)系列。後者同時包括平面繪畫與立體雕塑作品,人與獸交雜的形象充滿了原始壁畫的飽和張力,它們手舞足蹈,以類似剪紙的形態躍然於三原色的油畫布中,或跳脫於三維的展台基座上。用回收金屬製作並在表面噴繪的《吹喇叭的男孩》,《風帽熊》,《車庫中的印度人》,《期待中的女人》,《被刮風的女孩》,《爬行動物與貓科眼睛》……名字本身就訴說着故事;這些平均十幾二十釐米見方的雕塑形象擁有着靈動的眼神與充滿動感活力的肢體。
廢物是回憶之物
對原田透而言,被遺棄之物尚未死去,反而因其所承載的過往記憶而能被激發出新的生命力。有如愛戀逝去後,每每看着雙方曾經交換的信物而重溫過往的暖與痛,廢物對他來說都是故事的講述者。每件被丟棄之物都留下了某種姿態,斑駁的痕跡揭示了使用者的身份與經歷,商品所攜帶的保質期、出產地、材料、文字、圖像、顏色等信息成為解讀資本世界的一扇小窗,來自世界另一角落的垃圾會出乎意料地漂泊到此處,亦可視作在地性與全球化之流動性的縮影。垃圾往往是碎片,破損了或不完整;垃圾不分地域,無處不在;每分每秒大量物質被使用,卻無法被消耗,因它們仍然存在於世上。
原田透寫道:
這裏棲息着兩種記憶。
一種,是非生命物體的記憶。
破碎的燈泡,開裂的水杯,倒空的酒瓶,未經察覺便已脫落的衣扣。
我們差不多每一天都會鬆手一些東西。
在鬆手之前或多或少帶有原主人色彩的物體,在下一個場所又會被染上新主人的顏色。
被鬆手的它們恐怕很快就被我們所遺忘,
但是物體本身過去的記憶也許依舊存在。
或者被拾起,或者被搬移,被形形色色的人帶去林林總總的場所。
閱歷越多的物體越是身染不同的記憶和顏色。
時過境遷,變成不完整的碎片和零件的它們,比起保持原型的物體,一定擁有着更多的念想和更強烈的色彩。
而另一種,是人類居住在局促小世界時期的記憶。
當我們能行走就會自然產生離家的慾望,
開通了巴士和地鐵,就開始想去外地走一走看一看。
登上飛機眨眼就能抵達大海的另一端,要是喜歡的話也選擇直接落腳當地然後生根。
可是像貓咪,青蛙,小生物們的世界又是什麼樣的呢。
雖然一部分的它們也有遠行的能力,但是大多數生物一生的活動範圍恐怕都只在出生地或其周圍。
它們腦海中的「外面的世界」,很有可能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而回過頭再來看行走在大千世界的我們,
這一個「外面的世界」真的是五彩繽紛又令人滿心歡喜的嗎?
盼望您身處這個馬戲團,回憶起自己也曾在腦海中描繪過的,那個「外面的世界」
這些甚至可以說單純淘氣的作品來自簡單直接的靈感與想法。「小孩子一樣單純的畫畫很好看。你長大了聽很多人的意見,在乎這些事情,要畫的好看什麼的。這樣你的想法已經不簡單了。其實我會想很多事情,但想多的時候我覺得不是很滿意。也看到畫的很帥的衣服覺得就不帥了。感覺很做作。有時候腦子沒有想事情,不知不覺在筆記本上畫下的小小的東西卻特別地好看。」
雖說展出的作品只是雕塑和繪畫,但其實原田透從未在創作媒介上限制過自己。「大學雕塑系畢業後,我就想在環境空間裏做自己的作品。我爸爸是建築設計師,所以我從小看圖紙、建築雜誌的機會比較多。但我也從來沒想過固定要做什麼。塗鴉是一直做的事情,我參加過尚都里國際壁畫展,在朱家角的一棟建築立面上噴繪塗鴉,對我來說,其實也就是把筆記上畫的東西直接畫在牆壁上而已。我還和The Thing合作出過限量版的T恤。哈哈,還設計過傢具。其實想到了就可以做的。」和大多數日本人一樣,他舉止彬彬有禮,講話時稍有靦腆,但語氣堅定。
「其實這種廢品或者垃圾藝術的分類我從來沒想過,因為在我看來那些都不是垃圾。」
去廢品站淘碟
說到創作與所謂環保話題的關聯,原田透說得也是很坦誠懇切。「其實這種廢品或者垃圾藝術的分類我從來沒想過,因為在我看來那些都不是垃圾。但是,你每天和這些接觸,你就會有很強的感觸。我去垃圾場挑廢品的時候,發現真的每天出的垃圾巨多的。」
「那些垃圾最好可以被再利用,或許我做藝術可以提醒大家這一點。現在大量的垃圾都是埋在海裏、土地裏,對地球環境的污染是很嚴重的。反正我想通過自己的創作能夠提醒這樣的問題的話最好了。」
人類從未停止製造垃圾,隨着科技發展、激進的城市化與越來越高密度的人口,垃圾的生產速度與日俱增。據墨西哥藝術組合TRES出版的項目《無際之廢-香港版》稱,全球每年製造十三億噸廢物,即每日平均3561.6噸(Atilano Carsi,Source,OCDE 2014)。根據世界銀行的預測,垃圾或城市固體廢物的日均數量將於2050年增大124%,達29億2000萬噸。當然不乏一些垃圾回收與處理做得很好的國家,例如瑞典,但是中國顯然並不理想。
原田透卻發現了相較日本、在中國揀廢物垃圾開展創作的種種便利:「第一,中國的廢品回收站很多,而且隨意出入,比較容易找到廢品、零件等材料。去廢品廠找到喜歡的東西相當於去黑膠店找到寶貝一樣的感覺;第二,國外材料費不便宜,噴漆、油畫、畫板等等你都可以在淘寶上以很低的價格買到好貨;第三,可選的空間比較大,這還是因為國家大嘛。」
商品所攜帶的保質期、出產地、材料、文字、圖像、顏色等信息成為解讀資本世界的一扇小窗,來自世界另一角落的垃圾會出乎意料地漂泊到此處,亦可視作在地性與全球化之流動性的縮影。
這些廢料,從他在奶奶家附近的山腳撿到的枯枝,到朋友廠裏回收的霓虹燈次品,都成了原田透的寶貝,成了藝術作品。「有時候我去看美術館,裏面掛了一個看不懂的作品,旁邊寫了很多故事說明。這樣的東西對我來說有點複雜了。 當然,有些表達是其他藝術家選的最好的表達方式。我的這些系列保持着比較簡單的線條,根據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想法來製作,比較直接的自己的想法。」
說到這裏,原田透工作室裏一隻名叫latte(意大利語裏牛奶的意思)的奶白色的貓「喵」了一聲,好像在說:「嗯,就是這樣。」
獅語畫廊
香港上環皇后大道西189號
轉角世界:原田透與煙囪雙人展
即日-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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