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1日,國民大會修憲通過將憲法增修條文內的「山胞」字樣修改為「原住民」,為紀念此一原住民運動的里程碑,8月1日遂被定為原住民日。蔡英文總統在競選期間曾提出,倘若當選,將以總統身分對原住民族道歉;就職後更宣布,將於今年(2016)的原住民日實現道歉承諾。沒想到,不道歉則已,道歉之後反而引發軒然大波;台灣社會現正經歷近年少見的原漢高度情緒對立。
讓我先勾勒這幾天在媒體及網路上所呈現的「道歉日」圖像。
道歉儀式的觀感分歧
7月31日晚間,一群原住民族人歷經一個月(7/2-7/31)的步行環島,到各部落蒐集意見,想要把這些意見提交給總統。他們在道歉日的前一晚到凱道夜宿,試圖更靠近總統府時,被警方擋拒。媒體上看不到相關報導,僅有幾個臉書專頁直播現場。
8月1日上午10點,打開電視轉一圈新聞台,除了原本就預定全程轉播的原住民電視台跟公共電視,只看到壹電視以十點新聞的頭條呈現,但時間也不久;其他新聞台仍播著颱風及社會新聞。此時總統府廣場內外正,呈現兩種完全相反且互相拉扯的情緒:
廣場外,夜宿街頭的原住民族人被警察及各種障礙物擋著,聲嘶力竭地喊著,要求廣場內的「族群代表」「回頭是岸」,有人更直接點名「某某某,出來!出來跟族人站在一起!」「不要背棄祖靈!」警察則在旁邊好整以暇的說「注意安全」。曾在520就職大典上演唱「黃昏的故鄉」的原住民女歌手巴奈,表情苦痛地接受採訪,說曾經對蔡英文總統充滿期待,但現在非常失望。
廣場內,原民會挑選的代表(多為擔任過行政職或民意代表者),被雙語唱名之後,魚貫進入總統府玄關與總統握手,進入府內會場。
10 點半,在原住民神職人員的靈恩派式的祈禱之後,蔡英文總統開始發表演說。演說一開始便破題道歉,然後列舉數點造成今日原住民族受壓迫的原因,及政府為何必須道歉,接著談 Balay(真相)及 Sbalay(和解),最後宣示幾項具體的政策──例如成立「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以表達改革決心。
演說內容該道歉的道歉,該抒情的抒情,該用上原住民典故與精神的用上,該承諾的也承諾了,其實能看見撰稿者的用心;然而行文中,仍有如以「雅美族」等舊式用法稱呼的瑕疵,原住民族與國家的對等關係應如何處理,是否進入修憲層次也未提及。不少原先抱持高度期待的原住民失望的認為只是篇美好的作文。
忽視的傳媒,與喧囂的網路
然而,當日下午、晚上的政論節目,除了公視的「有話好說」,沒有一台以完整一集的幅度談論此題,大部分節目都只放了一個 part,也有幾個節目連提都沒有提。
8月2日紙本四大報的頭版標題,只有聯合報把道歉演說放在頭版頭,中國時報則放在頭版下半版。蘋果頭版僅有一行字「道歉十次 總統:原民承受不公平」;有趣的是,同版右下方個人付費的道歉啟事篇幅還比這行字大。而自由時報的頭版,沒有這則新聞。
演說結束後的網路輿論呢?網路即時新聞篇數不少,但如果報導的是場外抗議,下面留言幾乎一面倒地謾罵,覺得「原住民族人國民黨執政時不抗議,現在道歉了還不知足」等等。
即時評論也陸續發表。例如泰雅族學者官大偉指出,傳統領域概念與現有土地權互相扞格,應重新劃定原住民族特定區域;行政官僚也需要再教育。長期關注原住民議題的學者林益仁則就 Sbalay 的意義,深入去談這場儀式的不足之處。原住民知名人士張震嶽則批評道歉儀式「好似皇帝欽點」,令他覺得噁心;此舉竟引發與樂團拷秋勤的互嗆。而夜宿凱道的抗議族人則召開記者會,直指道歉在「對象、儀式與實際作為」均有不足、不當之處。
非原住民的評論,則隨政治立場不同而有不同態度。例如國民黨黨主席洪秀柱竟大言不慚批評這是虛以委蛇,更質疑是以原民史觀來去中國化,絲毫未反省過去長期威權執政,如何戕害原住民。另一方面,獨派意見領袖李筱峰則認為,該道歉應該是國民黨,不是小英。
另一方面,漢人無法在網路或媒體上看到的是,這場儀典在原住民族之間(甚至族群內)造成的歧見與隔閡。爭議各方對政府的接受程度、思考角度不同,加以與原民會討論儀式內容後仍無法盡如人意,爭論對立至今。原本應該促成理解與和解的道歉演說,卻反而在原漢之間、甚至原住民族內部挑起更多衝突,令人心驚。
這場儀典少了什麼?
官方道了歉,為何卻出現大量負面反應?關鍵,似乎是儀典籌備過程中,欠缺對「道歉」一事全面且具體的思考。
文稿中有這樣一段話,「我相信,一直到今天,在我們生活周遭裡,還是有一些人認為不需要道歉。而這個,就是今天我需要代表政府道歉的最重要原因。把過去的種種不公平視為理所當然,或者,把過去其他族群的苦痛,視為人類發展的必然結果,這是我今天站在這裡,企圖要改變和扭轉的第一個觀念。」
如果政府真的意識到,道歉不只是總統以中華民國政府代表的身分向原住民族「發表談話」,而是要去扭轉社會普遍的錯誤觀念,事前對這個儀典的公眾宣傳,就不該付之闕如。如同蔡英文曾說的,「領導人不是輪流討好誰」,翻轉積習已久的社會觀念當然困難,也難以討好。但對原住民道歉是蔡英文自總統選舉以來,早就宣示要做的重要談話與儀式,如果民進黨政府真的將此排在政策的優先清單,就應該更具體的由上而下、從中央到地方統籌性的進行社會宣傳。
2008年,澳洲總理陸克文在國會發表對原住民道歉的演說。網上流傳一則現場短片,除了擷取部分演說內容,主要拍攝的是聆聽者的表情。大部分的畫面中,聆聽者的面容是往上觀看的,眼神中帶著期待與盼望,而不是恭聆上意。除了場內的聽眾,有幾個戶外直播的大螢幕,圍著大批群眾,不分白人與原住民,在演說進行到感動處時,聆聽者激動掉淚、彼此擁抱。這些聆聽者感動的畫面,有力的對外宣稱這個政治儀典的正當性與成功。
相對而言,昨天的道歉演說之後,我沒有看到哪一個畫面拍出有人激動落淚、互相擁抱,頂多就是在府內聆聽的族群代表邊聽邊點頭。以這個四百年來第一次的政治儀典來說,對閱聽者的情緒的渲染與鋪排,可以說明顯不足。
總統府與原民會在籌辦此次儀典流程時,存在許多官僚與本位思考。最終呈現的流程無法令原住民滿意,道歉儀式選在兩個殖民政權的最高統治機構總統府進行,還是在以殖民者命名紀念的「經國廳」辦理,也遭致嚴重批評。而原住民方提出的要求,不論是配刀入府或施放狼煙,也都被拒絕。多位作為諮詢對象的原住民領袖感到有口難言,卻又被視為背書者,而導致更多矛盾與撕裂。
道歉以外,原民的實質困境
陸克文的道歉演說堪稱典範,但即便如此,場外一樣有來自原住民的抗議, 說明被道歉的族群本來就不是鐵板一塊,不是乖乖受招撫的被動者。受害者想要用任何方式表達、爭取自己尊嚴,作為加害結構的繼承者,政府(或主流族群)都應該要尊重並聆聽、凝視、理解。
現實情況是:即使總統發表了道歉文,原住民族人的每日生活,仍然真真實實的遭受著困境與來自公權力的壓迫──也許是來自政府依法行政下的迫遷,也許是無法符合部落需要的長照政策,也許是不尊重部落意見的環評會議,也許是因狩獵爭議所引發的司法抗爭。
這些,都不會因為一場道歉而結束。對於即將開設卻無法源也無調查權的「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能做到多少矯正,族人們也不知道能抱持多少信心,而這都不是一篇講稿所可以處理的。
這次儀典與520就職典禮不同。就職典禮是國家本身的視覺性展現。一個新總統所肯認的對歷史的敘述與定位、對未來追求的願景與價值,要在儀典上呈現並說服、召喚國民以凝聚共同體的想像;儀典就是事件的本體。而商業媒體作為儀式性事件的主要媒介,不需強制,就會因收視率考量而主動全程轉播。
但道歉不一樣;對原住民的道歉,是政府承認既有的過錯,並展現將對方視為對等主體的誠意,並提出解決問題與修復關係的方案。儀典本身再莊嚴神聖,都只能慰撫有限的情緒。能實際翻轉族群關係的政策,才是這個政治事件的本質。
儀式與文稿所帶來的慰撫不是「假的」,但效能有限。道歉之後,工作才正開始
針鋒相對的爭論,這個道歉似乎沒有達到和解,反而激化對立,看似失敗;但這可能剛好提供一個轉機。要讓習慣歧視與壓迫的社會改變觀念,衝撞、衝突都屬必然。唯有在激烈的衝撞之中,人們才有機會看見彼此真實的情緒,看見彼此做為行動主體的能量,也在攻守間看見自己的盲點。
爭議刺眼,卻總能照見一些被遮蔽的。或許這次「道歉」會失敗,不只是因為道歉者不夠慎重,更來自於我們未曾有過足夠刺眼的「爭議」,讓社會看清歷史中的不義,學到一些基本的敏感。在這層意義上,這幾天的紛擾,都將是通往真正和解共生的道路上鋪墊的基石。
最後,讓我引一段原住民的智慧,期許政府:
「孩子們,不是打得到獵物的都可以當獵人,獵人要懂很多事情,要感覺得到大地的呼吸,聽懂祖先的話,了解每個獵物的生活節奏,要像小草謙卑,像大河慷慨」──《天堂小孩》,幸佳慧(2016)
(嚴婉玲,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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