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周永康:九十後在浪尖──波濤洶湧,浪聲不絕

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實在不容易,特別是大家都從不同的時空走過來……

刊登於 2016-07-29

2016年6月4日,香港大學學生會舉辦的六四集會。
2016年6月4日,香港大學學生會舉辦的六四集會。

我是一名「90後」,但卻自覺90後難以定義。90後是初生之犢,雖受上一代的規範教育洗禮,或也帶有上一代的文化優點及盲點,但卻未完全定型。而在社會浪潮不停翻騰下,他們亦在呼喚一個新時代的可能,活出一種已被遺忘的價值。年輕人的面貌及思想,總是在不停轉換。

我在1990年出生,恰恰是八九屠城後的一年,正正是「馬照跑、舞照跳」的承諾面臨破產的時候。

未曾親身經歷的香港

在我成長的年代,我從來不知道香港正在面臨怎樣翻天倒海的變局。不要說我無緣經歷宋朝皇帝落難於土瓜灣的日子、早年的蜑族居民生活、英人到來時見到的阡陌農田,也無從得知我的家族,歷經清朝帝制覆亡,民國的軍閥割據,輾轉闖過二次世界大戰、國共交戰、韓戰、大躍進。

親友的記憶,總是中港交雜,從文革時被辱罵的情景,走到改革開放初期在深圳上班百無聊賴的日子,去到在沙頭角邊境售賣產品以掙外快。話題一轉,今天的大陸某某官員,竟是昔日兒時鄰舍;時光倒流,又可定格在香港人絡繹不絕地將柴米油鹽送回大陸親友,唇齒相依。

我沒有經歷過五六十年代香港寮屋大火,然後大量公屋落成,一家上樓的光景。當有親友提到他昔日在長沙灣寮屋如廁,背後光芒耀眼,原來是其他寮屋大火遍野,我可聞而不可觸。五六十年代的工潮、六七年的「菠蘿」(炸彈),我也只能從文字中重塑。

1970年代的遍地機會、中文運動釣魚台運動火紅年代、國粹與社會派之爭、抵壘政策,更是一段如煙般的過去。80年代前途談判,中英港「三腳櫈」的失落(編按:指北京反對香港作為獨立第三方加入香港前途談判),期望安穩生活而同時只爭朝夕的糾結欲求,生起迷惘、迷失、焦慮、恐懼,繼而要急凍80年代的時間及制度的渴望,我也只能後來從書中檢閱。

90後睡眼惺忪的年代

90後,或許就是這樣。而我恰恰就是離開了80年代,踏進90年代降生的一個嬰兒。90後,或許就是相對沒有那麼多歷史包袱的一群人。

我在讀幼稚園的時候,時任香港總督彭定康正展開他的新政改革,一方面展示閒來吃蛋撻的在地親民政治魅力;一方面開展政府服務外判的浪潮,獅子山精神繼續右轉;一方面推出「新九組」的政治改革,使主流民主派首次議會議席過半。

升上小學後,迷迷糊糊間,英國官員已經撤走,換上了五星紅旗、中聯辦及人民解放軍。當中年友人憶起他在1997年6月30日掉下眼淚,憂心忡忡,我或許正在床上倒頭大睡,準備翌日繼續玩樂。

1997年的金融風暴和2000年千年蟲世界末日的故事,我都沒有特別印象。適逢家境轉差,為了工作及生計,居住地點變來又變,甚至後來搬到菲律賓,有一年半的時間不在香港。還記得2001年,時已回港,學校卻轉了好幾間。美國「九一一」事件,只是新聞節目的一個片段。

2003年,我小學生涯的晚期,SARS 襲來。那一年犧牲往生的人不少,小學為了遏止傳染,也接連放了數個月假。有些數理課程,更要在中學補回來。年少無知愚妄,就是不怕死。旁觀別人口罩下的焦慮──怕早上一別,便晚上永訣,但自己卻會不戴口罩往街上蹓躂。後來在 TVB 電視新聞上看到,滿城的陰霾,因世界衛生組織除掉香港疫區之名而驅散,街上眾人振臂高呼。那個年頭,TVB 還沒有 CCTVB 之名,而我總會下午追看其動畫,晚上追看它的連續劇。日復日如是。

同年的零三七一大遊行,就是我即將要從小學升上中學的途中發生。當我或在打機、或在看書、或在看劇的時候,港島有50萬人發動一場他們後來稱為公民覺醒的遊行。

那年九月,我升讀粉嶺一間中學,家就在學校隔壁。當年尚存不少小型承建商,卻因為金融風暴而頻臨破產,由大地產商接手續建。當年不少負資產家庭,家人經營的生意卻僥倖地逆市倖存,並在樓價幾乎最低之際,才由租樓住房轉成自置物業,避過一劫。

少年滋味:教育是學習否定的遊戲

中學的時光,當然樂事不少。但在考試為本的制度下,也只能水過鴨背地學習。最近一次中學聚會,當舊同學提起某某擦身而過的老師,恨意還是會在他心中滋生。李叔同和豐子愷的師生關係,並非尋常可見。

而那些年,報紙會不斷引用 Y世代就是個人主義,大量負面標籤貼在一群新人身上。弔詭地,新一代明明就是由上一代及其社會所孕育出來的子女,而我們又是活在上一代曾經不斷拚搏建立的社會當中,難分難離,互為影響,卻要透過互相標籤去理解對方。

雖然少數銘記公義自由的老師,仍會在艱難的校園環境中不斷提醒學生:我們要走出自私及自我,去認識這個互為一體,卻處處不公的世界。但是,考試始終是宇宙的中心。

猶記得中一至中三的時光,恍似是為了中四的文理分科而設;而中四、五的學習,就是為了中學會考而存;中六、七的課業,則是為了高考的關卡而有。在這個考試為本的制度中,考試是本,學習是末。整個教育制度,似是專為要人討厭學習而起。學校中的老師,會不斷提醒你求學就是要明白、理解。明白、理解,才能最終求得高分。

那數年間在電視機不斷播放的,除了李國章的教院風波,就是莫名其妙的教統局宣傳:「求學不是求分數」。多謝這個制度的扭曲,中學莫名著緊大學入學率,以作收生噱頭。而師生家長又知道事實限制,只有18%的適齡學生能入讀大學,對精英及平凡,又愛又恨,又妒又敬。複雜的心態,在教育制度中此起彼伏,不斷否定及榨乾一代少年和他們的親人。

教育,彷彿就是一場學習否定的遊戲。最可怕的不只是他人的否定,而是在香港教育中,我們自己開始了自我否定、自我分等的習慣,令人從此身心俱疲。

早前上映的《少年滋味》,確實把少年的無奈傳神透視。眾人深知社會病了、教育病了、我們病了,卻繼續漫無目的地各司各法,操練下去,誓要成就那不明就裡的輝煌成績。心靈豐足,不被重視。成就滿足,就須不斷外尋。

或許就如那位屯門媽媽的精句(又有傳是TVB的做假式噱頭)一樣:「贏在射精前。」(編按:指計算好受孕時間讓孩子在一至三月出生)這種必勝背後的焦慮,不斷自我逼迫:孩子一降生,就是無盡的競爭,喘不過氣,回不過頭,一往直前,不能稍息。當人們在嘲笑這位母親的時候,或編劇也認為「此句必火」的時候,我們又會否自覺,我們或許也是這病態文化的共同旗手?

忙碌的人生,何時可休息?

早前,我和數年沒見的中學同學相約在旺角一間樓上餐廳。早到的不是當天休假,就是慶幸老闆準時收工,不加開會議。但其他數人,時間流逝,他們卻短訊表示要更晚才到。

中學那種顛倒的學習已經浪費了年輕人無數的時間,但在進入職場後,時間似乎只是更不自主。在一個沒有標準工時的香港,我們就是要撐著這個日不落的王國。休養生息,毫不容易。

當年,中史老師不無感慨地說:「你們成年時,將是中國經濟崛起的時代,那將會是你們的時代,你們將會有很多機會可以一展所長。不像我們,英國即將要撤出,而中國還未強大。時代和機會,是屬於你們的。」

大家都已經成年,卻感受不到這如何是「我們的時代」。中國無異是「強國」,但卻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國度。而舊同學,除了加班的疲態、生活作息的顛倒,便是對工作的失意及不滿。轉校生、巴膠(巴士愛好者)、班長、考試優等生、田徑跑手、足球員,都在畢業後面對類近的困頓,成為一個個心靈疲憊的上班族。失意又不滿,迷失又徬徨,無力亦不快。

他們談買樓,卻剛剛分了手;他們相信幫人就是幫自己,卻不想幫老闆打工受氣;他們曾經是巴士迷,卻在巴士公司中失去了熱情。

有位記者朋友曾經說過:「我很愛畫畫,卻很怕畫畫變成工作。自己做得不錯的事情可能被否定,我害怕得不到認同後會崩潰。」

快樂地生活,內心的豐足,別人的肯定,竟是可遇不可求,奢侈莫名。

即便是大學時期的好友,每朝打開電話,大家只會笑謔「不想返工」(不想上班)、「好想請假」、「好想去旅行」、「好眼訓」(好睏)、「好多Deadline」、「我覺得我就快死」⋯⋯

假如年輕人都經歷過一個極力否定他人的教育制度,又見如斯前路,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家庭問題,誰會不生起無力與厭世感?當不少人都還未心死,還在不斷奮鬥,或者嘗試在這個扭曲的遊戲中站得著腳,或者嘗試奮力反撲,一改世界,我會說這不是必然,這真的是香港的福氣。

上一代搖旗吶喊,下一代慢慢醒來

這或許要歸功於一些對教育依然堅持的老師,及「曾經」的社運前鋒,不斷在搖旗吶喊,希望把社會搖醒,保護未來。被遺忘的教育及生命相續的學習,或許就在這夾縫中,得以微弱保存。

當韓農在香港抗議世界貿易組織(WTO)、天星、皇后碼頭的保育運動、城市重建運動、高鐵運動,以及無數此起彼伏的工潮等一系列本土運動發生時,心情迫切的藝術老師總是揪心年輕人何以毫不著緊。當時,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或不太理會世事的廢青或文青,忙著準備我的考試。而今天不少被指罵為「左膠」的人,是昨天的「英雄」。

其中一位當年提倡「本土主義」的社運者曾經感慨:「當年搞社運,大家都團結一心,無人會不斷指罵妳,令你提心吊膽。大眾好多都未醒,我哋努力,係會得到別人的肯定,矛頭只得一個,就係政府。今時今日,參與真係要多好多心力,令人精神好繃緊⋯⋯」。

在上一代不斷的搖旗吶喊下,我還是開始慢慢醒過來,有意識地參與六四晚會及大學的校園政治。而我好些中學同學,也被漸漸捲進了社會運動,有些會閱讀當年蔡子強、許寶強寫的政治書籍,有些會頻密地去天台屋及重建區,有些會分享朱凱迪被保安浮腰的短片,有些會在午餐時興奮地談起他的反高鐵參與:「個警察其實唔會阻止我,你眼望我眼,大家對峙囉。但我一郁佢就放手比我搶鐵馬。個警察都幾好人喎」(那警察其實不會阻止我,我們對望對峙,但我一動他就放手給我搶鐵馬,那警察人也不錯);又或在談論當年曾經迷倒萬千、為青年信任的黃毓民,如何在立法會雄辯滔滔。學生會也會積極在校園講及八九六四,邀請同學共赴維園。慶幸我的中學,當時有這樣的空間。

但恐懼的氣氛,仍會不時浮現。有同學曾笑言:「到底我參加維園晚會後,會否被公安列入黑名單?」這也是一些父母對其子女的勸喻。有些會堅持出席,有些會留在家中。多年後,我參加一個名叫 Co-China 的夏令營,匯聚中港台關心社會的年輕人,方發覺每一位大陸的年輕人赴港離港,都會在大陸被公安「請飲茶」(約談)。誰也更想不到幾年後,銅鑼灣書店的李波、林榮基等人會在香港被「跨境綁架」。

2011年,我入讀香港大學,開始陸續目睹更多光怪陸離的事情,包括報紙上談到的「赤化」,原來深入香港肌理。2011年8月18日,中國總理李克強訪港,港大學生李成康等人因示威而被關押在後樓梯。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學在政治的旋渦之中。

不久之後,我又為另一奇聞而錯愕。有一群人帶著或許是「愛國心」,或許是利益誘惑,以長達十年的時間去發展名叫「香港各區專上學生同盟」(HKTSA)的中學培育計劃,有組織地去動員親信去競選大學學生會,繼而影響當時的學聯。初聞之時,深受震撼,紅色力量,近在咫尺。曾有學生會「上莊」(上屆學生會幹事)告之,HKTSA 的主事者,曾是梁振英的親信,後被認為「太蠢」而遭革走,遂在2012年特首選舉中反撲,動員親信以港大學生會名義發聲明登報,要求北京介入調查選舉,暗線是要貶梁(振英)挺曾(鈺成)。後來重讀歷史,才知道學聯的過往種種,中方從統戰學聯走向敵視學聯,從懷柔策略走向圍堵封殺。

後來的事,也就是我愈來愈有意識地感受及觀察香港的心跳脈搏。反國教、光復學生會、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碼頭工潮、台灣太陽花運動、雨傘運動、退聯、社區公民約章運動和至今大大小小的抗爭示威⋯⋯

如何跨越世代、接駁歷史

我們似乎都活在不同的年代,經歷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際遇。在雨傘運動後,政治爭拗間,最易引起話題的或許是激烈而否定的評價:「30年的民主運動都是失敗的」、「只顧自己的政治錢途」、「出賣港人利益」、「老屎忽,騎劫抽水」(老油條,佔便宜)、「學生政棍」、「忘記悼念,背離人類道德底線」、「年輕人都係食咗屎,無腦嘅」(年輕人都是吃了屎,無腦的)、「一定收咗大陸錢」(一定收了大陸錢)。但背後各自經歷的複雜故事與時代背景,卻埋沒在刀光劍影的政治風塵之中。

世代之爭的詭異處,似乎是極欲界分,卻又難捨難離。沒有過去的歷史,又如何有今天的剎那?今天不少人想要守護或追憶的香港繁華,弔詭地卻是上幾代人有份促成的奮鬥成果。或許與理想境界相比,香港已然變調,但當我還未有意識的時候,曾經美好的香港,假如確有其事,到底是誰人所建?如果不是有人前仆後繼地守護著香港,抵抗著厄運,今天香港的自由空間,又是否會更為狹窄?

我未必完全認同政治領域中的種種處事習慣、態度及文化,改革必不可少,但同時我卻難以不感激前賢之付出及貢獻。在連綿不斷的生命中,如何對事嚴謹,對人寬容,似乎都需要重新學習。

可是,現今一種頗受歡迎的評論,卻是傾向於緊扣過往時代中人或經思考而不曾選擇,或因時代背景而不曾思考的局限,大力批評這些人失德叛港。這些前人的經歷是否就是這麼一帆風順,還是他們也走過無數痛苦與掙扎?我有時也想,這些人又是否真的了解自己,不斷反省?

雨傘運動後,社會彌漫著一股無力感,充滿猜疑、犬儒、仇恨及不甘,厚厚籠罩著年輕一代。感恩、信任、肯定、互諒、尊重、理解、扶持、補位,可能只存在於極小的同心圈之中,未能各自邁入對方的圈子。不少的政治論述,或許在各自的倡議人眼中,都是新穎、精彩、嚴謹,卻失去了跨越世代,同心連結的能力。

我最深刻的一種體會,就是聽到有年輕人在提倡什麼是香港人/香港民族時,年長一代反駁稱:「我在這裡土生土長,不用你告訴我什麼是香港人!」那種時空錯亂,確實令人不禁目眩。當板塊愈堅固,互當對方萬年本性本質如此,難以改變,這卻愈來愈是一個僵局悶局,難以破局。

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實在不容易,特別是大家都從不同的時空走過來。應否悼念八九六四的爭端,也無疑如此。年輕人急於拋棄的,似乎是主流民主派的政治觀點遠勝一切。悼念與否,他們都無甚所謂,甚至可以不斷修正,並不抗拒。

他們心裡厭惡的,反而是不屑與主流民主派站在同一陣線、想避免被指責為失敗、無能及「鳩做」(為做而做)、害怕走上同一樣的路,卻不見成果,沮喪連連。當我們仔細聆聽的時候,其實年輕人所謂與大陸切割,主張主力在香港民主,行有餘力支援大陸民主,又何異於主流民主派過往30年「偏安南方」的主張?

但他們念茲在茲的,經常是「當香港民主都無望時,又談什麼中國民主」,渴望開闢新路,心有不甘,卻又為深厚的無力感所綁。這些糾纏的感受,或許才是不少年輕人不斷拋棄上一代觀點的原因。政治上的初生之犢,未必就是生活上的初生之犢。拋棄,有時是源於無力與沮喪。不少傳媒人都自覺不懂捕捉年輕人的心理及想法,政治人物與社運者,又何嘗不是如此?聆聽偏差,反應過度,有時卻更確立上一輩就是不懂年輕人的「頑固老嘢」(頑固老頭)。

未來數年,政經格局若然不變,怎樣面對這龐大的負面情緒,是一個挑戰。仇恨、無力、猜疑、犬儒、不甘都已確實存在,無法否定。但我們可以怎樣與之共存,不使情緒趨向自毀,成為唯一主導的力量及社會價值的終點?

而年輕一代,又可以怎樣避免因為對上一代的憎恨,養成否定的習慣,在反抗及掌權時迅速成為他們所厭惡的政治人物?要開出一條新的政治道路,轉化情緒成為正面的能量,對我而言,不只是要策略重整和建立新的政治組織,而是要學習比上一輩更懂得寬容有道地面對他人的觀點、判斷、批評、不足,和不斷修正自身的不足、局限與盲點。

歷史是一條流動的長河。如何重新肯定上下幾代互為一體,感激前人所作的努力、犧牲與貢獻,修正自己的傲慢與偏見,體諒後進的困窘、從而肯定他們的初衷與嘗試,真正聽懂對方心裡的糾葛,擺脫承襲的文化盲點,似乎都將成為民主運動重新啟航的一個試驗。

九十後在浪尖,波濤洶湧,浪聲不絕。

我們都在同一艘船上繼續前航。

(周永康,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前秘書長)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