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8日下午兩點,太陽猛烈,室外氣溫高達攝氏32度。16歲的何美茵正在家中享受着冷氣,同時把廚房及廁所門打開,開着抽風系統。她穿着天藍色連身裙,腳踏拖鞋,癱坐在黑色沙發上。
表面看來,一切無異,只是何美茵非常消瘦,臉頰都塌陷了。而她行為舉止也異常興奮,一邊玩着手機遊戲,一邊語速極快地說話,手指同時快速滑動手機屏幕。她身邊坐着同樣是16歲的兩個女友,三人都是冰毒的長期服用者。
「暑假開始後,日日無所事事,就叫Friend(朋友)上來僕冰(吸食冰毒),消磨時間。」何美茵說道,吸食冰毒的過程猶如吸水菸,她將半隻指甲大小的冰毒放入一個玻璃器皿的一端,將其點燃,煙霧由一邊,通過壺底的水,發出「僕僕聲」。她吸了一口,呼氣時,嘴中飄出一陣刺鼻的,像塑膠燒了起來的氣味,怪不得她要打開所有抽風系統。
何美茵吸食冰毒的習慣已經維持三年多,每月為此花費接近1000港元零用錢,常常在朋友或自己家中吸食,最近正處暑假,放假在家的她更是每兩三天就吸食一次。何美茵說,自己的父母對此渾然不覺。
據香港保安局禁毒處資料顯示,「毒齡」(即由初次吸毒至被呈報發現的時間)的中位數由2008年的1.9年,升至2015年的最高峰5.8年,香港青年協會督導主任陳文浩解釋說,毒齡持續上升,表示吸毒者越來越難被發現,吸毒隱蔽化的情況令人關注。
而為了拯救自己染上毒癮的孩子,許多父母甚至聘用私家偵探,毒品早成了一場親子之間的追逐戰。
「反正我經常在家,他們也沒什麼好問」
何美茵的毒癮,開始於2013年的暑假。當時她透過同學介紹,認識了一群失學失業的朋友,他們中有男有女,年齡由13至20歲不等,此後就常常相約在其中一人家中,一起打遊戲機,他們的父母,大多很少在家。
一次聚會中,其中一名男孩突然從銀包中,掏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20元港幣,打開來,是一小堆白色粉末,男孩慫恿她嚐一口。「朋友給的,不用付錢,就試一下。」何美茵回憶說,當時她嘗試的是毒品「K仔」。她記得︰「原來索K就是這樣,感覺輕飄飄,什麼也不用想。」
K仔的正式名稱為氯胺酮(Ketamine),原本是麻醉藥,在醫學用時是一種無色的透明藥水,被濫用後,則被加熱蒸發成白色粉狀物。吸食K仔的方法是將粉末直接吸進鼻裏,透過微絲血管吸收,短時間內運行上腦,故稱為「索K」。
自此以後,何美茵每逢假期,便向父母說要去同學家裏玩,其實是為了吸毒。 後來,何美茵又陸續從朋友手中免費得到屬迷幻劑、由植物Cannabis sativa提煉而成的大麻以及冰毒,她說自己最沉迷「冰」,「每次僕冰後都覺得好開心,會好專注做同一件事,我通常都是上網、打機,可以連續十多小時不用睡覺,時間過得很快。」
冰毒的學名為「甲基安非他明」(Methamphetamine),是一種強力興奮劑,由於無色無臭,並呈半透明晶體狀而得名。
何美茵是家中獨女,父母要輪班工作,經常深夜才歸家。「阿媽有時都不信我去了同學家,會打電話去檢查,只要我能接聽到那通家居電話,她就多半相信,最多叫我早點回去。」
慢慢的,何美茵不只在朋友家中開「冰毒派對」,當自己一人獨自在家時,亦心癮發作,於是便向朋友取得毒販電話,購買冰毒,又在油麻地廟街的攤檔另購冰壺,用衣服包裹後,藏於房間內衣櫃中的暗角。
「有時起床後,沒事可做,就開始僕冰。僕完冰,就不想出街。」她可曾被父母發現過?「那又沒有,我收(藏)得很好。不過,僕冰後我瘦了很多,面都凹晒(凹陷),阿爸阿媽都有問過,我就說自己在減肥,他們就沒再追問了。反正我經常在家,他們也沒什麼好問。」
每月一千港元的零用錢,她花費了大半在吸食冰毒上,「每次拎(買)1.75克,夠玩2至3日,都只是300多元,有時一個禮拜拎(買)2次,也只是600多元。」何美茵說。若還是不夠會怎麼辦?「不夠就問阿爸阿媽拎(拿),再不夠就直接在他們的銀包攞(取)。」
由街頭到室內,毒癮青少年越發隱蔽
由於冰毒價格相對便宜但藥效持久性較長,已成為現時香港最多人吸食的毒品。根據禁毒處資料顯示,2016年第一季吸食冰毒的人數首次超越K仔。與K仔相比,由於冰毒在香港較為便宜和易獲取,而吸食冰毒需要輔助的玻璃器具,所以吸毒者往往在室內場所吸食。
香港基督教服務處PS33一直幫助毒癮者戒毒,其註冊社工陳敏文引述香港近年的吸毒者是如何逐漸由街頭轉到室內。
九十年代尾,香港的士高林立,當中位於佐敦彌敦道的348 Disco,及旺角道的三層Disco意大利、金法國及輝煌星,均是青少年的夜蒲熱點。在強勁的音樂下,吸引不少青少年每晚到該處搖動身體,吸食當時流行的搖頭丸及K仔,「搖頭丸屬於社交性的毒品,食完心情會很好,很易跟人做朋友,所以在party上特別流行。」陳敏文說,這風氣直至2006年7月26日,一名13歲少女在旺角道一間的士高外因吸食K仔而暴斃街頭後,掀起全城要求打擊毒品的聲音。
香港政府於2007年10月,成立由時任律政司司長黃仁龍領導的青少年毒品問題專責小組,雷厲風行地開展禁毒戰。在警方大舉打擊毒禍下,據香港保安局禁毒處資料顯示,自2008年起,香港被呈報吸毒總人數,由14241人,下降至2015年的8598人,大幅減少39.6%。
伴隨著警方的大力打擊,Disco紛紛倒閉,毒癮青少年也更加害怕。陳敏文指出︰「吸毒青少年都知道不能再在街頭或酒吧一類的公開場合吸食毒品,怕被拘捕,所以紛紛轉為在自己或朋友家中吸毒。」
香港保安局禁毒處資料顯示,被呈報者中,表示只會在自己或朋友家中吸毒的人,由2008年佔整體人數的43%,升至2016年第一季的66.1%,升幅高達23.1%。
徐永傑曾從事毒品販賣,他向端傳媒記者透露,冰毒越來越普及,是因為製作成本低、方法簡單,一直以來,在廣東省多個地方均有製造,而香港的冰毒正是從廣東省入口,因鄰近生產地,故相對便宜。
冰毒的流行甚至衍生出一種特殊生意——工業大廈內的非法「魚檔」。「魚檔」即是在商業大廈、舊樓或工業大廈內,在毫無裝修的場地下,架設一部「電子釣魚機」,釣魚機的原理是投入硬幣換取積分,透過控制遊戲杆,捕捉電子熒幕上的魚,取下積分,而積分可兌換成現金,徐永傑指︰「個場會免費提供冰毒及架生(吸食工具),因為僕冰會令人興奮,長期「纍住」(長時間專注做做同一件事)部魚機(電子釣魚機)來玩,個客不停入錢,我們就賺更多。」徐永傑透露,1.75克的冰毒只需約300港元,份量已足夠5名客人每人吸食5小時,而冰毒對賭客的精神影響,為每部遊戲機每日帶來1000至2000港元營業額。
從吸毒到販毒,隱蔽青少年深陷毒癮
冰毒的藥力令人無限亢奮,精力旺盛,但藥力過去之後,會令人昏睡十多小時。
「其實我根本唔知自己第時想點(不知道將來想怎樣),但阿爸阿媽永遠都唔明(不明白),只係識係咁鬧(只懂不停責罵)。唉,我都好大壓力。每次想到這些問題,都覺得好煩,一煩,又想僕冰。」一片煙霧瀰漫中,16歲的何美茵緩緩吐露自己的心聲。她說吸完就玩,玩累了就倒頭大睡,醒過來後又繼續在家中吸食冰毒,循環往復,成為難以被社會察覺的隱蔽吸毒者。
與何美茵一樣,今年20歲的李正龍也是隱蔽吸毒者,不過他不僅吸食,還參與毒品販賣。
李正龍14歲時,從中國內地移民來港,入讀葵涌一所小學的六年級,他比同班同學大兩年,始終未能融入校園生活。回到家中,父母及姐姐亦甚少與他溝通。
放學後,李正龍寧願在附近球場流連至深夜,反正家人亦從沒過問他去了哪裏。他在球場認識了一群同齡、正在讀中學的朋友,從這些朋友那裏學會了吸食冰毒。
升上中一不久後,李正龍因為經常逃學而被趕出校,從此輟學,家裏也沒再給李正龍零用錢。為了吸毒,他主動向毒品賣家提出要求,當上「拆家」。他向朋友籌集了1600港元,買了一個骨(約7克)的冰毒,然後拿到朋友家,分別裝在小膠袋中,每袋1克,再向身邊吸毒的朋友以330港元出售,一星期可賺取約700港元。
輟學後或暑假期間,正是青少年吸毒的高危期,因為空閒時間充足,更容易墮入從事與毒品相關違法罪行的陷阱。香港青年協會青年違法防治中心西貢及黃大仙外展社會工作隊單位主任楊健華告訴端傳媒,目前販毒集團內骨幹成員為了減少自己被捕的風險,於是將販毒工作拆分成許多微小的工序,再引誘不同青少年負責不同工序。
對此,徐永傑不諱言︰「我們專挑選樣貌乖巧的𡃁仔𡃁妹(少男少女)幫手帶貨(販運毒品),最緊要不能染髮,收到柯打,便用太空卡(沒有登記用戶資料的電話卡)找他們向拆家取貨。就算那名𡃁仔(少男)被捕,也不會找到上線的人,因那些太空卡也是經常更換的。」
在徐永傑眼中,青少年其實只是龐大販毒過程中的「一顆螺絲」。「其實冰現在香港市場約每1克售價約300港元,而同等份量在澳洲的價格為500美元(約3850港元),相差逾12倍。我們要班𡃁仔𡃁妹(少男少女)運的,是海外。」
聯合國藥物及犯罪辦公室於2015年5月26日發出的報告亦指出,香港和中國大陸在國際毒品貿易中扮演着主要的角色。報告引述澳洲的執法單位表示,香港是犯罪集團走私冰毒的基地,幾乎每日都有冰毒從香港運送到澳洲而被緝獲。2016年4月13日,澳洲警方拘捕了一名19歲香港少女,落案控告她營運一個國際販毒集團,涉及的冰毒市值1.7億港元。
為救子女,父母聘私家偵探
為了從毒品手中奪回自己的孩子,父母都非常頭痛,有的更用上另類方法,例如聘請偵探調查子女。
弘景安私家偵探社負責人Jeff Ho介紹說,今年暑假開始後收到約15宗子女調查個案,比平日的同類個案多出5倍。
每次接家長查子女的生意,Jeff都會如臨大敵般:「那些父母都極度緊張,每次匯報時,我都要將所有細節說清楚,隨時講足一、兩小時。」
Jeff分享了一宗今年7月初接手的個案,一名商人懷疑其16歲的兒子林子誠吸毒。事緣是林子誠的學校致電其父,指他在7月初的暑期活動全部缺席,父親問他去了哪裏又絕口不說,並且一回家便把自己關在房間。林子誠的母親指,兒子每天晚上在她及丈夫入睡後,近11時才起床,從雪櫃找一點吃的後,便偷偷摸摸外出,直至翌日中午才回家。
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見兒子中午回家後精神萎靡,一睡就是十多小時,故懷疑兒子吸毒。Jeff引述林子誠的父親的說話︰「我有罵過他,說不讓他出去,不給他零用錢的,但他就是不作聲。」而母親也沒能發現任何異樣︰「我去他房間執拾時,都沒有什麼特別,一切跟平常一樣。」
翌日,Jeff翌日準備了一部安裝了監控程式的新款智能手機,叫母親送給林子誠。豈料,母親在當晚送給林子誠後,他卻放了在客廳,沒有使用。
入夜後,林子誠的母親心急如焚,頻頻問如何是好,又指兒子快將出門,催促Jeff展開跟蹤。Jeff看見林子誠背着書包,截了的士,前往沙田一間酒店。Jeff在酒店大堂內,看到林子誠熟練地直接走向電梯,進入一個房間。房外監視2小時內,前後有十多名年約十幾二十歲,打扮新潮的少男少女在房間進出,每當打開房門時,房間內都是煙霧瀰漫,並發出刺鼻的氣味,Jeff直言同事嗅得出是冰毒或可卡因的氣味,並在房門打開時,拍到林子誠與朋友在房內吞雲吐霧的照片。
翌日,Jeff向林子誠的父親匯報詳情,對方大怒,說︰「我回去要打死個死仔。」不久之後,Jeff 聽說,這對父母正安排兒子去接受戒毒服務。
社工變陣尋找隱蔽吸毒者
作為前線社工,陳文浩不認同父母聘偵探調查子女,認為隨時令雙方關係破裂。不過,他亦坦言,隱蔽吸毒難以追查,「整個社工業界,也在摸索如何有效地找出隱蔽吸毒者。」
2016年1月,李正龍親眼目暏朋友在家中吸食冰毒後猝死,驟然醒覺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他想起母親看着他時的痛心表情,「我都知她錫(疼)我,但她真是很煩。」
一直跟進李正龍個案的社工楊健華,洞悉這孩子心裏的這塊軟骨,從引導其母親入手,減少責罵,透過與兒子同枱吃飯多溝通,坦白用行動及語言傳達關懷之情。現在,李正龍已經沒吸毒,當上了運輸工人。
何美茵卻依舊,每當再遇到學業及家庭問題時,在父母的責罵聲中,她躲到房間,關上門,繼續吸食冰毒,逃避她無法面對的問題。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何美茵、徐永傑、李正龍、林子誠為化名。)
預防青年濫藥第一步──「請先聆聽」http://www.storm.mg/article/463926
寫得好,記者真用心。這些少年一時找不到生活目標,如履薄冰,太危險。
好看!这文章比警匪片好看多了… 瞬间想到了绝命毒师,会不会香港也有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