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來槍手是在德國出生長大的伊朗裔,看來這不算是恐怖襲擊,」說起慕尼黑商場槍擊事件的調查結果,德國友人似乎如釋負重,繼續吮着咖啡聊起家長裏短,留下我一臉困惑,滿腹疑問。
兩年前從美國移居德國後,以為再也不用受到恐怖威脅困擾,可以踏踏實實乘坐飛機火車,無憂無慮走在鬧市街頭。想象中的歐洲,民風淳樸,安定祥和,就算偶發暴力事件,也就是在喝醉酒、輸了球或者失業太久後暫時釋放一下過激情緒。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前年德國之翼航班人為墜毀,去年跨年夜我居住的地方科隆,發生集體性侵犯,上週德國南部火車傷人,緊接着又發生慕尼黑商場大規模槍擊、街頭砍人、音樂節爆炸一系列暴力事件逐步瓦解人們的心理安全防線,特別是最近周邊國家屢遭襲擊之後,人們不禁擔憂,恐怖陰霾終於也覆蓋到德國上空?一向以安保強國示人的德國,為何一時間暴力事件此起彼伏?
遇「恐」不「懼」
慕尼黑商場槍擊案發生第二天早上,把手機打開,收到5則來自中國友人的微信,詢問我的目前狀況,並提醒要減少出行,注意安全。相對於千里之外的異國民眾來說,德國本土百姓的反應出人意料得平淡冷靜,他們的態度與官方警方的神經緊繃、風聲鶴唳也呈鮮明對比。
「不怕?」
「怕,又能怎樣?」
身邊幾個德國朋友的意見相似,反正防不勝防,又不能在恐懼中惶惶不能終日,不如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加強對移民和難民的監控,防範恐怖分子混跡其中?事實證明,德國近幾年發生的重大槍擊事件始作俑者中,本土與外來人士均有,族裔和宗教背景各有不同。慕尼黑商場槍擊案兇手雖然來自伊朗裔家庭,但是土生土長的德國人,與恐怖組織沒有關係,受害者也幾乎都是來自移民家庭的青少年。
加強對槍支管控,減少暴力事件殺傷力?德國已經是歐洲槍支管制最為嚴格的國家,私人擁有和攜帶槍支需要經過非常嚴格的審批手續。然而,在歐盟區內,槍支能從一個國家流入另一國,需要跨境管制才能築造防線。就算沒有槍支,也不見得能消除隱患,上週的火車傷人事件兇器就只是一把刀斧。
加強警力投入,提高防範應對能力? 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的西德警方反恐行動一敗塗地,至今令人印象深刻,但經過數十年歷練,德國警察部隊實力已非同日而語。雖然媒體報道他們曾多次查獲恐怖組織襲擊計劃,搗毀行動窩點,但對慕尼黑商場槍擊案的反應又遭詬病,事發幾個小時後,商場內人員還未完全撤離,槍手人數和去向都無法確定。從圖像上看,一些在現場追擊的警察只穿着T恤背心和短褲,全然沒有特種部隊重裝上陣的架勢。當地警方連夜從全國各地借調來警力2300多人協助追查,最終發現兇手只是一個18歲少年,還眼睜睜看着他自殺身亡。儘管如此,德國友人在說起本國警力時還是充滿信心,反而對加強警力投入和權限憂心忡忡。
「如果能力的加強會帶來權力的擴大,我寧可不要這種安全保護。」
「我可不希望在火車站、飛機場接受重重盤查,逛個商場也有人監控。為了防範電影院遇襲,難道要派個警察坐我旁邊一起看不成?」
「如果警方力量加強,他們會不會自行創造機會使用這些力量,反而會因防恐而致恐?」
在這種「live free or die hard(不自由毋寧死)」的公眾態度面前,難怪就連德國警方標配是否增加頭盔的問題都遲遲未決。
加強輿論關注,形成社會壓力?德國友人認為,這樣做只會使更多處於社會邊緣、想方設法獲得公眾關注的人採取極端手段,而最好的方式就是淡而處之,讓他們造成社會恐慌的企圖無法得逞。
「同」而不「化」?
一系列襲擊事件與移民難民問題之間的聯繫可謂「房間裏的大象」,不能說破,但也無法否認。事實上,三次備受矚目的襲擊都與外來者有關: 科隆集體性侵犯事件有中東難民參與(也有分析認為不能就此認為完全是難民所為),火車持刀傷人的罪魁是一名來自阿富汗的未成年難民,慕尼黑商場槍擊作案者是德國土生土長的伊朗裔移民家庭後代,最近一次南部城市街頭殺人案及音樂會爆炸,嫌犯都是敘利亞難民。沒有確鑿證據顯示他們受到境外恐怖組織指使,發動襲擊的原因也各有不同,唯一可能的公約數就是,他們是否在同化過程中遭遇挫折而產生不滿和暴力情緒。
在美國,公開表示排斥穆斯林的人成為總統候選人;而在德國,排斥外族是一個敏感禁忌話題。
儘管新納粹主義勢力仍在,但普通百姓至少表面上對於接收移民難民保持平和,或許是因為歷史負擔,或是道德準則,就算擔心所需承受的經濟和安全負擔,在敘利亞難民潮洶湧而至的時候,德國人還是敞開了大門。
一個德國朋友曾坦言,令人反感和抗拒的不是移民,而是那些在德國不勞而獲、依靠政府救濟還經常惹是生非的人,無論是外來還是本土,無論何種宗教和文化背景。不少移民和難民在德國努力學習工作,誠實守法,在這個陌生國度重建生活,也為社會發展貢獻了力量。為了幫助移民難民同化,德國聯邦和地方政府也着實採取不少社會政策,如提供免費同化知識和德語課程,在教育和就業上也予以資助和優惠,體現人道主義精神,也為本國未來經濟發展創造勞動力保障。然而,良好願望並不一定帶來積極成果。
在德國短期內接受同化存在難度。一些移民朋友坦言,德語是一門語法相對複雜多變的語言,令不少外來者望洋興嘆,阿拉伯語移民要從字母開始學起。另外,德國教育體系與眾不同,讓沒在德國接受過教育的外來者難以切入,就算在本國接受過良好教育,在就業市場上也會吃虧。此外,大多數移民難民來自發展中或不發達國家,經濟基礎薄弱,雖然接受德國政府資助,但僅足以生活在相對貧困的社區或者地廣人稀的偏遠地區,與主流社會接觸互動機會有限。
主觀上,同化需要「你情我願」,德國政府和社會提供條件,移民和難民自己也要有足夠積極性和努力。記得一位住在柏林的德國朋友曾提到,來自某一國家的大批新移民聚集在一個社區,不僅沒有融入主流社會的願望,還要求在自己社區中開設學校,以本國語言授課,儼然一個「城中城」。此外,德國政府的資助確保難民基本生活,使一些人滿足於此,失去同化動力。還有一些人固守原來習俗,哪怕與德國主流文化格格不入。
就算同在一個國家、使用同一種語言,如果不能真正實現文化認同、思想轉化,「同化」也只是油浮於水,更甚者,會產生毀滅性的化學反應。
真正隱患?
相對於一連串暴力襲擊事件,似乎更讓德國民眾憂心忡忡的是土耳其內政。目前,兵變已經得到控制,但如果埃爾多安政權再發生動搖,可能會使目前安置在土耳其邊境的大批難民湧入歐洲,使安全形勢和同化問題變得更加嚴峻。暴力事件存在隨機性,影響範圍也有限,但難民危機勢必會廣泛牽涉公眾利益,如果處理不好,破壞力不可估量。
自從去年科隆和周邊地區大批接收難民,數起難民涉嫌破壞社會治安的事件見諸於報端。今年4月,與科隆所在北威州相鄰的萊茵蘭-普法爾茨州一座小鎮,一名敘利亞難民由於不滿擁擠的居住條件,在他居住的由旅館臨時改建的難民營內放火,造成4名當地居民和兩名消防員受傷。作案時,他還在牆上劃出納粹黨的十字記號,企圖讓外界以為這是極右翼組織所為。兩個月後,杜塞爾多夫一處難民營也發生蓄意放火事件。據報道,起因是兩個住在這裏的摩洛哥人,抱怨難民營的伊朗裔保安故意沒有按照齋月早餐時間安排,及時叫醒他們。此前,這處難民營中已屢有不同宗教背景人士之間的衝突。
談及接收和安置難民問題,不少德國友人言語中都顯露出兩難境地。不否定人道主義關懷的出發點,也承認大部分難民確實需要幫助,也能安分守己、努力重建新生活,他們的朋友中也不乏擁有難民背景者。另一方面他們也坦言,如今這波難民潮存在魚龍混雜的問題,給當地社會增添負擔。一名德國朋友說,在一些中東國家盛傳謠言,德國政府會給難民安排公寓別墅,提供豐厚資助,因此很多人想方設法以難民身份來到這裏,希望改變命運,而非是真正需要幫助的難民。也有其他消息源說,少數伊朗人混作難民來到德國,發現不像他們想象的馬上就能過上富裕生活,又紛紛離開。
筆者也從一名聯邦警察處聽說,他們在機場或火車站經常會遇到自稱是敘利亞難民的外來者,聲稱護照被政府沒收或毀壞,說一口阿拉伯語,聯邦警察也無法分辨他們究竟是來自敘利亞還是其他國家,只能先行接收。
或許,寬鬆的難民政策將來會帶來經濟紅利,但這一結論是建立在他們能夠真正融入當地教育文化、社會環境的前提下,而能做到這一點,德國需要付出多大代價,能否在短時間內消化接收難民的壓力,將危機減至最小,收益最大化,這可能是民眾目前更關注、更期待解決的問題。
(註:作者曾在美國擔任常駐記者,兩年前移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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