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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究竟誰在德鐵上狂砍香港人?

一個貌似已經融入當地社會的難民少年,如何在一夜之間極端化?

特約記者 楊靜 發自德國奧森富爾特

刊登於 2016-07-21

阿富汗未成年難民利亞茲網上發布的影像。
阿富汗未成年難民利亞茲網上發布的影像。

「我見過他幾次,看上去友好安靜,真想不到一個17歲的年輕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昨晚我看新聞,有個評論家說他面相很老,說不定是為了騙取難民身份,謊報自己的年齡。我看了他的網絡視頻,看起來的確不像17歲。」

「是嗎?我看報紙這兩天一直討論說,他根本不是阿富汗人,是從另外一個沒有難民的國家來的。」

「我對這個人沒有印象,要我說他一定是個好演員,住在這裏幾個月了都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我不相信一個人會睡一覺起床,忽然變了性情,決定『今天我要去火車上殺人!』,說不定他來德國之前就準備幹點什麼。」

……

巴伐利亞北部小鎮奧森富爾特(Ochsenfurt)一個看似平靜的早晨,小雨淅淅瀝瀝打在石板街上。幾個中老年女性在剛開門的麵包店交談,內容全是關於7月18日在列車上持斧頭砍人的那個兇犯。目前新聞報導指向,他就來自奧森富爾特。

小鎮中心城區主幹道,放慢腳步從頭走到尾大概只要十五分鐘。這座建於一千年多年前的古鎮,二戰中被炸壞八九成,經過不斷修飭,中世紀城門、哥特式市政廳、文藝復興風格的雕塑靜默隱藏在河岸與森林之間。這裏是德國乃至歐洲境內單車旅行必經之地,狹長平坦的河濱車道沿著美茵河向巴伐利亞南部綿延伸展;河岸旁的葡萄酒莊和啤酒廠更為小鎮添加人氣。

幾天前,原本安寧的奧森富爾特突然被推到風口浪尖。當地時間7月18日晚上九點左右,驚動全德的火車襲擊案的兇手利亞茲·汗·艾哈邁迪宰(Riaz Khan Ahmadzai )就是從這裏上車,然後用斧頭和利刃傷害四名港人和一名德國人。更重要的是,在利亞茲突然決定行兇之前,他就在鎮上的難民收容所和寄養家庭居住。

事發至今,整個小鎮處於震驚之中。接受訪問的居民中有人表示確實在街上見過這個男孩,但是沒有誰說得出更多信息,只是不約而同地表示「他看上去很正常」。三天過去,說法越來越多,人們就利亞茲的姓名、年齡、籍貫、宗教信仰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

「這個鎮子實在太小了,本地人從沒遇到過這麼大的新聞。剛開始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現在雖然什麼信息都有,但你仔細觀察就知道大多是從電視和互聯網上道聽途說的八卦。」來自柏林的調查新聞記者 Alessandro Alviani 這樣說,他和其他幾家全國性嚴肅媒體也來到這裏按圖索驥,大家想問的都一樣:誰是利亞茲?

阿富汗未成年難民利亞茲被安置在 Ochsenfurt 市內一家天主教機構Kolping House。
阿富汗未成年難民利亞茲被安置在 Ochsenfurt 市內一家天主教機構 Kolping House。

來自阿富汗的電話改變了一切?

根據德國警方公布的信息,利亞茲於 2015年6月經由德國邊境城市 Passau 入境,在邊境註冊時,他的身份是來自阿富汗的未成年難民,孤身一人前往德國,並無成年家人陪伴。今年三月,利亞茲被安置在奧森富爾特市內一家天主教機構,這裏收容了三十名父母不在身邊的男性未成年難民。和其他難民一齊,利亞茲學習德語課程,並和當地德國學生一起在學校上課。兩個星期前,他離開了收容機構,住進一戶當地家庭。巴伐利亞社會事務大臣 Emilia Mueller 向媒體透露,利亞茲看上去很快融入德國社會,他在小鎮附近、維爾茲堡市一家麵包店裏當上學徒,如果平穩發展下去,很有可能在這行找到正職。

然而利亞茲的人生走向另一條路。據警方稱,上個週末他接到一通來自阿富汗的電話,他的朋友在那裏死去。憤怒的利亞茲決定報復異教徒。從寄養家庭出來後,他登上列車,把車廂變成目擊者口中的「屠宰場」。慘案發生後,巴伐利亞州刑警在利亞茲的房間裏找到一面手繪 ISIS 旗幟,同時發現的還有一封看起來是利亞茲寫給在阿富汗的父親的遺言,內文有提到穆斯林必須保護自己。同時,ISIS 也在網上公布據稱來自利亞茲的效忠視頻,畫面中他表示「我活在你們中間,我要殺了你們」。

視頻引起巨大反應,人們質疑一個已經融入社會的難民,怎麼會一夕之間極端化(radicalization)。

緊接著,有語言專家質疑視頻中利亞茲的口音,認為他很有可能是巴基斯坦人而不是阿富汗人,警方目前也稱利亞茲有可能不是阿富汗人。

一夜之間,利亞茲從默默無聞到驚動全德。雖然他的頭像、圖片、名字充斥在印刷媒體、電視畫面、網絡辯論以及街頭對話之中,他的身份卻越來越錯綜複雜。掌握最全面信息的顯然是警方,然而出於案件的複雜性和嚴重性,警方發言人小心謹慎,並沒有透露更多信息。下一個信息源就是利亞茲曾經生活了三四個月的難民收容所。

這棟小樓就在老城邊緣,暗黃色的樓前後時刻駐守著警察,工作人員也拒絕和媒體交談。這部分是因為居住在此的難民均未成年,此刻他們的心理也深受重創。

前一天還生龍活虎的同伴如今是全民痛斥的兇徒,更已暴斃在警察槍下;同時,當地小報字裏行間不斷用「難民」、「穆斯林」指稱兇手,也給這些孩子造成心理負擔,害怕受到德國人的仇恨甚至報復。

記者屬於警方嚴防死守的重要對象,不管來自哪家報館都只能站在街對面的停車處,遠遠看著難民少年在警察和工作人員陪伴下進出。看得出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向警察請求訪問機會時,一名女性工作人員向我投來抱歉的目光,然後輕輕搖頭走回樓裏;另一個坐在樓前草叢旁的北非少年則沒好氣地說:「你們(記者)還想要什麼?」很快他也在工作人員陪護下離開了。幾個原本打算尋找機會突破訪問的德國記者也都洩氣,其中一個指著停在收容所正門的警車對我說:「看到那個車牌嗎,那是巴伐利亞刑警的專案組,他們警力充足,在寄養家庭、麵包店也都有人負責隔離記者,沒有可能訪問利亞茲的同伴了。」

他太正常了?

小鎮居民和我一樣好奇。開旅館的 Sabine 一生都在小鎮渡過,她說:「這裏從來沒有這麼多警察出現過,我們也覺得很不舒服。我一直覺得奧森富爾特很安全,現在警察多了,反而讓人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利亞茲到底是誰?」

她找出電話黃頁,喃喃地說:「也許我可以幫助你,我們鎮上有個女人,她接觸過利亞茲,可以說是現在最了解他的人了。這幾天她被很多德國媒體訪問,不知道會不會願意和香港媒體說話,但我們應該和香港媒體說話,畢竟受害人中有四個都是香港遊客。」

電話打過去沒人聽,看地址只是五分鐘腳程,我決定碰碰運氣。那是市政廳旁一個獨棟小樓,玻璃門上用英文、德語和阿拉伯語寫著「跨國交流」(international exchange),一樓布置地像小咖啡店,燈沒開,但接著陽光可以看到地上的綠植和茶几上的馬克杯與雜誌。

「文化屋」負責人 Simone Barrientos。
「文化屋」負責人 Simone Barrientos。

門鈴按了很久,終於有一個穿波希米亞風格長裙的女人下樓開了門。她神色憔悴,還不等我開口就說:「我是 Simone Barrientos,你是那個香港媒體的記者吧,我剛剛聽到電話留言。對不起,我昨天接受很多訪問,到很晚才睡,才剛醒來,聽到 Sabine 的電話留言。歡迎你來,我言無不盡,希望能幫到你了解一些情況。」

今年五十多歲的 Simone 兩年多前從柏林來到這裏,她和愛人在網絡上看到了小鎮,被靜謐的環境吸引,前來安家。她起初為國際旅客提供翻譯,也在這個樓裏搞沙龍,邀請詩人、音樂家來做活動,很快小鎮人就熟悉了她。他們把這棟樓叫做「文化屋」(Kultur Haus)。

「我先來的,然後是難民。大概一年半前吧,鎮上的人都知道難民危機,我們也要分擔一部分難民。鎮長專門召開市民大會。來了幾百個人。大家都很想幫手,希望知道多些信息和細節。」

第一批來的就是沒有父母陪伴的未成年難民,有十個人,兩個來自尼日利亞,四個來自敘利亞,還有四個是厄立特里亞人。「那兩個尼日利亞男孩說英文,我可以和他們溝通,但剩下的男孩都說阿拉伯語什麼的,我不懂,我還是很想做點什麼,於是我邀請他們表演自己文化的音樂,還一起唱卡拉OK。孩子們很喜歡這裏,經常來,我能幫忙都會幫,很多小事。比如說,很多難民少年的衣服都是別人捐贈的二手衫,並不合身,我有時間也幫著改改衣服,充當裁縫。」

男孩們慢慢長大,足夠十八歲就會搬出 Kolping 收容所,住進另一家收容成年人的中心,或是有了工作收入自己租房,新來的少年又會住進 Kolping。他們中很多人放學放假都會來文化屋。

利亞茲也來過,我最終不可避免地打斷了 Simone 的回憶:「你對他有印象嗎?」她本來比著姿勢的手停在半空中,歎一場口氣說:「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我知道他來過這裏,他和別的男孩一起來、一起走,我知道我和他說過不少話,我也在別處看到過他,他很有禮貌,也不愛說話。可是事情發生以後,我卻怎麼想都想不出來那些……」

她雙手一鑽,想要在空氣中捕捉點什麼:「那些確鑿的事例。他太正常了,不是人們現在口中說的怪獸。可能就是因為他太正常了,我們都沒有注意他。倒是其他幾個調皮的男孩子,我印象更深。」

說到這裏,她的手機微微震動,她掃了一眼,悲傷地說:「自從我在媒體說了對於利亞茲的印象,很多德國人都很生氣,他們在 Facebook 和郵件裏攻擊我,說我不關心受害的香港人,反而幫兇手說話。這不是真的,我特別特別難過,我一直關注那兩名香港男性的消息。但受傷害的也有這裏的難民少年,他們都嚇壞了。他們也互相問詢,有個厄立特里亞男孩曾經和利亞茲一起朝拜,他想不通為什麼利亞茲會變得這麼瘋狂。因為篤信 ISIS 的人不會和厄立特里亞穆斯林朝拜,在他們眼裏那是『異端』。」

我提到人們質疑利亞茲的年齡和真實背景,Simone 坦言,她無法相信現在甚囂塵上的理論,稱「利亞茲來之前就是 ISIS 信徒」,「我認識他,接觸過他,他確實是一個少年,好吧他可能已經18歲了,不是17歲,但是那有什麼區別呢?」

「大家都說他謊稱自己是阿富汗人,但三個月前另一個阿富汗難民少年接到政府通知說,阿富汗沒有戰亂,德國將會遣返阿富汗難民。那個男孩每天都挺著巨大的壓力,不知道前路如何。是阿富汗人又能怎麼樣呢?」

19歲的敘利亞難民 Adnan。
19歲的敘利亞難民 Adnan。

在德國,你是可以偽裝成另一個人的

「我覺得事情的關鍵不是利亞茲是阿富汗人還是巴基斯坦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也可以發生在其他年齡小的難民身上。」

19歲的敘利亞難民 Adnan 認真地對我說,他剛剛從中學下課,來 Simone 這裏練習吉他。Adnan 是去年進入德國的,他的路線和利亞茲有重合的部分。「我家在敘利亞搬了三次房子躲避災難,三次都被炸了。最後我們決定逃亡。」他和家人一起從敘利亞取道土耳其,去到埃及,然後他和父親再次上路,母親和妹妹滯留埃及。

九月,Adnan 來到德國邊境城市 Passau,那也是利亞茲進入德國的地方。走到 Passau 的時候,Adnan 一家已經精疲力盡,德國警察給他們提供了食物和住所,並審查他們的身份,幫助他們申請難民身份。從 Passau 往北,他們輾轉三個地方,住過從200人到2000人不等的難民營,裏面有來自非洲、中東各國的難民。我提及輿論對於利亞茲籍貫的質疑,Adnan 解釋:

我並不是說利亞茲謊報身份,但我的經驗是如果願意並且嘗試,在德國你是可以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我們敘利亞人沒有護照,因為政府視我們為叛徒,不會讓我們拿著護照跑出來;黎巴嫩人長得和我們很像,他們可以扔掉護照,假扮敘利亞難民,儘管黎巴嫩沒有戰亂。阿富汗人可能和巴基斯坦人更接近,那也有可能被假冒。德國警察會問一些問題確認我們真的和自己所說的一樣,來自某個地方,不過如果有人努力學習口音和一些知識,也是有可能混過去的。

Adnan 進入德國的時候已滿 18 歲,並且和父親在一起,他住進了另一家收容所,但是他也認識利亞茲:「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經常在街上看到他——難民和這裏的人長得完全不一樣,你一眼就看出,我們是難民。這個月我還和他上同一門課,但沒有注意到他,我同學現在說他根本沒來上課。反正他看上去非常正常,有禮貌。事情發生後,談到他,我和朋友們都覺得很擔憂,一方面是震驚於一個身邊的人能做出這麼血腥的事情;另一方面是我意識到,你無法通過他看上去怎麼樣判斷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

同是難民,Adnan 表示自己和朋友無法理解利亞茲的行為,德國媒體有分析利亞茲也許出於孤獨或語言不通不能融入社會,Adnan 以自身經驗說明這說法沒有說服力,他來到鎮上十個月,順利學習德語和其他課程,當地居民像對待德國人一樣對待他。他回憶自己剛來的時候,很害怕小鎮上的人會厭惡自己和同伴——「畢竟我們在人家的國家,拿著人家捐給我們的錢,住在人家的房子裏。」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小鎮的居民熱情接待了他們,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幫助他。政府每月會給他發大約四百歐元的生活費,並且監督他上學或是工作,不可以遊手好閒。

直到慘案發生,Adnan 第一反應就是憂慮鎮上的人會不會敵視其他難民,本來在天台上也能放心大睡的他,下意識地關門鎖窗。

「然而並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人們非常理解我們,我坐車、上學、路過店鋪,他們沒有做任何不應該的事情。昨天,他去附近城市維爾茨堡參加遊行,抗議小報發表文章標籤「難民」,結果維爾茨堡警方出動警力,全程護送他們,以防被右翼市民攻擊——「但是什麼暴力報復也沒發生。」

有德國學者和評論人員認為,未成年難民是 ISIS 的目標受眾,歐洲幾個國家都出現未成年難民迅速極端化的案例,我問 Adnan 在小鎮上的難民有沒有可能接觸到 ISIS 的勢力,他認為接觸並非是在現實生活中,而是通過互聯網,對於沒有家長陪伴的未成年人來說可能具有一定吸引力。

在這個天主教徒為主的小鎮,目前還沒有清真寺,男孩們在安息日才會去一個很小的朝拜室禮拜。這裏也沒有伊斯蘭宗教領袖和導師,孩子們對宗教的理解很多靠自己。

「網路的力量就很大。我不擔心我們收容所的阿富汗人會怎麼樣,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們都有自己的看法,而像我父親那麼大的人,互聯網他們不懂,接觸不到這些。」

和動盪的戰火生活以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路相比,如今讀書學習的和平對 Adnan 來說無比珍貴,這也是他無法理解利亞茲的原因:「很多未成年的難民少年很珍惜這裏,而且希望能夠努力學習,成年後申請家人也來這裏團聚。我不知道利亞茲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人。

一個未成年難民能夠來到德國,往往是家人傾家當產才能負擔的起,一路上還要和騙子、人販子、極端分子打交道,我不明白他怎麼能忘記這一切。」

Adnan 的疑問不久後我又從一個德國人口中聽到一遍,那是一位從漢堡來旅遊的老年男子。他住在 Sabina 的旅館裏,聽到 Sabina 對於鎮上安全的焦慮,忍不住插嘴說:「其實和法國比,我們還是很好的,畢竟這樣一個人作案每個時代都有。德國現代歷史上也不乏這樣的例子。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我們和法國不一樣,我們提供教育、提供工作、提供住所,究竟我們的政府還有什麼沒為利亞茲做到?」

在維爾茨堡開出租車的 Markus 也忿忿不平,他說這之前他深信德國不會出現安全問題。恐怖襲擊、ISIS 是法國人和比利時人才要頭疼,「那是他們自己製造麻煩『home made problem』,我們沒有像法國人一樣把難民扔在貧民窟裏不管不顧,我們提供各種福利、資源。我不明白利亞茲到底受了多少刺激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起碼在維爾茲堡,我敢說難民都是和平的。」

Sabina 如果聽到這番言論,也許會生氣反駁,就像她告訴我早前她在麵包店裏一直和鄰居強調的一樣:「不要總是把利亞茲和奧森富爾特列在一起,我們不是那樣的地方——說到底,利亞茲也不是奧森富爾特人,誰知道他是誰,是哪國人呢!」

而文化屋的 Simone 這樣總結:「利亞茲死了,香港家庭還在醫院,留給我們小鎮人、德國人的,除了疑問,還是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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