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他几次,看上去友好安静,真想不到一个17岁的年轻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昨晚我看新闻,有个评论家说他面相很老,说不定是为了骗取难民身份,谎报自己的年龄。我看了他的网络视频,看起来的确不像17岁。”
“是吗?我看报纸这两天一直讨论说,他根本不是阿富汗人,是从另外一个没有难民的国家来的。”
“我对这个人没有印象,要我说他一定是个好演员,住在这里几个月了都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相信一个人会睡一觉起床,忽然变了性情,决定‘今天我要去火车上杀人!’,说不定他来德国之前就准备干点什么。”
……
巴伐利亚北部小镇奥森富尔特(Ochsenfurt)一个看似平静的早晨,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石板街上。几个中老年女性在刚开门的面包店交谈,内容全是关于7月18日在列车上持斧头砍人的那个凶犯。目前新闻报导指向,他就来自奥森富尔特。
小镇中心城区主干道,放慢脚步从头走到尾大概只要十五分钟。这座建于一千年多年前的古镇,二战中被炸坏八九成,经过不断修饬,中世纪城门、哥特式市政厅、文艺复兴风格的雕塑静默隐藏在河岸与森林之间。这里是德国乃至欧洲境内单车旅行必经之地,狭长平坦的河滨车道沿着美茵河向巴伐利亚南部绵延伸展;河岸旁的葡萄酒庄和啤酒厂更为小镇添加人气。
几天前,原本安宁的奥森富尔特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当地时间7月18日晚上九点左右,惊动全德的火车袭击案的凶手利亚兹·汗·艾哈迈迪宰(Riaz Khan Ahmadzai )就是从这里上车,然后用斧头和利刃伤害四名港人和一名德国人。更重要的是,在利亚兹突然决定行凶之前,他就在镇上的难民收容所和寄养家庭居住。
事发至今,整个小镇处于震惊之中。接受访问的居民中有人表示确实在街上见过这个男孩,但是没有谁说得出更多信息,只是不约而同地表示“他看上去很正常”。三天过去,说法越来越多,人们就利亚兹的姓名、年龄、籍贯、宗教信仰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这个镇子实在太小了,本地人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新闻。刚开始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虽然什么信息都有,但你仔细观察就知道大多是从电视和互联网上道听途说的八卦。”来自柏林的调查新闻记者 Alessandro Alviani 这样说,他和其他几家全国性严肃媒体也来到这里按图索骥,大家想问的都一样:谁是利亚兹?
来自阿富汗的电话改变了一切?
根据德国警方公布的信息,利亚兹于 2015年6月经由德国边境城市 Passau 入境,在边境注册时,他的身份是来自阿富汗的未成年难民,孤身一人前往德国,并无成年家人陪伴。今年三月,利亚兹被安置在奥森富尔特市内一家天主教机构,这里收容了三十名父母不在身边的男性未成年难民。和其他难民一齐,利亚兹学习德语课程,并和当地德国学生一起在学校上课。两个星期前,他离开了收容机构,住进一户当地家庭。巴伐利亚社会事务大臣 Emilia Mueller 向媒体透露,利亚兹看上去很快融入德国社会,他在小镇附近、维尔兹堡市一家面包店里当上学徒,如果平稳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在这行找到正职。
然而利亚兹的人生走向另一条路。据警方称,上个周末他接到一通来自阿富汗的电话,他的朋友在那里死去。愤怒的利亚兹决定报复异教徒。从寄养家庭出来后,他登上列车,把车厢变成目击者口中的“屠宰场”。惨案发生后,巴伐利亚州刑警在利亚兹的房间里找到一面手绘 ISIS 旗帜,同时发现的还有一封看起来是利亚兹写给在阿富汗的父亲的遗言,内文有提到穆斯林必须保护自己。同时,ISIS 也在网上公布据称来自利亚兹的效忠视频,画面中他表示“我活在你们中间,我要杀了你们”。
视频引起巨大反应,人们质疑一个已经融入社会的难民,怎么会一夕之间极端化(radicalization)。
紧接着,有语言专家质疑视频中利亚兹的口音,认为他很有可能是巴基斯坦人而不是阿富汗人,警方目前也称利亚兹有可能不是阿富汗人。
一夜之间,利亚兹从默默无闻到惊动全德。虽然他的头像、图片、名字充斥在印刷媒体、电视画面、网络辩论以及街头对话之中,他的身份却越来越错综复杂。掌握最全面信息的显然是警方,然而出于案件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警方发言人小心谨慎,并没有透露更多信息。下一个信息源就是利亚兹曾经生活了三四个月的难民收容所。
这栋小楼就在老城边缘,暗黄色的楼前后时刻驻守着警察,工作人员也拒绝和媒体交谈。这部分是因为居住在此的难民均未成年,此刻他们的心理也深受重创。
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同伴如今是全民痛斥的凶徒,更已暴毙在警察枪下;同时,当地小报字里行间不断用“难民”、“穆斯林”指称凶手,也给这些孩子造成心理负担,害怕受到德国人的仇恨甚至报复。
记者属于警方严防死守的重要对象,不管来自哪家报馆都只能站在街对面的停车处,远远看着难民少年在警察和工作人员陪伴下进出。看得出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向警察请求访问机会时,一名女性工作人员向我投来抱歉的目光,然后轻轻摇头走回楼里;另一个坐在楼前草丛旁的北非少年则没好气地说:“你们(记者)还想要什么?”很快他也在工作人员陪护下离开了。几个原本打算寻找机会突破访问的德国记者也都泄气,其中一个指着停在收容所正门的警车对我说:“看到那个车牌吗,那是巴伐利亚刑警的专案组,他们警力充足,在寄养家庭、面包店也都有人负责隔离记者,没有可能访问利亚兹的同伴了。”
他太正常了?
小镇居民和我一样好奇。开旅馆的 Sabine 一生都在小镇渡过,她说:“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多警察出现过,我们也觉得很不舒服。我一直觉得奥森富尔特很安全,现在警察多了,反而让人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利亚兹到底是谁?”
她找出电话黄页,喃喃地说:“也许我可以帮助你,我们镇上有个女人,她接触过利亚兹,可以说是现在最了解他的人了。这几天她被很多德国媒体访问,不知道会不会愿意和香港媒体说话,但我们应该和香港媒体说话,毕竟受害人中有四个都是香港游客。”
电话打过去没人听,看地址只是五分钟脚程,我决定碰碰运气。那是市政厅旁一个独栋小楼,玻璃门上用英文、德语和阿拉伯语写着“跨国交流”(international exchange),一楼布置地像小咖啡店,灯没开,但接着阳光可以看到地上的绿植和茶几上的马克杯与杂志。
门铃按了很久,终于有一个穿波希米亚风格长裙的女人下楼开了门。她神色憔悴,还不等我开口就说:“我是 Simone Barrientos,你是那个香港媒体的记者吧,我刚刚听到电话留言。对不起,我昨天接受很多访问,到很晚才睡,才刚醒来,听到 Sabine 的电话留言。欢迎你来,我言无不尽,希望能帮到你了解一些情况。”
今年五十多岁的 Simone 两年多前从柏林来到这里,她和爱人在网络上看到了小镇,被静谧的环境吸引,前来安家。她起初为国际旅客提供翻译,也在这个楼里搞沙龙,邀请诗人、音乐家来做活动,很快小镇人就熟悉了她。他们把这栋楼叫做“文化屋”(Kultur Haus)。
“我先来的,然后是难民。大概一年半前吧,镇上的人都知道难民危机,我们也要分担一部分难民。镇长专门召开市民大会。来了几百个人。大家都很想帮手,希望知道多些信息和细节。”
第一批来的就是没有父母陪伴的未成年难民,有十个人,两个来自尼日利亚,四个来自叙利亚,还有四个是厄立特里亚人。“那两个尼日利亚男孩说英文,我可以和他们沟通,但剩下的男孩都说阿拉伯语什么的,我不懂,我还是很想做点什么,于是我邀请他们表演自己文化的音乐,还一起唱卡拉OK。孩子们很喜欢这里,经常来,我能帮忙都会帮,很多小事。比如说,很多难民少年的衣服都是别人捐赠的二手衫,并不合身,我有时间也帮着改改衣服,充当裁缝。”
男孩们慢慢长大,足够十八岁就会搬出 Kolping 收容所,住进另一家收容成年人的中心,或是有了工作收入自己租房,新来的少年又会住进 Kolping。他们中很多人放学放假都会来文化屋。
利亚兹也来过,我最终不可避免地打断了 Simone 的回忆:“你对他有印象吗?”她本来比着姿势的手停在半空中,叹一场口气说:“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我知道他来过这里,他和别的男孩一起来、一起走,我知道我和他说过不少话,我也在别处看到过他,他很有礼貌,也不爱说话。可是事情发生以后,我却怎么想都想不出来那些……”
她双手一钻,想要在空气中捕捉点什么:“那些确凿的事例。他太正常了,不是人们现在口中说的怪兽。可能就是因为他太正常了,我们都没有注意他。倒是其他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我印象更深。”
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微微震动,她扫了一眼,悲伤地说:“自从我在媒体说了对于利亚兹的印象,很多德国人都很生气,他们在 Facebook 和邮件里攻击我,说我不关心受害的香港人,反而帮凶手说话。这不是真的,我特别特别难过,我一直关注那两名香港男性的消息。但受伤害的也有这里的难民少年,他们都吓坏了。他们也互相问询,有个厄立特里亚男孩曾经和利亚兹一起朝拜,他想不通为什么利亚兹会变得这么疯狂。因为笃信 ISIS 的人不会和厄立特里亚穆斯林朝拜,在他们眼里那是‘异端’。”
我提到人们质疑利亚兹的年龄和真实背景,Simone 坦言,她无法相信现在甚嚣尘上的理论,称“利亚兹来之前就是 ISIS 信徒”,“我认识他,接触过他,他确实是一个少年,好吧他可能已经18岁了,不是17岁,但是那有什么区别呢?”
“大家都说他谎称自己是阿富汗人,但三个月前另一个阿富汗难民少年接到政府通知说,阿富汗没有战乱,德国将会遣返阿富汗难民。那个男孩每天都挺着巨大的压力,不知道前路如何。是阿富汗人又能怎么样呢?”
在德国,你是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我觉得事情的关键不是利亚兹是阿富汗人还是巴基斯坦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也可以发生在其他年龄小的难民身上。”
19岁的叙利亚难民 Adnan 认真地对我说,他刚刚从中学下课,来 Simone 这里练习吉他。Adnan 是去年进入德国的,他的路线和利亚兹有重合的部分。“我家在叙利亚搬了三次房子躲避灾难,三次都被炸了。最后我们决定逃亡。”他和家人一起从叙利亚取道土耳其,去到埃及,然后他和父亲再次上路,母亲和妹妹滞留埃及。
九月,Adnan 来到德国边境城市 Passau,那也是利亚兹进入德国的地方。走到 Passau 的时候,Adnan 一家已经精疲力尽,德国警察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住所,并审查他们的身份,帮助他们申请难民身份。从 Passau 往北,他们辗转三个地方,住过从200人到2000人不等的难民营,里面有来自非洲、中东各国的难民。我提及舆论对于利亚兹籍贯的质疑,Adnan 解释:
我并不是说利亚兹谎报身份,但我的经验是如果愿意并且尝试,在德国你是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我们叙利亚人没有护照,因为政府视我们为叛徒,不会让我们拿着护照跑出来;黎巴嫩人长得和我们很像,他们可以扔掉护照,假扮叙利亚难民,尽管黎巴嫩没有战乱。阿富汗人可能和巴基斯坦人更接近,那也有可能被假冒。德国警察会问一些问题确认我们真的和自己所说的一样,来自某个地方,不过如果有人努力学习口音和一些知识,也是有可能混过去的。
Adnan 进入德国的时候已满 18 岁,并且和父亲在一起,他住进了另一家收容所,但是他也认识利亚兹:“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经常在街上看到他——难民和这里的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你一眼就看出,我们是难民。这个月我还和他上同一门课,但没有注意到他,我同学现在说他根本没来上课。反正他看上去非常正常,有礼貌。事情发生后,谈到他,我和朋友们都觉得很担忧,一方面是震惊于一个身边的人能做出这么血腥的事情;另一方面是我意识到,你无法通过他看上去怎么样判断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同是难民,Adnan 表示自己和朋友无法理解利亚兹的行为,德国媒体有分析利亚兹也许出于孤独或语言不通不能融入社会,Adnan 以自身经验说明这说法没有说服力,他来到镇上十个月,顺利学习德语和其他课程,当地居民像对待德国人一样对待他。他回忆自己刚来的时候,很害怕小镇上的人会厌恶自己和同伴——“毕竟我们在人家的国家,拿着人家捐给我们的钱,住在人家的房子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小镇的居民热情接待了他们,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帮助他。政府每月会给他发大约四百欧元的生活费,并且监督他上学或是工作,不可以游手好闲。
直到惨案发生,Adnan 第一反应就是忧虑镇上的人会不会敌视其他难民,本来在天台上也能放心大睡的他,下意识地关门锁窗。
“然而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人们非常理解我们,我坐车、上学、路过店铺,他们没有做任何不应该的事情。”昨天,他去附近城市维尔茨堡参加游行,抗议小报发表文章标签“难民”,结果维尔茨堡警方出动警力,全程护送他们,以防被右翼市民攻击——“但是什么暴力报复也没发生。”
有德国学者和评论人员认为,未成年难民是 ISIS 的目标受众,欧洲几个国家都出现未成年难民迅速极端化的案例,我问 Adnan 在小镇上的难民有没有可能接触到 ISIS 的势力,他认为接触并非是在现实生活中,而是通过互联网,对于没有家长陪伴的未成年人来说可能具有一定吸引力。
在这个天主教徒为主的小镇,目前还没有清真寺,男孩们在安息日才会去一个很小的朝拜室礼拜。这里也没有伊斯兰宗教领袖和导师,孩子们对宗教的理解很多靠自己。
“网路的力量就很大。我不担心我们收容所的阿富汗人会怎么样,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而像我父亲那么大的人,互联网他们不懂,接触不到这些。”
和动荡的战火生活以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路相比,如今读书学习的和平对 Adnan 来说无比珍贵,这也是他无法理解利亚兹的原因:“很多未成年的难民少年很珍惜这里,而且希望能够努力学习,成年后申请家人也来这里团聚。我不知道利亚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人。
一个未成年难民能够来到德国,往往是家人倾家当产才能负担的起,一路上还要和骗子、人贩子、极端分子打交道,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忘记这一切。”
Adnan 的疑问不久后我又从一个德国人口中听到一遍,那是一位从汉堡来旅游的老年男子。他住在 Sabina 的旅馆里,听到 Sabina 对于镇上安全的焦虑,忍不住插嘴说:“其实和法国比,我们还是很好的,毕竟这样一个人作案每个时代都有。德国现代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和法国不一样,我们提供教育、提供工作、提供住所,究竟我们的政府还有什么没为利亚兹做到?”
在维尔茨堡开出租车的 Markus 也忿忿不平,他说这之前他深信德国不会出现安全问题。恐怖袭击、ISIS 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才要头疼,“那是他们自己制造麻烦‘home made problem’,我们没有像法国人一样把难民扔在贫民窟里不管不顾,我们提供各种福利、资源。我不明白利亚兹到底受了多少刺激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起码在维尔兹堡,我敢说难民都是和平的。”
Sabina 如果听到这番言论,也许会生气反驳,就像她告诉我早前她在面包店里一直和邻居强调的一样:“不要总是把利亚兹和奥森富尔特列在一起,我们不是那样的地方——说到底,利亚兹也不是奥森富尔特人,谁知道他是谁,是哪国人呢!”
而文化屋的 Simone 这样总结:“利亚兹死了,香港家庭还在医院,留给我们小镇人、德国人的,除了疑问,还是疑问。”
我一直都存疑,像利亞茲這樣的青年真的可以當作是ISIS一員嗎?他可能對ISIS最基本的信仰、狂熱的理念一無所知。但因為個人經歷而痛恨西方列強,所以將自己和ISIS強行拉到同一陣線,被世人看作同聲同氣。當然,ISIS對這樣的獨狼行動也是喜聞樂見的,當然不會拒絕承認自己是主謀是“功臣”。但若我們能將這樣的暴力暫且抽離出ISIS陰謀的大背景,更多地將其視為一個一直存在的社會問題(如平等、歧視),是否能更有效地制止暴力的發生,改變我們處於被動的狀態?
最不解最可怕的是ISIS可以在无声无息间,策反你身边那个普通到你都不会留意到的普通人...
脫歐有脫歐的代價,不能說正確或錯誤,這只是51%的英國人做出的選擇。這篇文章想討論在難民福利好的德國,為什麼還會出現屠殺事件。ISIS如何接觸這些年輕人、讓他們死心賣命的?很多我們根本不了解,自然不能理解別人的極端行為,就像你老抨擊被傳銷的人腦子壞掉了,但更應該問問為什麼他們會廳傳銷公司的話,對症下藥。
英國脫歐是正確的,難民問題太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