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古怪,不和人打招呼,也不自我介紹,走路左搖右晃,還總自言自語。」在尼斯北部Henri Sappia大道工作了16年的清潔工告訴端傳媒記者,「他喜歡抽菸喝酒泡夜店,人們總是看到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還有傳言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他,就是法國尼斯襲擊的兇手,出生於突尼斯東北部小鎮姆薩肯(Msaken)的穆罕默德·拉胡瓦傑·布哈勒(Mohamed Lahouaiej Bouhlel)。7月14 日夜晚,他駕駛貨車衝向慶祝國慶的人群,碾壓、掃射,造成至少84人死傷。
在鄰居眼裏,穿着時髦,肌肉發達的布哈勒是個不受待見的局外人。他來法國前曾因精神疾病看過心理醫生。父親眼中,當時的布哈勒總是獨來獨往,鬱鬱寡歡。2005年,剛滿20歲的布哈勒與在法國尼斯長大的表妹納扎特(Najat)結婚,移居法國,從此與父親再無聯繫。到法國後的十年,他一直沒有拿到法國國籍,直到事發前還只是憑藉一張居留許可住在法國。
布哈勒來到法國後與妻子住在尼斯北部一棟高層公寓12層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裏,租金700歐元左右。從尼斯市中心乘坐1號電車,20分鐘就可以直達這個街區。低廉的房價,便捷的交通和齊全的周邊設施吸引了不少移民定居於此,其中不少是來自北非的穆斯林。
鄰居們對布哈勒的妻子納扎特的印象則完全相反:納扎特在這裏長大,母親和哥哥也住在這個街區,待人温和友好。這對在鄰居眼中不甚般配的夫妻感情並不好,布哈勒毆打妻子,這在鄰里間也是公開的秘密。2014年,有人在布哈勒毆打妻子時報警,警車與救護車鳴笛而來。警察隨即要求布哈勒與妻子分居。
布哈勒隨後獨自搬到了尼斯東部略顯破敗的一棟四層公寓二層的一間一居室,租金約為450歐元。交通不便,布哈勒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他的鄰居告訴記者,這幾乎是整個尼斯租金最便宜的地方。
布哈勒惡劣的鄰里關係並沒有因為搬家而有絲毫改善。住在他樓下的摩洛哥裔移民扎斯敏告訴端傳媒的記者,在她搬來至今的六個月裏,從來沒聽到過布哈勒的聲音。她和她的孩子們曾和布哈勒打招呼,「他不但不回覆,還會一邊繼續上樓一邊直勾勾地盯着你看,眼神非常嚇人。」
布哈勒與妻子分居後,鄰居們仍經常見到布哈勒在週末回來看望孩子。他和納扎特結婚不到10年間生育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兩人分居後才出生。布哈勒是一名貨車司機,納扎特則一直是家庭主婦。
今年3月,布哈勒與妻子正式離婚。同樣是在今年3月,布哈勒因在一起交通糾紛中用木棒打人被判處6個月的緩刑——這是布哈勒捲入的唯一一次刑事案件。此前,他還因小偷小摸小破壞留下案底。
「一時間要支付妻子和三個孩子的撫養費,還要獨自承擔生活開支,這對於一個卡車司機來說應該是極大的經濟壓力。」納扎特的鄰居,33歲的阿戴樂·布朗(Adel Bouhlen)告訴記者,他認為這是使布哈勒精神崩潰,做出非人舉動的重要原因。
布哈勒岳母的好友Amel則懷疑,他可能是覺得妻子和孩子也在看國慶焰火的人群裏,想要同歸於盡。
布朗的家鄉同樣是突尼斯姆薩肯。布朗、布哈勒是當地的兩個大姓。由於姓氏和住址都與布哈勒相近,布朗在事發後一度被誤認為是兇手的親屬,受到了媒體潮水般的電話採訪。 布朗強調,布哈勒從來沒有過過齋月,也從來沒有光顧過不遠處的清真寺,根本就不是一個穆斯林,他希望媒體不要給布哈勒亂貼標籤。
製造巴黎恐怖襲擊的人是一群自稱穆斯林的大鬍子,你要說那是穆斯林,我沒辦法,只好承認。可這次,這就是一個瘋子,和宗教真是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總理昨晚上電視開口就說,這事情一定和極端伊斯蘭有關,我覺得這也太輕率了一點。我認識這人,我們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
扎斯敏亦表示,布哈勒在剛過去的齋月裏經常酒氣熏天地回來,一個月前還見到他和年輕女孩在公寓門口親熱,這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布哈勒有朋友, 布哈勒也一直穿普通的工作裝束,並沒有出現極端宗教化跡象。
新型恐怖分子是什麼?
布哈勒與此前在法國發動襲擊的恐怖分子如此不同:他從來沒有引起過法國情報部門的注意,沒有任何依附極端意識形態的跡象,沒有炸彈和AK47,沒有作戰訓練經驗,以至於法國政府內部出現了不同聲音。
7月15日晚,總理瓦爾斯(Manuel Valls)接受法國二台晚8點新聞的直播採訪時表示「毫無疑問,布哈勒是一個與極端伊斯蘭有關的恐怖分子。」而同一天,內政部長卡澤納福接受法國一台的採訪,被問及是否能確認此人與極端伊斯蘭有關時,他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次日,卡澤納福在記者會上表示,布哈勒有可能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完成了極端化,發動了一次有許多恐怖主義特徵但完全不同以往的襲擊。
他的犯罪行動說明,一些容易被伊斯蘭國拉攏的人,沒有致命武器、沒有訓練經驗,也可以用最惡劣的方式造成最慘烈的結果。這種新型的恐怖襲擊表明反恐鬥爭十分艱鉅。
截至本週日,法國政府已經提審了包括布哈勒前妻納扎特在內的7名嫌疑人。檢察官表示這些調查的目的是查明布哈勒是否屬於恐怖主義團伙。
「新型恐怖分子算是什麼意思?我現在誰也不相信!」在尼斯工作了17年的49歲旅館前台約瑟夫告訴端傳媒記者。
事發當天,約瑟夫也去海濱大道(Promenade des Anglais)看國慶煙火。結束後,他本來準備往後來事發的方向走去看音樂會,但和朋友商量後改變了方向,逃過一劫。如今,約瑟夫難以抑制他的憤怒。
在他眼裏,是奧朗德政府軟弱的移民政策造成了此次事件。他希望所有有犯罪記錄的移民都被遣返回來源地,對涉嫌參與恐怖活動、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人,同樣應被剝奪法國國籍遣回來源國 。
去年巴黎恐怖襲擊之後,總統奧朗德提出取消涉嫌參與恐怖襲擊的雙國籍法國人的法國籍。法國二戰後從北非引入了大量勞工,這些移民及其後代很多具備雙重國籍。在法國發動襲擊的恐怖分子大多出身於這類移民背景。然而,取消被判恐怖主義行徑者的法國國籍,被視為極右派政治主張,遭遇法國左派人士的強烈反對,奧朗德最終不得不放棄推動相關立法。
尼斯遇襲後,奧朗德政府的反恐安保政策腹背受擊,左派認為宣布緊急狀態,武斷而無效,右派則認為反恐手段不夠強硬。可以預見,奧朗德政府的支持率將承受壓力,法國政界圍繞反恐對策的裂痕將進一步加深。
「不要再跟我提什麼『政治團結』了,我已經聽煩了。」法國共和黨負責司法事務的秘書George Fenech在尼斯襲擊後第一時間批評了奧朗德政府的反恐政策。
George Fenech率領的跨黨派調查組兩天前剛剛向國民議會提交了一份巴黎恐怖襲擊的報告。他批評奧朗德政府沒有認真對待調查組的建議,並直言法國目前並不具備防範「伊斯蘭恐怖襲擊」的能力。
i-TELE 電視台的評論員隨後說:「所謂的政治團結已經結束了,它只在查理週刊事件後短暫地出現過。一而再,再而三的襲擊,人們不可能再假裝一團和氣。」
讓約瑟夫憤怒的還有當地的穆斯林社群,「這些人為什麼沒能更早地制止這個殺人狂魔,促使他融入法國社會,反而任其自生自滅,完了就用一句『他不是穆斯林』撇清關係。」
約瑟夫強調自己並非種族主義者,他在科西嘉島出生,父親是突尼斯裔穆斯林,母親是摩洛哥裔無神論者,他們都是二戰後移民法國的。與父母不同,約瑟夫後來改信了天主教,但寬容的父母從來沒有對他另眼相待。
同樣作為二代移民,布朗感到委屈。「誰也不會想到這個頭腦不正常的人會變成殺人狂魔啊。 否則,周圍的穆斯林不會無動於衷。這次襲擊的受害者好多都是穆斯林,光突尼斯人就有七八個。」
扎斯敏和孩子也在國慶夜英國人大道看煙火時目睹了卡車開來的一幕。她的女兒後來受到心理創傷,閉門不出,她沒有想到,卡車上的冷血殺手正是自己樓上的鄰居。
布朗擔心,這次事件將再次給北非移民包括像他這樣在郊區長大的移民子女的形象蒙上陰影。
「每次一出事人們就找我們的茬,郊區也是法國,我們都是法國人,像我這樣郊區長大的移民後代也可以成功融入。我有終身僱用合同,有房,有妻子和孩子,有正規學歷,有9年工齡......」布朗穿着一件法國鱷魚牌(Lacoste) polo衫,一件短褲——法國男子常見的打扮——激動地告訴記者。
約瑟夫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大部分法國人只知道一些冰冷的數字,84人死亡,200多人受傷,卻體會不到背後的傷痛。
為了避免引起觀眾不適,法國媒體只展現了卡車最初慢速行駛、後來人們匆忙逃生、海濱大道上眾多覆蓋着藍布的屍體畫面。
人們只有看到流血和眼淚才知道造成了多大傷害,否則很快記憶翻篇。畢竟政客們也不讓想人們一直惦記這個事情。我有好幾個客人提前退房了,他們說氣氛實在是太沉重了,無法繼續假期。
尼斯的哀傷與第一個笑容
襲擊過後,尼斯似乎很快又回歸了往日的平靜。週五晚上,尼斯市中心飯店的露台上依然坐滿了遊客。週六白天,海濱大道事發一側對行人開放,海灘上又出現了曬太陽、戲水,乘海上熱氣球的遊客,與巴黎連環恐怖襲擊後風聲鶴唳萬籟俱寂的情形,形成鮮明對比。
然而,只要略微深入,不難發現那場災難給這座城市造成的陣痛遠未結束。
週五晚上,很多人在海濱大道一側擺放蠟燭鮮花以及兒童玩偶,悼念此次襲擊中比例極高的兒童遇難者。人們在一旁沉默哀悼,眼泛淚光。一個婦女默默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蹲下,啜泣起來。
週六白天,海濱大道上尚未清理乾淨的血跡觸目驚心,有人在每一灘血跡上擺放鮮花。記者再次看到那個婦女,左右手攬着兩個女孩兒,坐在人行道邊緣,默默注視着一灘灘血跡。她們背後的海灘上,所有的國旗降半。
這個週末,尼斯市中心的菜市場連續幾天都沒有開門,一個老者拿着空空的購物袋聳聳肩。朝向海邊的馬塞納廣場邊停滿了國民衞隊的車,荷槍實彈的軍警站在廣場邊上,神情警惕地面向各個方向。
公交車上一名非洲裔女子正在給受害者家屬熱線打電話。她名叫Nesrine Zah,正焦急地尋找4歲的侄兒Kylan,而她的表姐、Kylan 的媽媽已經在襲擊中喪生。
「我們看到他被抱上了救護車,不可能就這麼丟了!我們找遍了所有的醫院,甚至去了馬賽的醫院,因為聽說一部分傷者被轉移到了那裏。每天打四次電話,查詢最新消息,但一直沒有新消息。為了他的媽媽,我們也要把小Kylan 找回來啊!」Zah 一邊說,一邊啜泣起來。
當晚7點左右,法國媒體發布消息,確認Kylan已經死亡。
也有人極為幸運。
尼斯巴斯德醫院門口,一家人抱着8個月大的小男孩歡喜地走向記者區。7月14日夜裏,在卡車衝過來的最後時刻,一名年輕女性本能地抱起嬰兒車裏的男孩跑向遠處。男孩的親人同樣把尋人啟事發布在臉書(Facebook)上,一個多小時後就在巴斯德醫院找到了安然無恙的孩子。
男孩的父母和兄妹都在襲擊中受傷,目前正在接受治療,他們是貨車停下之前最後的幾名受害者。
「這是幾天來,我第一次在這裏看到笑容。」一個蹲守醫院的法國記者說道。
让人防不胜防的袭击,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