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執行主編親述:《炎黃春秋》之死

《炎黃春秋》作為共產黨內改革派發聲陣地,經歷江、胡、習三代,在習「扶紅、打黑、爭灰」的輿論管理思維中,終被判死刑。
2011年7月《炎黃春秋》創刊二十週年時工作人員合影。前排左起為時任副社長李晨、副社長楊繼繩、社長杜導正、總編輯(兼法定代表人)吳思。右上角(後排右一)為本人。
大陸

風波不斷的《炎黃春秋》雜誌,近日高層人事安排大換血,官方人馬全面入駐接管,終於在7月17日,由社長杜導正簽名,宣佈即日停刊。

曾任雜誌執行主編四年多的洪振快向端傳媒表示,雜誌社與官方指定的主管主辦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官司還在打,但雜誌社人員已不能正常辦公,他17日探望留醫的杜導正,杜導正在病床上看了停刊聲明的草稿,「真正簽名可能是在今天(18日)」。

創刊25年,向以治史鑒今、敢言求是而被視為中共黨內改革派發聲之地的《炎黃春秋》曲終奏雅,對於中國思想界、知識界、新聞界、政界,意味著什麼?以下為洪振快撰文見證的《炎黃春秋》之死:

本人曾任《炎黃春秋》執行主編四年多時間,在2014年的變更主管主辦單位風波中辭職。當時,辭職的還有總編輯吳思、執行主編黃鐘和網絡總監張曉鷗。

根據最新出版的第7期雜誌上的人事信息,結合7月14日下午傳出的文件,以及從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炎黃春秋》此次人事大換血,官方的安排是:

  • 從1991年創刊以來一直任社長、有70多年黨齡、80年代曾任首任新聞出版署署長的杜導正(兼法定代表人),被免去職務,掛顧問虛銜(沒有任何實際權力);

  • 從今年5月份開始任副社長的胡德華(原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之子),免去副社長職務,掛顧問虛銜;

  • 原副社長李晨(人民日報原總編輯李莊之女),被褫奪所有權力,相當於掃地出門;

  • 從5月份起新任總編的徐慶全、新任副總編的王彥君,原任執行主編的馮立三、丁東,全部新聘為副主編(《炎黃春秋》原來一直沒有這一職務);

  • 杜導正女兒杜明明由原來的執行主編升任副社長(在三個新聘副社長中排第一)。 不久前,還有一位原財務總監被免職。

新派6名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炎黃春秋》現主管主辦單位,簡稱藝研院)工作人員入雜誌社任職:賈磊磊出任社長,郝慶軍出任總編輯兼法定代表人,張鋒波、王瑜瑜新任副社長;陳劍瀾、柯凡出任副主編(類似原來的執行主編)。

這6人,賈磊磊為藝研院副院長,郝慶軍藝研院所屬《傳記文學》雜誌主編,陳劍瀾是藝研院所屬學術期刊《文藝研究》的副主編,其餘為研究人員,而且研究領域均為文藝,而《炎黃春秋》主要刊登歷史、政治類文章。同時,原來的雜誌最高權力機構──社委會被取消,官方接管財務、新媒體內容發佈的人員在人事變動決定宣布後馬上進駐雜誌社。

一年半前,官方意圖通過變更主管主辦單位加強對《炎黃春秋》控制,此番人事大調整,乃是控制的進一步強化。官方決心通過人事調整,逐步完成對內容的控制,這種決心只能來自最頂層。

7月17日,《炎黃春秋》創刊社長杜導正在病床上。
7月17日,《炎黃春秋》創刊社長杜導正在病床上。

三大內容「八不碰」 人財採編相對獨立

《炎黃春秋》是個很獨特的雜誌。

《炎黃春秋》的主要內容,一是中共黨史、軍史、國史上重要歷史事件當事人的回憶,能夠提供歷史內幕,包括中共最高層在重要歷史事件的真實作為;二是對中共歷史上的錯誤如肅反、大饑荒、文革等進行反思,以期總結歷史經驗,避免重犯錯誤;三是對重大理論問題即中國的發展方向提出看法,力求推動政治體制改革。

按照社長杜導正的看法,雜誌在歷史問題上遵循中共歷史問題決議,在理論、方針上遵循八二憲法(1982年通過)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路線。在對待歷史人物的評價上面,雜誌主張秉持不虛美、不溢惡的精神,實事求是地作出客觀評價。

經過長期的博弈,雜誌社與官方達成某種程度的協議,八個方面的內容不碰,即雜誌不能刊登涉及和主張這八個方面內容的文章。所謂「八不碰」包括:軍隊國家化、三權分立、六四、現任黨和國家領導人及其家屬、多黨制、法輪功、民族宗教問題、劉曉波(在藝研院提供的協議版本中,此點改為憲政)。除此之外,官方默認雜誌可以刊登。

在中國大陸,這已是其他媒體所不能享有的特權,因「八不碰」之外還有廣闊的空間可以開拓,尤其是歷史問題。但實際上,並非所有內容都能刊登,官方還是經常提出某些文章違背「重大選題備案辦法」,觸碰了底線。雜誌每期刊登20篇文章光景,經常被指出有三四篇「違規」,甚至七八篇「違規」。

在中國大陸,私人不能辦報辦刊,所有的報刊都必須有一個國有單位作為主管主辦單位。 《炎黃春秋》的主管主辦單位長期是「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

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於1991年5月成立,是一個主要由省部級退休幹部參加的民間社團,會長通常是退休的副國級領導人,首任會長是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周谷城、執行會長為解放軍副總參謀長蕭克上將,此後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費孝通等人曾任會長,現任會長是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許嘉璐。

十幾年前,中國藝術研究院曾經是《炎黃春秋》的主管主辦單位,後主動放棄主管主辦職責,2014年,中宣部指定,中國藝術研究院重新成為《炎黃春秋》的「婆家」。變更理由是:《炎黃春秋》是新聞出版單位,新聞出版單位全部屬於國有資產,而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屬於民間社團,根據有關法規,民間社團不能管理國有資產,所以必須變更主管主辦單位。

雖然當局聲稱,《炎黃春秋》是屬於國有的新聞出版單位,但1991年7月創刊以來,國家沒有給過一分錢,沒有給過一個編制,也沒有提供過一寸辦公場地。相反,在官方一再打壓下,《炎黃春秋》經歷了很多風浪,獨立發展,以內容獲得國內外讀者的認可,實現了完全靠發行收入支撐運作。在近年紙媒發行量全面下跌,難以生存的情況下,《炎黃春秋》逆勢生長,發行量保持上升趨勢,2013年進入國家郵政總局全國報刊發行百強,2014年每期印量已接近20萬份。

由於沒有官方的編制和經費,《炎黃春秋》在人事和財務方面有相對獨立權,這是編輯方針保持相對獨立的重要保證。在《炎黃春秋》內部,也有一套相對民主的制度,包括用人、用錢、用稿。比如社內人事、財務等大事要由雜誌社的最高權力機構社委會集體討論決定,用稿要由編輯部集體討論決定,社長​​和總編不能獨斷,也得服從民主原則,大事集體投票決定。編輯部內部也認同雜誌是一個類似民國期間的「同人雜誌」,大家志同道合,追求民主憲政的理想,所以在內部也要實踐大家追求的理想。

這在中國大陸,應該別無二家。

換「婆家」強控制近兩年 最高層終下決心大換血

近兩年前官方強行給雜誌安排中國藝術研究院這個「婆家」,引起雜誌社的警覺。

2014年9月,時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雒樹剛主持召開新聞出版總署、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辦公室(中編辦)、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四方聯席會議,在《炎黃春秋》雜誌社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改變《炎黃春秋》的主管主辦單位,並在一個星期內辦完了變更手續。

為此,雜誌社連續三次召開顧問、編委、重要作者、紅二代參加的會議,試圖抵制變更。由於官方口頭承諾,主管主辦單位變更後,雜誌在人事、財務、發稿上仍享有原來的自主權,三次會議上,顧問、編委、重要作者的意見也不一致。

一部分人認為,變更即是官方為了加強控制,變更後雜誌必難保持風格,所以必須強硬抵制,著名律師張思之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要求以80多歲的高齡擔當雜誌的律師,近百歲高齡的前毛澤東秘書李鋭擔任公民代理人,和官方打官司,如果官方強行要求變更,就主動宣布停刊;另一部分人認為,雜誌還沒到死的時候,不宜主動找死,所以不妨先變更,等以後到了無法生存的地步,再宣布停刊也不遲,只要能辦下去,還是要儘量保持陣地,以便能夠發出改革派的理性聲音。

這場風波持續了近三月,最終社長杜導正與官方達成妥協,接受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主管主辦。此後,官方控制隨即加強,藝研院派分管副院長賈磊磊和一位科研處負責人蔘加審稿會議,隨時可對某篇稿子提出意見。此前雜誌社每年要召開顧問、編委、重要作者和支持者參加的春節聯誼會,通常有200多人蔘加,濟濟一堂,會場滿眼皆為白髮。但主辦主管單位變更後,這一傳統即被打斷,2015年的春節聯誼會被官方阻撓而無法召開。

2015年4月,新任總編楊繼繩退休前所在單位新華社出面,「勸」其不要在雜誌社任職,楊繼繩最終在2015年7月退出雜誌社。2016年元旦,官方直接派人到印刷廠,阻止開印帶有新年獻詞的《炎黃春秋》,最終《炎黃春秋》第一次發行了沒有新年獻詞的新年首刊。

2016年5月的第5期雜誌,適值「文革」發動50週年,雜誌原定安排多篇反思文革的文章,官方又要求撤稿,雙方一度僵持,官方派人到印刷廠盯著,最終雜誌社妥協,撤掉大部分稿件。本來每期雜誌應在當月4日發行,上月底完成印製,但此期被拖到5月10日左右才得出刊,這在本人工作期間是從未有過的事。

《炎黃春秋》代表黨內改革派,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和支持,創刊至今25年,官方一直未下決心關停,是因影響太大,沒人敢擔政治責任和歷史罪名。至此番人事大換血,可以看出官方是下了決心。官方還顯然進行了精心布局,包括下令各媒體不得炒作。這種決心只能來自最頂層,藝研院作為主管主辦單位,只是執行命令而已,不是能下決定者。

當然,官方並不想直接關停《炎黃春秋》,因為那樣不夠體面,而且可能會引發政治事件;通過人事調整,逐步完成對內容的控制,改造成官方希望的面目,應是官方既定的目標,應該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結果。在此意義上,《炎黃春秋》已被判處死刑,已絕無保持原來的辦刊方針存活下去的可能。

25載春秋告終 改良道路走到盡頭?

《炎黃春秋》創辦至今,剛好歷時25週年。這25年中,中國經歷了三個時代:江時代、胡温時代、習時代。這三個時代,中共官方對媒體的控制手段和程度是不一樣的。

江時代,尤其1992年鄧小平南巡,發出「誰不支持改革誰就下台」的威脅,江之後全力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市場經濟理論伴隨的新自由主義思潮逐漸佔據思想界主流。由於毛式左派反對市場經濟,經常向中央上萬言書,阻撓市場經濟和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江曾下令封掉了兩個極左雜誌《中流》和《真理的追求》。在江時代,對媒體的控制比較寬鬆,一批市場化媒體順勢崛起,比如南方報系的《南方週末》和《南方都市報》。胡温時代,對新自由主義開始打擊,但市場化媒體已經發展壯大,仍能佔據主流,胡温個性較為温和,對媒體未下狠手。

但到了習時代,近年媒體哀鴻遍野,從2013年《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開始,就表現出以強力手段對付媒體的傾向,官方屢屢放言控制輿論是一場上甘嶺戰役,表現以戰爭思維來管控輿論。

中共中央委員會機關刊物《求是》雜誌2016年第9期公開的2015年12月11日習近平在全國黨校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透露了習管理媒體的思維。習說:「我說過,思想輿論領域大致有紅色、黑色、灰色'三個地帶'。紅色地帶是我們的主陣地,一定要守住;黑色地帶主要是負面的東西,要敢於亮劍,大大壓縮其地盤;灰色地帶要大張旗鼓爭取,使其轉化為紅色地帶。」其策略,可以簡單歸納為「扶紅,打黑,爭灰」。這是中共歷史上常見的劃分敵、我、友三個陣營,分別對待的思維。近年中共官方管理媒體的思路,可以認為便是上述講話的具體落實。

媒體管理部門既已得到「要敢於亮劍」的尚方寶劍,自然要亮劍。中國民間曾把最敢說話、最有看頭的兩家報刊《炎黃春秋》和《南方週末》,並稱為「北炎黃,南南周」。一些企業家只訂這「一報一刊」。 2013年《南方週末》被整治之後,《炎黃春秋》必在整肅之列,即便有習仲勛所題「《炎黃春秋》,辦得不錯」的所謂「丹書鐵券」也沒用。因此,自2014年下半年以來以變更主管主辦單位為手段,至近日強行進行人事大調整,都是符合邏輯的發展。

《炎黃春秋》的主張,代表了中共黨內改革派、體制內自由派所主張的改良道路,代表中共黨內和民間温和、理性、健康的力量,即通過政治體制改革,使中共由一個革命黨轉變成一個執政黨,以最小的社會代價,完成中國的現代文明轉型。這種主張,能夠避免通過「革命」方式變革社會帶來大規模政治動盪,從而引起社會失控的風險和代價。這不僅是中國國內有識之士基於歷史經驗的普遍共識,應該也是全世界樂意看到的,畢竟中國人口占世界五分之一,失控帶來混亂,對全世界都不是好事情。

儘管上述主張過於理想化,未必能夠實現,但《炎黃春秋》的存在,至少表明上述主張在中共黨內還能被容許,還有一點微弱的希望。如果中共官方下決心扼殺《炎黃春秋》,那就意味著温和改良的道路在中國無法走通,激進革命話語將成為社會認識的主流,中國各界精英的認識將會發生微妙的調整,這對中國未來走向到底意味著什麼,還有待觀察。

《炎黃春秋》雜誌社「換血」風波

以敢言著稱的改革派雜誌《炎黃春秋》,7月11日剛剛通過微信公眾號發布創刊25週年紀念文章,即陷入連串風波。7月14日,雜誌社發表聲明,稱主管主辦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在7月13日通知雜誌社,該院與雜誌社在2014年12月18日簽訂的協議自動失效。這份協議約定,雜誌社有人事任命權、財務自主權和發稿自主權。對於研究院的通知,雜誌社表示不同意,並委託律師起訴研究院。聲明還指,研究院派員進入編輯部,干擾正常工作,以至於無法保證第8期雜誌出刊,雜誌社面臨絕境,呼籲各界關注。7月15日,雜誌社再發出聲明,稱官方網站被人竊取、修改了後台密碼,雜誌社在官網的編輯權被奪去。而且從7月14日開始,中國藝術研究院派人進入編輯部,通宵達旦用餐住宿,造成秩序混亂和不安全隱患。以求實存真為價值、以治史鑑今為己任,而且有較強政治背景的《炎黃春秋》,一夜被「奪權」,面臨斷網停刊,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和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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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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