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個社會更需要一個出家人,還是一個數學家?」
北京龍泉寺中,圖書館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著一位法號「賢宇」法師的採訪視頻。
這名二十多歲的法師俗名柳智宇,出家前,他是備受矚目的天才少年,2005年滿分摘得國際數學奧林匹克金牌,保送北京大學數學系,2010年畢業前夕,他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全額獎學金。
正在此時,他卻放下諸般榮耀,去龍泉寺剃度出家。
「我覺得更需要一個出家人,」屏幕裏的賢宇說道。他現在負責這裏的佛經典籍校對。
在藏龍卧虎的龍泉寺,這個天才數學僧不過是冰山一角。
龍泉寺,位於北京西郊外鳳凰嶺之上,毗鄰北京高等院校、創業公司雲集的海淀區,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它日漸成為眾多佛教親近者的探尋之所。儘管已有千年歷史,龍泉寺真正聞名遐邇,卻只在近十年。它一夜間大紅大紫在於網友們忽然發現──這間京郊無名的寺院裏,法師竟多有清華大學博士、北航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生、中科院博士等履歷背景,堪比「清華北大分校」。
這些年,在技術僧和廣大義工團隊強有力的支持下,這家寺廟跑步前進的速度足以讓中關村的創業公司們汗顏:它用八種語言的微博和Twitter,通過互聯網向世界介紹中國佛教;它推出小和尚「賢二」的系列漫畫、電影,掃二維碼、看直播,甚至在微信客戶端開發了類似蘋果Siri的機械人對話平台;最近經過「和尚團隊兩個月研發」,平面漫畫上的「賢二」升級為3D機械人,「不對外發售」,於是世界上有了第一位「機器僧」。
龍泉寺的出現,一再顛覆了大眾對傳統和尚只會念經打坐的想像,隨著它發展壯大並在網絡一路走紅,網友們封它為──「最強科研實力寺廟」。
龍泉寺簽名:「穿越技術人生,探索終極價值」
端傳媒記者探訪龍泉寺那日,恰逢公眾假期,天氣濕潤陰鬱,人氣沸騰,遊客與信徒數量相仿。信步上山,先迎來旗桿上的五星紅旗。紅星照耀的廣場上,某訪學團體的信眾集體著僧袍站在簇新的階梯上合影,快門按下的瞬間,佛子們呼喊「阿彌陀佛!」
龍泉寺始建於遼代,山門狹窄低矮、紅牆斑駁,通往廟宇石橋一座,山門內外分立一棵古槐、兩株銀杏,都已有千年高齡。古寺之外的土地尚在大興土木當中,依山而建的現代建築輪廓清晰可辨,那是龍泉寺的現代化圖書館、居士樓等,研發賢二機器僧系列出品的禪房號稱「動漫中心」,穿著淡黃色僧袍、饅頭臉的小和尚賢二的形象隨處可見。在佛教凋敝、沉寂百年、文革中幾乎被毀於一旦後,直至2005年4月15日,千年古剎龍泉寺才得以恢復為宗教場所,由福建莆田廣化寺的學誠法師擔任住持。
趙曉飛(化名)是早年參與龍泉寺建設的義工之一,後在此皈依。 2005年左右,他隨北京大學的一個哲學社團前來參觀訪問,該社團的指導教師是北大哲學系的教授樓宇烈。據說樓宇烈與學誠法師私交甚好。
第一次到龍訪泉寺,趙曉飛就「感覺很親切」。上課學習佛法的以北京的大學生為主,氛圍很年輕,「法師講起話來,也會談論一些俗人的煩惱、入世的話題,他們對於整個社會的現狀是比較了解的」,這一改趙曉飛對出家人隱居山林、青燈古佛的刻板印象。
2006年開始,趙曉飛幾乎每週都去龍泉寺學習。那時龍泉寺的出家人還比較少,只有十餘位。他記得自己常在夜晚寧靜的院落中與學誠法師相遇,「那時學誠法師非常年輕」,「因為是福建人,講話有一些口音」,但「很平易近人」。生於1966年、戴著眼鏡的學誠和尚很快成為眾多佛教徒的精神領袖,並於2015年當選中國佛教協會會長。
學誠法師引導之下,龍泉寺常和北京多所大學合作、舉辦「心文化之旅」等活動。很多學生和知識分子有機會到龍泉寺做義工,了解佛法為何物。
一些義工,後來成為寺裏的出家人,像是賢宇和賢律。賢律法師是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電子系碩博連讀,曾經一位長輩的突然去世給他很大震撼,他突然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在哪裏。
「僅僅靠科學技術,還不足以讓人類過上幸福的生活,人類還要建立自身的道德標準和道德價值,並以此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這是16歲時便出家的學誠法師的思考,「寺院清淨祥和的環境,可以讓高素質人才遠離浮躁的心情和動蕩的生活,更有利於他們發揮才能、提升生命,達到在其他領域不容易取得的成就。」
大量閲讀科學、哲學、宗教書籍後,賢律選擇了佛教,成為學誠座下弟子。
在龍泉寺若干關聯的新浪微博賬號裏,其一是「龍泉寺信息技術中心」,此前多與網絡極客乃至創業公司CEO互動,它的簽名是:「穿越技術人生,探索終極價值。」
「這些年在龍泉寺接待參訪者,有一個感受就是,機器越來越像人,而人也越來越像機器──人們對世界的看法在量化計算主導一切的時代裏正變得日益單一,」賢信法師說道。他曾是一名程序員,為寺中的700多間客房編寫了「龍泉寺客堂管理系統」,還曾作為龍泉寺的產品經理,穿一身僧袍下山出席移動開發者大會。賢信認為,在這個技術主導的世界裏,佛教有對症的藥方,它注重內心的覺悟,可以幫助人們對世界重新形成一種「全息的認識」。
「未來的出家人實際上需要肩負起佛法的繼承者、時代的思想者、全球的弘法者三個重要歷史使命,」學誠法師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曾說。
出坡,持金錢戒,「用慈悲心去種菜」
十年之後,龍泉寺的出家僧人已達到一百餘人,還有數量龐大的全職或兼職義工群體。龍泉寺門前,長期擺放著「招聘義工」的海報展示架,幾乎攝納360行──你做保潔,可以來時時勤拂拭;你是學生,可以參加學佛小組學習《菩提道次第廣論》;你是導演,可以來動漫中心拍電影;你是語言學者,可以來翻譯《大藏經》;你擅長工程建築,那麼大量寺院工程在等待你……
在2009年,龍泉寺根據對外弘法的需要,成立了5個部門,分別為工程部(負責寺院的基礎設施建設)、文化部(負責寺院圖書、音像製品的編輯出版)、慈善部(傳播慈善文化)、弘宣部(負責龍泉之聲傳統文化網和學誠法師的博客、微博)和教化部(負責組織各種法會和學修活動);後來又增設了翻譯中心、信息中心、動漫中心等。
而這一切,都始於「無」。
龍泉寺,是在一片斷壁殘垣荒山漫土中建起來的。這裏,僧侶們回歸「出坡」的生活──出坡是佛教用語,意即勞動。建寺不外包,從設計到搬磚,都由僧侶團一磚一瓦手作。
高屋建瓴的建築設計對他們來說「小菜一碟」──賢啟法師負責寺院的建築和管理,他是清華大學博士,學習核電站設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力學博士賢立法師參與了廟宇的設計、製圖、監工等工作。物質環境的艱苦和勞作,卻是一場漫長的修行。
學誠帶頭,在山澗壩頭奔走,清挖積沙和淤泥。建寺時,生活環境簡陋又惡劣,時常斷水。冬天冰雪封山,僧人們的排泄物不能及時運輸,只能堆放一處,事後他們形容,「簡直堆成了一座須彌山」。
理工科學霸賢律法師曾經看輕這樣的勞作,然而後來,「劈柴燒火、挖坑、刨土、搬磚,體力勞動中,心情慢慢能寧靜下來,不再去考慮太多的東西,當心情寧靜下來,反而心更有力量,」賢律法師在北京電視台紀錄片《龍泉寺的網絡故事》中說到他的體悟。
與外界理解的「技術控」不同,在龍泉寺,僧人使用電腦都要申請,除了少數執事法師之外,僧眾不允許擁有手機,沒有工資,日常的所需都由寺院統一分配供給。大家依然遵守著最傳統的清規戒律。如今,龍泉寺正在建設一棟兩層高的「戒壇」,如果建成,這將是中國規模最大的一個戒壇。
學誠曾經提到,當今的宗教界存在「寺廟被承包」、「燒高價香」、「私設功德箱」等不良現象,「這是唯利是圖的物慾文化對宗教界的腐蝕,影響很不好」。他希望重振佛教,改變這種衰頹的局面。
義工丁建華是在龍泉寺的翻譯中心工作,參與寺院的佛法典籍中英文翻譯和外國義工參訪接待。和其他義工一樣,她不向寺院索取報酬,而將這看成修行和功德。
丁建華畢業於美國蒙特雷國際研究院的環境政策專業。 「走訪了幾十個國家成千上萬個機構,龍泉寺無疑是我見過的最為環保的楷模,」她曾經用中英雙語在個人博客上闡述了皈依龍泉寺的緣由。
在「大地心」有機農場,一棵樹穿過茶屋生長著,屋頂保留了原來樹木的空間,體現著佛教對自然和生命的尊重。如果蔬菜上發現一隻菜青蟲,它會被放在手掌心,挪到「蟲類朋友自助區」的植物中。 「師傅說用慈悲心去種菜,菜就會長得比較好,」種菜的和尚在《一個美國人眼中的龍泉寺》中說道。
丁建華形容龍泉寺採取「大道至簡」的環保方法,廚房裏的洗菜水被回收用來擦地,零碎的菜葉也會用來做菜,大家吃飯不會留下任何殘渣,洗碗水、洗澡水都會被再次利用。而她所住的寮房,四十個人同住一屋,「居然也乾淨利落,一點不覺得擁擠,雖然大家各不相識,卻不用擔心東西丟掉」。
「這種信任多麼難得!」丁建華說,「夜不閉戶,似乎是隻有是書上和傳說中才有的美好,而這裏安安靜靜的實現了。」
走向「人間」,「我們不能緊閉山門」
丁建華所在的翻譯中心堪稱龍泉寺體積最龐大的部門之一,據不完全統計共有500多名義工,提供超過12個語種的語言服務。龍泉寺官方的多語種微博「粉絲總數已經超過90萬人,有一百多個國家的網友訪問,覆蓋世界三分之二的國家和地區」。
同時,居士們組建了各種學佛小組。這些小組活動通常在山下,只要是對佛法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報名參加,小組有講師、有班長,同學之間還要互相督促。此外,龍泉寺定期舉辦IT禪修營、動漫禪修營等,接引有緣的信眾。
這些都被視作龍泉寺最「入世」的一面。學誠法師在這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他多次公開表示佛教不可能自處於以科技文明為表徵的時代之外,「現在我們不能緊閉山門,如果我們還是封閉起來,只管自己的話,那麼實際上我們就會被這個社會淘汰掉。」
有媒體評論學誠法師「熟諳各種新鮮事物和社會時尚,對社會發展趨勢和大眾心理極為敏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在福建莆田廣化寺做方丈時,就引進了一台286電腦,還邀請國外的計算機專家來廣化寺開電腦培訓班。從2009年開始,學誠法師就在「牆外」開通了自己的Twitter賬戶,定期發布英文的佛法內容。學誠法師也因此被稱作「現代寺院的幕後推手」。
學誠法師認為龍泉寺的對外傳播模式應該隨著時代發展而變化。他把控時代傳播的命脈,曾在兩年前對弟子說,「博客流行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現在流行微博」。現在,每天清晨四點半,他都會在新浪微博上回復大眾對他的提問,風雨無阻。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位佛學研究者對端傳媒記者表示,龍泉寺目前的運作模式,或許有意地參照了台灣四大山頭之一法鼓山。台灣佛教在上世紀70年代開始現代化轉型,主張保持佛教基本精神的同時與現代社會相適應,吸收一些新制度,讓佛教在台灣社會重新煥發生機,於上世紀80年代末創建的法鼓山則是代表之一。學誠法師當時在中國佛教協會任職,曾多次與法鼓山交流,有幾位龍泉寺的師父曾赴台考察學習,這些師父有的關注寺院建設、有的關注教育方面,「在台灣時每天記日記,記下所見所聞,向學誠法師匯報。」
龍泉寺的學佛小組,就和法鼓山居士的共修團體相類似,居士之間共同修行,有困難大家互助。學誠法師亦參照台灣培養佛教人才的模式,注重人才的培養,提高出家人的自身素質。這些做法都有助於弘揚佛法、擴大佛教的影響力。
結閤中國的現實情況,龍泉寺甚至有專人負責「輿情監測」。監院禪興法師曾經接受媒體訪問時說,「有一次突然發生了一個事兒,網絡上有一個關於寺院的不好的評價,我看到了,我趕緊採取措施,就制止了,就沒有讓它再發展。」
台灣在「人間佛教」的道路上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探索。顧名思義,「人間佛教」就是「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台灣大約有七八成的人是佛教徒,佛教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很大,包括人生的觀念,特殊的節日會到山上去,甚至有佛化婚禮,」這位佛學研究者說,而大陸在解放後,陸續經歷文革等歷史動盪,佛教一度被「破四舊」,被視作封建迷信,加之改革開放以來很多寺院被當地旅遊局接管,成為商業化的景點,被指索財無度,出家人的公眾形像一度非常不堪。
龍泉寺的「反轉」吸引了大眾的目光。趙曉飛對端傳媒記者說,自己是到了龍泉寺「才真正對佛教有興趣」。在那之前,他並不排斥任何宗教,也曾研讀過聖經和道家經典,是學誠法師所倡導的「不分宗派」引發了他對龍泉寺的好感。跟隨學佛小組學習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奠定了他對佛教認知的基礎。法師亦會教授如何面對生活中不好的情緒,例如「從抱怨的對象身上找到他對你的好處」,這些可應用到現實生活中的方法讓他感受到獲益良多。
「佛教不應躲在現代社會之外,而是要和現代社會保持一個積極互動。甚至,把一些積極、超越的理念賦予給現代社會,使社會因之而提升。」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進行基督宗教研究的一位學者對端傳媒說,龍泉寺在傳教方式與現代化轉型方面,亦借鑒了基督宗教的一些特點,「基督宗教是入世的,並且是經過現代化洗禮的宗教,能夠對現代社會提供一整套信仰方案,包括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職業教育等等。」
「而佛教中講究人人平等,居士之間同工、分享、參與的意識,吸引了大量的年輕人,年輕人又將這些東西帶到社會中去,成為一個孵化器,讓社會本身得到發育, 」這位學者補充道。
7月11日早上8時許,擁有43萬粉絲的學誠法師又更新了一條微博。漫畫裏,賢二日夜苦讀尋找漫畫的靈感源泉,小夥伴們猜他在讀什麼,都以為是《十牛圖》。這是佛教經典,以牛為喻,描繪眾生由迷起悟的過程。而最後一幀,謎底揭曉,賢二手中亮出了──《十狗圖》。
「佛法不能照著祖師的講,要接著祖師的講。」學誠如是說。
掃的是心地
扫地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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