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英國脫歐

那些年,我追訪過的英國「凖首相」

脱歐公投之後,英國政局陷入一片混戰。作者見過的數位「準首相」,命運又是如何高低起伏的?

特約撰稿人 曹劼 發自英國倫敦

刊登於 2016-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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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首相官邸唐寧街10號。
英國首相官邸唐寧街10號。

在倫敦政務區西敏寺地鐵站,很容易與當地政治明星擦肩而過,甚至還能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有機會友好地打個招呼。尤其是在連綿雨季,大家或許還可以藉著撐傘收傘的時候聊幾句。

這次英國脱歐公投就恰逢雨季,我和同事結束採訪,匆匆趕到西敏寺車站。這時對面快步小跑過來一個身着西裝,手握雨傘的男子。我一眼認出,他就是2010年到2015年,代表英國自民黨出任副首相,和卡梅倫(David Cameron)聯合執政的克萊格(Nick Clegg)。

那一年,卡梅倫和克萊格,這對英國政治金童攜手走進唐寧街十號,成為英國近198年來,最年輕的一對政府最高權力搭檔。那一年的克萊格也一樣意氣風發,不時在講話中流露出來年單獨掌權的政治心願,並且贏得了不少輿論附和。想必在不少英國人的心裏,克萊格也算得上是一位「準首相」吧。

所謂「準首相」的概念,在我看來,根據個人政治經歷可以有不同的解釋。

有的是距離叩響首相府門環僅差一步之遙,但功敗垂成,不久前宣布自己「不適合參選」的前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就屬於這一類。向來能言善辯,甚至有些口無遮攔的約翰遜,公投前民意支持度曾高達百分之八十,被認為篤定接替卡梅倫,擔任保守黨首相的政治明星,但卻突然宣布不參選,令外界「好意外」。

有的則是在英國官場明爭暗鬥多年,雖然已經成為政壇常青樹,但卻始終無法成為政府的「一把手」。

此外還有一種就是,雖然只是反對黨領袖,但卻已經深得民心,成為英倫三島選民心中的「準首相」,只等大選鐘聲敲響,就準備全力向唐寧街十號衝刺。

接下來就來談談從2002年我來到這個國家生活工作算起,相識的幾位「準首相」。

特雷莎·梅。
文翠珊(Theresa May)。

文翠珊 第二個「鐵娘子」?

保守黨四朝老臣、內政大臣文翠珊(Theresa May)在剛剛結束的英國保守黨黨魁選舉首輪投票中,獲得下議院165名議員支持,不出所料拔得頭籌。這也讓她成為下任英國首相大熱人選,外界口中的第二個「鐵娘子」。

文翠珊可謂政壇常青樹,這位從1997年開始從政當選國會議員的保守黨女性代表,在2002年成為保守黨歷史上第一位女性黨主席。

這些年來想要取得採訪文翠珊的機會,要比採訪英國首相還難。我作為外媒記者看到這位中國留學生口中的「梅姨」(編註:源自中國大陸譯名特雷莎·梅)最多的時候,就是她前往唐寧街十號參加內閣會議,彙報工作。

總是一臉嚴肅的這位「梅姨」,從2010年開始一直執掌英國內政部,也是英國至今掌權最久的女性內政大臣。因為管轄的部門涉及安全、移民等敏感話題,她極少接受外媒的採訪,就算是一年一度的少數民族新年慶祝活動,以及保守黨年會,她都很少出現在人群中。

不過6月30日,「梅姨」終於當着我們這些記者的面笑了。

因為這一天,她正式宣布要參選保守黨黨魁,打算繼戴卓爾夫人之後,成為這個國家的第二位女首相。保守黨中的留歐派視她為救命稻草,而原本不願支持保守黨的人,在比較了文翠珊和約翰遜之後,還是覺得前者更靠譜。

即便是英國當地人,很多都不了解這位「梅姨」。沒有人知道文翠珊為什麼要從政,誰又是她的政治導師。在牛津大學,她修讀的是地理專業。在進入保守黨政界之前,她工作的地方是極其需要在觀念上去政治化的英國央行。

我第一次認識文翠珊是在2002年的保守黨年會上,當時這位新任的黨主席毫不客氣地對台下眾人說:「你們知道這個國家的人,是怎麼看保守黨的嗎?他們說,我們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政黨!」

這就是這位新主席的第一次致辭,並從此之後讓很多黨員相信,從她身上感受到的,沒有温度,只有制度。

但這也是很多英國人認為該推選文翠珊領導新政府的原因。大家不介意她究竟是主張「留歐」還是「脱歐」,因為文翠珊要做的,是為英國爭取最大的利益。在西敏寺,即便是一些工黨議員都私下對我表示,選擇文翠珊要比指望自己的黨魁傑瑞米·科爾賓要強,因為在文翠珊的辦公室,你只能和她討論「如何執行」的問題。

鮑里斯 · 約翰遜。
鮑里斯·約翰遜。

失意的脫歐主將 鮑里斯·約翰遜

第一次見到約翰遜,還是2005年他作為新任黨魁卡梅倫影子內閣教育大臣時。

在倫敦市區保守黨會議現場,當年的約翰遜,從髮型到着裝,比現在更凌亂,往常所見保守黨政要無不西裝革履,所以我這個外國記者對他的「不修邊幅」頗為吃驚。當時的保守黨新聞官對我附耳竊語說,他們這位黨內紅人就是這種做派,其實人很好。

「約翰遜人很好」的評價不是只有保守黨的新聞官這樣說,這位5歲才隨父母從美國歸國,身具多民族家世背景的保守黨人,能夠在英國政界這個非常講究世家背景的地方左右逢源,關鍵就在於他善於籠絡基層黨員的民心。

自2005年以來,在歷屆保守黨年會上,我親眼見到了更多這位保守黨政治人物的現場表現。

他經常能夠早於其他黨內要員,提前參加會議,並同普通的保守黨黨員積極互動,彼此聊天如嘮家常。對於重要的政務議題,他反而不願高調表態,總是等眾多同僚表達完立場之後,才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在保守黨內部,不同的人都向我用同樣的說法,介紹過約翰遜這個人:「別只看到他的髮型和不修邊幅的穿着,他其實是一個很有智慧的謙謙君子。」

但也有不少人認為這一切都是約翰遜的政治用心。

6月23日深夜,我來到約翰遜作為國會議員所代表的倫敦西部選區艾克斯布里奇,了解當地選民的想法。令我吃驚的是,點票中心看到的多數人,並不支持自己選出的國會代表約翰遜,相反選擇「留歐」。

「我們在2015年,並不是想選約翰遜作為我們的支持議員,而是因為這個地區傳統以來,都是保守黨的票倉」,在點票中心擔任志願者的當地居民霍華德對我說,「他是政治空投來到這裏當上議員的。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直到今年1月份,約翰遜仍然在表達英國應當繼續留在歐盟的主張,怎麼時隔一個月,在看到首相卡梅倫宣布公投具體時間後,就搖身變成脱歐派主將了呢?很顯然,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公投之後,當上英國首相。」

然而局勢不遂人願,6月份英國保守黨上演的「紙牌屋」真人秀,讓很多英國人大跌眼鏡。連參選首相演講稿都寫好了的約翰遜,突然遭遇脱歐派陣營搭檔、司法大臣戈夫(Michael Gove)的政治背叛。戈夫獨自角逐黨魁和首相大位,令約翰遜在英國公投原本就局勢不穩的情況下,失去了最重要的政治後盾。

很多英國留歐派看着滿臉沮喪的約翰遜大喊過癮,認為這是他背叛校友卡梅倫,將英國局勢攪得一團糟而應受的懲罰。但其實,他和卡梅倫的政治搏殺,早就開始了。

2005年,當時的約翰遜還兼任英國政論雜誌《旁觀者》的主編。但他本人從來都不甘只做一個政治旁觀者,有意參選黨魁。同貝理雅和白高敦時代所留給英國坊間的故事一樣,保守黨的這個故事版本是,卡梅倫力勸約翰遜不要和他競爭,條件就是在未來的影子內閣中,讓約翰遜獲得一個重要職位。但後來約翰遜得到的只是一個影子教育大臣的職務,和財相,內相以及外相這樣的前三甲職務相比,明顯有差距。

此後數年,尤其是在2010年英國大選臨近的時候,卡梅倫最不放心的政治對手就是約翰遜。恰逢倫敦市長在2008年迎來換屆選舉,卡梅倫派系眾人力勸約翰遜出戰,挑戰工黨左派、時任倫敦市長的利文斯通(Ken Livingstone)。出於積累政績的考慮,約翰遜欣然接受,並且一舉擊敗利文斯通當選,成為倫敦市長普選以來,當地的第二位市長。

時間一晃而過到了2012年,這時的約翰遜意識到,卡梅倫並沒有讓他重回保守黨內閣的打算,而是希望自己連任一屆倫敦市長,進而自動放棄2015年之前,和卡梅倫角逐黨魁及首相的機會。

但這一次約翰遜憑藉多年來在黨內的人脈關係,成功遊說保守黨高層多數成員接受他在成功連任倫敦市長的同時,加盟保守一黨主政的內閣,將自己再次設為一顆隨時可以啟動,將卡梅倫轟下台的政治炸彈。

因此在保守黨內,有說法認為,脱歐公投只是約翰遜及其支持者向卡梅倫發起政治逼宮的方案之一。即便卡梅倫沒有在2013年下決心宣布舉行脱歐公投,他和約翰遜的黨魁之爭也極有可能在2020年英國大選前爆發。

2016年6月28日,英國首相卡梅倫出席歐盟峰會時與多國元首等候合照。
2016年6月28日,英國首相卡梅倫出席歐盟峰會時與多國元首等候合照。

黯然辭職的現首相 戴維·卡梅倫

我第一次作為記者,採訪卡梅倫,是在十一年前。

2005年5月,正值英國大選臨近。那時卡梅倫39歲,腦後還看不到如今記者用長焦鏡頭輕鬆就可以拍到的絲絲白髮。雖然面對工黨首相貝理雅(Tony Blair)這樣的政壇老將,還是略顯青澀,但他卻趕上了工黨內部貝理雅與財相白高敦(Gordon Brown)之間的黨魁爭奪,其白熱化程度毫不遜色於眼下保守黨所陷入的局面。

對於很多英國選民們來說,他們已經受夠了貝理雅的政治說辭,又對不善自我公關的白高敦不感興趣,所以卡梅倫的人氣越來越高,被很多英國選民視為「準首相」。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幽默感的倫敦商家在大選前,開始促銷暗含助選意味的薯片:紅色包裝的貝理雅牌薯片是海鹽味的,吃得多了會有些苦澀。藍色包裝的卡梅倫牌薯片是醋味的,越吃越開胃。

但「趣味」宣傳手段與卡梅倫自己操刀設計相比,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憑藉早年在媒體公關行業的職場經歷,卡梅倫從涉足政壇開始,就深知該如何包裝自己。作為反對黨領袖,他是所居住的倫敦西區諾丁山最知名人物。到諾丁山向當地人打聽,無人不知這個住在諾丁山富人區、每天早上騎着自行車和街坊四鄰打招呼的年輕人。

這位當年的「準首相」還成功擺脱了人們對伊頓公學畢業生的那種自傲自大、迂腐古板的固有印象。卡梅倫熱心倡導環保理念,為此還在自家屋頂上裝了一台風力發電機,這在當時也成為媒體爭相報道的新聞。

在正式場合,卡梅倫很注重自己的個人形象,他喜歡合身剪裁的西裝,鍾愛粉藍、粉紅、粉紫色彩的襯衫和領帶。男性時尚雜誌《GQ》曾將他評為「英國最會穿衣服的男士」,僅排在「007」 扮演者丹尼爾·克萊格之後,屈居第二。

對於競爭對手貝理雅,卡梅倫一直視為政治偶像。在西敏寺國會,不同黨派的國會議員都和我提到過有關卡梅倫私下效仿貝理雅的內幕故事,包括從政前就模仿貝理雅與媒體打交道時侃侃而談、卻言不及意的套路。

貝理雅有句豪言:我領導黨,而非跟隨黨。當卡梅倫2005年出任黨魁後,曾經一字不改地把這句話照搬到保守黨會議上,遭致黨內外許多人的不滿。但權術手腕越來越熟練的卡梅倫,最終令他從貝理雅那裏學來的話,變成了政治現實。

2005年的大選最終以貝理雅勝出、獲得第三個任期結束,但卡梅倫可謂雖敗猶榮。經此一役,兩黨差距變得更窄。

或許也是機緣巧合,貝理雅和卡梅倫這兩位從未承認有過師生之誼的英國首相,政治命運最終也是一樣:同樣是在任期內宣布提前辭職。貝理雅是被白高敦派系逼宮,而令卡梅倫不得不走的,也是身邊的保守黨人,尤其是他的大學好友,前倫敦市長約翰遜。

彼德 ·曼德爾森。
文德森(Peter Mandelson)。

英國政壇「第三人」 老將文德森

提到文德森(Peter Mandelson),很多中國人會想到他作為歐盟貿易專員時,曾在危急時刻力挺中國奶業,當場喝下中國產牛奶,以示信得過中國產品質量。而在英國,他被當地人所熟悉的原因,則是他的綽號「 SPIN DOCTOR」 ,這個不大容易用中文準確描述的英文新詞,勉強翻譯過來就是政治公關顧問的意思。

文德森從上世紀90年代算起,在英國政壇幾經波折。政治事業最風光的時候,是在2010年大選前的數月,被時任工黨首相白高敦封為政府首席大臣兼商務大臣,位高權重的他被當時媒體形容成「準首相」。

作為記者,我有很多次在台下觀察文德森一言一行的機會。而近距離接觸這位英國昔日政要,還是在他退出政治舞台前排之後。在一個英國國內會議場合,我作為他新書《第三人》的讀者,提出採訪要求。

我嘗試很有禮貌地上前表示,「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他的回答既不是「可以」,也不是「不可以」,而是像一個資深外交官一樣回應說:「那要看是什麼問題?」

幾乎每個退居二線的英國從政者都會寫回憶錄,其中免不了自我褒獎,文德森也不例外。《第三人》的書名就是他對自己在英國政治地位的自我評價——除了貝理雅和白高敦,他是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英國政壇最具權勢的「第三人」。雖然排名第三,但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文德森在所屬的工黨高層,卻是一個對未來黨魁人選握有決定權的人。

文德森出身政治世家,他的外公是前工黨副首相兼外相莫里森。牛津大學畢業後,文德森先後在倫敦的工會和電視台工作過。尤其是後一段經歷,令他在1985年通過叔叔的幫助,出任工黨的公關總監,成為英國政治歷史上的第一代「政治公關顧問」。在英國媒體的報道中,他被那些對他不滿,卻又無奈屈從其想法和意志的媒體形容為「黑暗王子」。

這位「黑暗王子」在1986年策劃工黨贏得倫敦西區富勒姆的國會議員補選,從而一戰成名。時隔兩年,他為工黨統籌大選策略,對抗戴卓爾夫人(Margaret Hilda Thatcher)領導的執政保守黨。

工黨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迎來了政治黎明。保守黨在梅傑的領導下,人氣每況愈下,工黨未來的新黨魁,將是唐寧街十號的主人。文德森最初看好的是正值壯年的白高敦,但與同是律師出身的貝理雅結識後,他改變主意並最終決定支持貝理雅角逐1997年的英國大選。

此後的十多年,他和貝理雅一直是堅定的政治盟友,而與白高敦漸行漸遠。不過在貝理雅三度任期未滿便黯然下台之後,文德森卻又重獲白高敦遞來的橄欖枝,讓他在擔任歐盟貿易專員任期屆滿之時,準備走馬上任,挑起「準首相」的新工作。

白高敦當時這麼做,也絕不是以德報怨;而是希望通過文德森的權謀之術,為自己在臨近2010年大選之時,如何勝選出謀劃策。

當時的工黨經歷伊拉克戰爭和2008年金融危機打壓,已經飽受民怨,敗相盡顯。文德森的政治人生路在四起四落之後,雖然最終實現了位極人臣的風光,但卻又有些短暫。工黨敗選之後的2010年,文德森也逐漸在英國的政治新聞話題中消失了。

(作者為鳳凰衞視駐英國首席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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