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追访过的英国“准首相”

脱欧公投之后,英国政局陷入一片混战。作者见过的数位“准首相”,命运又是如何高低起伏的?
英国首相官邸唐宁街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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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政务区威斯敏斯特地铁站,很容易与当地政治明星擦肩而过,甚至还能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有机会友好地打个招呼。尤其是在连绵雨季,大家或许还可以藉著撑伞收伞的时候聊几句。

这次英国脱欧公投就恰逢雨季,我和同事结束采访,匆匆赶进威斯敏斯特车站。这时对面快步小跑过来一个身着西装,手握雨伞的男子。我一眼认出,他就是2010年到2015年,代表英国自民党出任副首相,和卡梅伦(David Cameron)联合执政的克莱格(Nick Clegg)。

那一年,卡梅伦和克莱格,这对英国政治金童携手走进唐宁街十号,成为英国近198年来,最年轻的一对政府最高权力搭档。那一年的克莱格也一样意气风发,不时在讲话中流露出来年单独掌权的政治心愿,并且赢得了不少舆论附和。想必在不少英国人的心里,克莱格也算得上是一位“准首相”吧。

所谓“准首相”的概念,在我看来,根据个人政治经历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有的是距离叩响首相府门环仅差一步之遥,但功败垂成,不久前宣布自己“不适合参选”的前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就属于这一类。向来能言善辩,甚至有些口无遮拦的约翰逊,公投前民意支持度曾高达百分之八十,被认为笃定接替卡梅伦,担任保守党首相的政治明星,但却突然宣布不参选,令外界“好意外”。

有的则是在英国官场明争暗斗多年,虽然已经成为政坛常青树,但却始终无法成为政府的“一把手”。

此外还有一种就是,虽然只是反对党领袖,但却已经深得民心,成为英伦三岛选民心中的“准首相”,只等大选钟声敲响,就准备全力向唐宁街十号冲刺。

接下来就来谈谈从2002年我来到这个国家生活工作算起,相识的几位“准首相”。

特雷莎·梅。
特蕾莎·梅(Theresa May)。

特蕾莎·梅 第二个“铁娘子”?

保守党四朝老臣、内政大臣特蕾莎·梅(Theresa May)在刚刚结束的英国保守党党魁选举首轮投票中,获得下议院165名议员支持,不出所料拔得头筹。这也让她成为下任英国首相大热人选,外界口中的第二个“铁娘子”。

特蕾莎·梅可谓政坛常青树,这位从1997年开始从政当选国会议员的保守党女性代表,在2002年成为保守党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党主席。

这些年来想要取得采访特蕾莎·梅的机会,要比采访英国首相还难。我作为外媒记者看到这位中国留学生口中的“梅姨”(编注:源自中国大陆译名特雷莎·梅)最多的时候,就是她前往唐宁街十号参加内阁会议,汇报工作。

总是一脸严肃的这位“梅姨”,从2010年开始一直执掌英国内政部,也是英国至今掌权最久的女性内政大臣。因为管辖的部门涉及安全、移民等敏感话题,她极少接受外媒的采访,就算是一年一度的少数民族新年庆祝活动,以及保守党年会,她都很少出现在人群中。

不过6月30日,“梅姨”终于当着我们这些记者的面笑了。

因为这一天,她正式宣布要参选保守党党魁,打算继撒切尔夫人之后,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二位女首相。保守党中的留欧派视她为救命稻草,而原本不愿支持保守党的人,在比较了特蕾莎·梅和约翰逊之后,还是觉得前者更靠谱。

即便是英国当地人,很多都不了解这位“梅姨”。没有人知道特蕾莎·梅为什么要从政,谁又是她的政治导师。在牛津大学,她修读的是地理专业。在进入保守党政界之前,她工作的地方是极其需要在观念上去政治化的英国央行。

我第一次认识特蕾莎·梅是在2002年的保守党年会上,当时这位新任的党主席毫不客气地对台下众人说:“你们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是怎么看保守党的吗?他们说,我们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政党!”

这就是这位新主席的第一次致辞,并从此之后让很多党员相信,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没有温度,只有制度。

但这也是很多英国人认为该推选特蕾莎·梅领导新政府的原因。大家不介意她究竟是主张“留欧”还是“脱欧”,因为特蕾莎·梅要做的,是为英国争取最大的利益。在威斯敏斯特,即便是一些工党议员都私下对我表示,选择特蕾莎·梅要比指望自己的党魁杰瑞米·科尔宾要强,因为在特蕾莎·梅的办公室,你只能和她讨论“如何执行”的问题。

鲍里斯 · 约翰逊。
鲍里斯·约翰逊。

失意的脱欧主将 鲍里斯·约翰逊

第一次见到约翰逊,还是2005年他作为新任党魁卡梅伦影子内阁教育大臣时。

在伦敦市区保守党会议现场,当年的约翰逊,从发型到着装,比现在更凌乱,往常所见保守党政要无不西装革履,所以我这个外国记者对他的“不修边幅”颇为吃惊。当时的保守党新闻官对我附耳窃语说,他们这位党内红人就是这种做派,其实人很好。

“约翰逊人很好”的评价不是只有保守党的新闻官这样说,这位5岁才随父母从美国归国,身具多民族家世背景的保守党人,能够在英国政界这个非常讲究世家背景的地方左右逢源,关键就在于他善于笼络基层党员的民心。

自2005年以来,在历届保守党年会上,我亲眼见到了更多这位保守党政治人物的现场表现。

他经常能够早于其他党内要员,提前参加会议,并同普通的保守党党员积极互动,彼此聊天如唠家常。对于重要的政务议题,他反而不愿高调表态,总是等众多同僚表达完立场之后,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保守党内部,不同的人都向我用同样的说法,介绍过约翰逊这个人:“别只看到他的发型和不修边幅的穿着,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谦谦君子。”

但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一切都是约翰逊的政治用心。

6月23日深夜,我来到约翰逊作为国会议员所代表的伦敦西部选区艾克斯布里奇,了解当地选民的想法。令我吃惊的是,点票中心看到的多数人,并不支持自己选出的国会代表约翰逊,相反选择“留欧”。

“我们在2015年,并不是想选约翰逊作为我们的支持议员,而是因为这个地区传统以来,都是保守党的票仓”,在点票中心担任志愿者的当地居民霍华德对我说,“他是政治空投来到这里当上议员的。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直到今年1月份,约翰逊仍然在表达英国应当继续留在欧盟的主张,怎么时隔一个月,在看到首相卡梅伦宣布公投具体时间后,就摇身变成脱欧派主将了呢?很显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公投之后,当上英国首相。”

然而局势不遂人愿,6月份英国保守党上演的“纸牌屋”真人秀,让很多英国人大跌眼镜。连参选首相演讲稿都写好了的约翰逊,突然遭遇脱欧派阵营搭档、司法大臣戈夫(Michael Gove)的政治背叛。戈夫独自角逐党魁和首相大位,令约翰逊在英国公投原本就局势不稳的情况下,失去了最重要的政治后盾。

很多英国留欧派看着满脸沮丧的约翰逊大喊过瘾,认为这是他背叛校友卡梅伦,将英国局势搅得一团糟而应受的惩罚。但其实,他和卡梅伦的政治搏杀,早就开始了。

2005年,当时的约翰逊还兼任英国政论杂志《旁观者》的主编。但他本人从来都不甘只做一个政治旁观者,有意参选党魁。同布莱尔和布朗时代所留给英国坊间的故事一样,保守党的这个故事版本是,卡梅伦力劝约翰逊不要和他竞争,条件就是在未来的影子内阁中,让约翰逊获得一个重要职位。但后来约翰逊得到的只是一个影子教育大臣的职务,和财相,内相以及外相这样的前三甲职务相比,明显有差距。

此后数年,尤其是在2010年英国大选临近的时候,卡梅伦最不放心的政治对手就是约翰逊。恰逢伦敦市长在2008年迎来换届选举,卡梅伦派系众人力劝约翰逊出战,挑战工党左派、时任伦敦市长的利文斯通(Ken Livingstone)。出于积累政绩的考虑,约翰逊欣然接受,并且一举击败利文斯通当选,成为伦敦市长普选以来,当地的第二位市长。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2012年,这时的约翰逊意识到,卡梅伦并没有让他重回保守党内阁的打算,而是希望自己连任一届伦敦市长,进而自动放弃2015年之前,和卡梅伦角逐党魁及首相的机会。

但这一次约翰逊凭借多年来在党内的人脉关系,成功游说保守党高层多数成员接受他在成功连任伦敦市长的同时,加盟保守一党主政的内阁,将自己再次设为一颗随时可以启动,将卡梅伦轰下台的政治炸弹。

因此在保守党内,有说法认为,脱欧公投只是约翰逊及其支持者向卡梅伦发起政治逼宫的方案之一。即便卡梅伦没有在2013年下决心宣布举行脱欧公投,他和约翰逊的党魁之争也极有可能在2020年英国大选前爆发。

2016年6月28日,英国首相卡梅伦出席欧盟峰会时与多国元首等候合照。
2016年6月28日,英国首相卡梅伦出席欧盟峰会时与多国元首等候合照。

黯然辞职的现首相 戴维·卡梅伦

我第一次作为记者,采访卡梅伦,是在十一年前。

2005年5月,正值英国大选临近。那时卡梅伦39岁,脑后还看不到如今记者用长焦镜头轻松就可以拍到的丝丝白发。虽然面对工党首相布莱尔(Tony Blair)这样的政坛老将,还是略显青涩,但他却赶上了工党内部布莱尔与财相布朗(Gordon Brown)之间的党魁争夺,其白热化程度毫不逊色于眼下保守党所陷入的局面。

对于很多英国选民们来说,他们已经受够了布莱尔的政治说辞,又对不善自我公关的布朗不感兴趣,所以卡梅伦的人气越来越高,被很多英国选民视为“准首相”。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幽默感的伦敦商家在大选前,开始促销暗含助选意味的薯片:红色包装的布莱尔牌薯片是海盐味的,吃得多了会有些苦涩。蓝色包装的卡梅伦牌薯片是醋味的,越吃越开胃。

但“趣味”宣传手段与卡梅伦自己操刀设计相比,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凭借早年在媒体公关行业的职场经历,卡梅伦从涉足政坛开始,就深知该如何包装自己。作为反对党领袖,他是所居住的伦敦西区诺丁山最知名人物。到诺丁山向当地人打听,无人不知这个住在诺丁山富人区、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和街坊四邻打招呼的年轻人。

这位当年的“准首相”还成功摆脱了人们对伊顿公学毕业生的那种自傲自大、迂腐古板的固有印象。卡梅伦热心倡导环保理念,为此还在自家屋顶上装了一台风力发电机,这在当时也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新闻。

在正式场合,卡梅伦很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他喜欢合身剪裁的西装,钟爱粉蓝、粉红、粉紫色彩的衬衫和领带。男性时尚杂志《GQ》曾将他评为“英国最会穿衣服的男士”,仅排在“007” 扮演者丹尼尔·克莱格之后,屈居第二。

对于竞争对手布莱尔,卡梅伦一直视为政治偶像。在威斯敏斯特国会,不同党派的国会议员都和我提到过有关卡梅伦私下效仿布莱尔的内幕故事,包括从政前就模仿布莱尔与媒体打交道时侃侃而谈、却言不及意的套路。

布莱尔有句豪言:我领导党,而非跟随党。当卡梅伦2005年出任党魁后,曾经一字不改地把这句话照搬到保守党会议上,遭致党内外许多人的不满。但权术手腕越来越熟练的卡梅伦,最终令他从布莱尔那里学来的话,变成了政治现实。

2005年的大选最终以布莱尔胜出、获得第三个任期结束,但卡梅伦可谓虽败犹荣。经此一役,两党差距变得更窄。

或许也是机缘巧合,布莱尔和卡梅伦这两位从未承认有过师生之谊的英国首相,政治命运最终也是一样:同样是在任期内宣布提前辞职。布莱尔是被布朗派系逼宫,而令卡梅伦不得不走的,也是身边的保守党人,尤其是他的大学好友,前伦敦市长约翰逊。

彼德 ·曼德尔森。
曼德尔森(Peter Mandelson)。

英国政坛“第三人” 老将曼德尔森

提到曼德尔森(Peter Mandelson),很多中国人会想到他作为欧盟贸易专员时,曾在危急时刻力挺中国奶业,当场喝下中国产牛奶,以示信得过中国产品质量。而在英国,他被当地人所熟悉的原因,则是他的绰号“ SPIN DOCTOR” ,这个不大容易用中文准确描述的英文新词,勉强翻译过来就是政治公关顾问的意思。

曼德尔森从上世纪90年代算起,在英国政坛几经波折。政治事业最风光的时候,是在2010年大选前的数月,被时任工党首相布朗封为政府首席大臣兼商务大臣,位高权重的他被当时媒体形容成“准首相”。

作为记者,我有很多次在台下观察曼德尔森一言一行的机会。而近距离接触这位英国昔日政要,还是在他退出政治舞台前排之后。在一个英国国内会议场合,我作为他新书《第三人》的读者,提出采访要求。

我尝试很有礼貌地上前表示,“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他的回答既不是“可以”,也不是“不可以”,而是像一个资深外交官一样回应说:“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几乎每个退居二线的英国从政者都会写回忆录,其中免不了自我褒奖,曼德尔森也不例外。《第三人》的书名就是他对自己在英国政治地位的自我评价——除了布莱尔和布朗,他是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英国政坛最具权势的“第三人”。虽然排名第三,但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曼德尔森在所属的工党高层,却是一个对未来党魁人选握有决定权的人。

曼德尔森出身政治世家,他的外公是前工党副首相兼外相莫里森。牛津大学毕业后,曼德尔森先后在伦敦的工会和电视台工作过。尤其是后一段经历,令他在1985年通过叔叔的帮助,出任工党的公关总监,成为英国政治历史上的第一代“政治公关顾问”。在英国媒体的报道中,他被那些对他不满,却又无奈屈从其想法和意志的媒体形容为“黑暗王子”。

这位“黑暗王子”在1986年策划工党赢得伦敦西区富勒姆的国会议员补选,从而一战成名。时隔两年,他为工党统筹大选策略,对抗撒切尔夫人(Margaret Hilda Thatcher)领导的执政保守党。

工党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迎来了政治黎明。保守党在梅杰的领导下,人气每况愈下,工党未来的新党魁,将是唐宁街十号的主人。曼德尔森最初看好的是正值壮年的布朗,但与同是律师出身的布莱尔结识后,他改变主意并最终决定支持布莱尔角逐1997年的英国大选。

此后的十多年,他和布莱尔一直是坚定的政治盟友,而与布朗渐行渐远。不过在布莱尔三度任期未满便黯然下台之后,曼德尔森却又重获布朗递来的橄榄枝,让他在担任欧盟贸易专员任期届满之时,准备走马上任,挑起“准首相”的新工作。

布朗当时这么做,也绝不是以德报怨;而是希望通过曼德尔森的权谋之术,为自己在临近2010年大选之时,如何胜选出谋划策。

当时的工党经历伊拉克战争和2008年金融危机打压,已经饱受民怨,败相尽显。曼德尔森的政治人生路在四起四落之后,虽然最终实现了位极人臣的风光,但却又有些短暂。工党败选之后的2010年,曼德尔森也逐渐在英国的政治新闻话题中消失了。

(作者为凤凰卫视驻英国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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