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佳睡不著,彷彿經歷了時差,但明明就沒搭過飛機。他在沙發上輾轉着,對於眼前的一切是否夢境已覺得無關宏旨,反正已經走進去了,說不清楚。腕上手錶的分針秒針沒停過,指針標示着現在是九時十五分,只是林佳實在無法理清這三個小時裏遇上的事情。
林佳記得從前他也曾經睡在這張沙發上;年輕,酒量淺,醉了之後,好不容易爬上二樓,掏出鎖匙打開大門就倒在客廳這張沙發上。也是輾轉着。當時睡不安穩的原因,是窗外的光管招牌太刺眼。林佳坐起,伸頭出窗外探視,那飯店的招牌仍在,只是光管沒亮着。
林佳在黑暗中走到廚房,他認得後門的位置,不過要費了一些勁才能打開,他在牆邊摸索着,果然,那燈掣還在,他扳開了。
短髮少女大概是被林佳打開後門的聲音吵醒,她走出客廳,看見窗外的招牌亮着了,臉上的表情恁是好看,既有訝異,更多的是溫柔,彷彿被什麼觸動着。她當然不會知道飯店招牌的燈掣是在林佳家內。
對在這條街上生活的人來說,飯店的招牌亮起,差不多就是一天工作結束的意思。
2 短髮少女說,你們那邊的人的記憶,能修補我們這邊的生活。
「明記小菜飯店」的老闆明哥是林佳爸爸的死黨,當時在樓下開店,招牌掛起來,店裏的電箱卻無法拉出電線來給招牌通電,後來就從林佳家拉電線出去,燈掣就在林佳家後門外。林佳記得,夏天的時候,每晚六點半,冬天就會早一點,招牌就會亮着。有時候,店裏忙亂,明哥會朝二樓叫,佳仔,幫明哥著招牌……。
對在這條街上生活的人來說,飯店的招牌亮起,差不多就是一天工作結束的意思。
短髮少女說,街上的老人要是看見這招牌亮着,大概會很歡喜。
飯店明明已經不在。
「明記小菜飯店」的雞和魚都做得出色,很快就擴張營業,在軒尼詩道開了分店,價錢定得比皇后大道中的老店貴,但材料、分量和手工都不及老店。生意很好。明哥把錢賺盡,適逢樓市走下坡,就把店舖的業權買下來。十多年前,有人出高價收購店舖,明哥毫不猶疑,拿了錢就隨兒子移民新加坡,老夥記很不滿,但明哥懶理。這是林佳的版本。
短髮少女的說法是,明哥一直辛苦經營,老街坊說的,他從一開始就給老弱的送飯。業主一直在加租,好不容易終於不再加租,然而市面已見蕭條,明哥仍堅持送飯。後來都不夠錢出糧,不過夥計仍留在店裏幫忙,反正也沒地方可容身。只是,明哥病了,再也撐不下去,店就關門。
3 按短髮少女的說法,林佳是從「那一邊」來的。
「那一邊」有的,「這邊」也有,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最大的分別是,繁盛與衰微。
黑暗中,林佳看着光管招牌在天花板上的倒照,發呆,久違的寧靜的夜。這是平行空間嗎?「那一邊」愈豐饒,「這邊」愈黯澹?兩不相干卻又似乎互涉,更像是某一種映照,陰陽虛實。就像短髮少女說的——你的記憶修補我的生活——「這邊」與「那一邊」有着微妙的呼應與相通,確實不是所謂平行空間,倒似是雙生。
不過那些咕嚕咕嚕的聲音與被蓋上的重量實在太真實了,他張開眼,一頭棕黑毛相間的虎紋貓確然躺在他身上。
接着林佳就想到了「分裂」。這就對了,分裂。
——究竟是從何時何處分裂開來的呢?
4 林佳睡不著,但閉上眼,然後就聽到了貓打呼的聲音,咕嚕咕嚕,他甚至有貓蜷着身子壓在被蓋上的感覺。林佳捨不得睜開眼,他實在好想念老貓阿虎。不過那些咕嚕咕嚕的聲音與被蓋上的重量實在太真實了,他張開眼,一頭棕黑毛相間的虎紋貓確然躺在他身上。
貓回過頭來,樣子很年輕。
林佳輕聲叫,阿虎。虎紋貓踩着被蓋走到他面前,用額頭擦他的面頰。他輕輕將牠抱起,比他印象中重,他一下一下撫着牠的背,牠發出的咕嚕聲更大了,不斷用額頭擦他的下顎。他知道牠真是阿虎。
5 清晨時份,林佳抱着阿虎走到露台,點着一根香煙。他不是沒想過,會不會吸一口煙之後,就從這小露台回到阿根廷胡伊伊省西北部的山谷中。所以就算阿虎如何掙扎,他都要抱緊阿虎。如果他要回到塔夫拉達.德烏瑪瓦卡山谷的小樓,他希望阿虎可以留在他身邊。
——還有什麼是林佳想要帶走的?
短髮少女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餵貓。她睡眼惺忪一聲一聲地呼喚,阿寶阿寶。阿虎別過臉去,將頭埋在林佳臂彎,似乎在林佳出現之後,牠對短髮少女的主人身份就更懷疑了。
林佳說,牠叫阿虎。
短髮少女一臉不服氣,上前要摸阿虎,仍是叫牠阿寶。但阿虎就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然後她叫,阿虎,阿虎轉過頭來瞄了她一眼,意思就是,可以吃早飯了嗎?林佳看見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們那邊的人的記憶,能修補我們這邊的生活。
短髮少女問林佳,牠叫阿虎,那我呢?
阿端說,我出現在局勢開始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每天市面上都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6 短髮少女說,我沒有名字。
林佳聽了她的敘述,猜想她應該是失憶症患者,從半山的那座醫院逃出來之後,很自然就走到這條街上。她在明哥的飯店裏當幫工,難怪她看見光管招牌亮起來會一臉感動。然後,「這邊」的林佳爸媽收留了少女。
林佳無法想像爸媽會讓陌生人住進自己的房子裏。
短髮少女說,時勢使然。她又說,你從他們為我取的名字可知一二,阿端。她已經忘記是誰第一個叫她「阿端」;開端的端、事端的端、萬端的端。阿端說,我出現在局勢開始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每天市面上都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林佳想着「分裂」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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