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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分清土耳其人和希臘人嗎

歷史上的「土耳其與希臘人口交換」政策,旨在建立單一種族、宗教信仰的國家,卻使兩百萬居民成了雙重異鄉人。

陳聖元

刊登於 2016-06-26

#讀書時間

【編者按】土耳其和希臘地緣毗鄰、文化歷史同源,可算同文同種。除了宗教不同——土耳其人信奉伊斯蘭教,希臘人信奉東正教——兩國人幾乎難以被區分。但兩國的恩怨情仇卻由來已久。如同世界上其他有種族矛盾的國家/地區一樣,雙方都在竭力定義「我是誰」以排除他者。來自台灣的作者陳聖元,畢業於政治大學土耳其語文學系,在伊斯坦堡交換學習期間,寫下這本《呢喃中的土耳其》。夾在土耳其與希臘衝突間的人們,如鏡像般反射出他自己身上的國族思考。中國、台灣,對土耳其的簽證官來說,也是難以理解的兩個地方。

以下摘選自本書第四部 別問我是哪國人——又近又遠的國度,由遠流出版社授權刊出。

《呢喃中的土耳其》

出版時間:2016年4月
出版社:遠流出版社
作者:陳聖元

隔着愛情海,與希臘相望

我們幾個自台灣來的同學坐着老師的車,開了將近兩個小時,來到老師口中的鄉下海邊——迪基利(Dikili)。一棟棟矗立在空曠田野間的透天平房、田間小徑上的電線竿,都讓我有種來到宜蘭的錯覺。

強哥說,迪基利算是度假型的村莊,這裏的房子大都是住在附近城市的人買來夏日度假時用的。現在是初春,因此街道上很冷清,房子裏也都沒有人。

……

雲層很厚的傍晚看不見夕陽,但海的另一端似乎有一座山的輪廓。強哥說,那裏就是希臘了,那是愛琴海諸島的其中一座島——列斯博斯島(Lesbos Island),距離迪基利的海岸只有三十公里。

有同性戀身分的古希臘時代著名女詩人莎芙(Sappho),曾經是島上的居民,女同性戀(Lesbian)一詞的根源,就是從Lesbos而來。

「老師,你去過對面那座島嗎?」

「雖然很近,但我沒去過。」

「那希臘本土呢?」

「也沒有,甚至也不曾想要去過。」

「為什麼?」

「那裏的東西不是跟我們土耳其一樣嗎?飲食文化、地中海型氣候,甚至歷史遺跡也都是同個帝國所留下的。希臘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吸引力,我認為出國就是要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比較喜歡去亞洲國家。」

舉例來說,希臘咖啡與土耳其咖啡事實上是相同的概念,同樣是不濾渣的喝法,還有相似的占卜文化,雙方甚至互相爭論是自己的發明。

在飲食方面,雖然各自代表「土耳其料理」和「希臘料理」,卻都是大同小異的地中海料理,廣泛地使用橄欖油和香料。

如果分別到希臘和土耳其餐廳吃飯,你會看到「希臘旋轉烤肉」或「土耳其旋轉烤肉」,「希臘沙拉」或「土耳其沙拉」,有什麼不一樣嗎?其實內容物幾乎相同,只是雙方在名稱上的堅持而已。

韓瑞克在家裏時,有時為了挑起民族意識激怒麥特,會對他說:「可以幫我煮杯希臘咖啡嗎?」

賽普勒斯島上的那座圍牆

事實上,土耳其和希臘有很深的淵源,因此在人種、飲食文化上非常相似;而不同之處,絕大多數是因為信仰的關係,伊斯蘭教和希臘東正教分別影響了人民的生活習慣,否則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幾乎無法清楚區別。

自十四世紀起,鄂圖曼帝國就逐漸佔領了現今希臘所處的巴爾幹半島。直到1821年希臘政府自行宣布獨立,並在英、法、俄國的扶持下,於1832年的獨立戰爭中擊敗土耳其人。

從此,希臘與土耳其便糾葛不清:1897年,因為克里特島主權問題而爆發的希土戰爭,1912到1913年間的巴爾幹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緊接着發生的土耳其共和國獨立戰爭。

說到希臘人和土耳其人的外交決裂,不得不提到賽普勒斯(Cyprus)這個國家。這個位於土耳其南端的地中海島國,1960年自英國獨立,分別有大約四比一的希臘裔和土耳其裔居民。

為了解決敏感的族裔問題,兩方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共識:若希臘裔的總統候選人當選,他就要選擇土耳其裔做副手,反之亦然。但兩個族群間的紛爭終究還是爆發。

希臘裔總統先是提出了不利土耳其裔族群的憲法修正案,支持回歸希臘的軍官又發動政變,土耳其便以保護自己的同胞為由,不顧國際法規範,入侵賽普勒斯,佔領了賽國北方約三分之一的面積。

最後,在聯合國部隊的調停下才結束戰火。土耳其畫出了一道長約三百公里的停火線,從此這座島被一分為二,北方的土地屬於土裔賽普勒斯人,南方則歸希臘裔,而邊界的軍事緩衝區,目前仍由聯合國維和部隊代為管理。

土裔族群在土耳其的支持下,於1983年宣布成立「北賽普勒斯共和國」,不過國際間只有土耳其一國承認。南方由希臘裔管理的「賽普勒斯共和國」則普遍受到國際上承認,並在2004年加入歐盟。

雙方都認定尼可西亞(Nicosia)為他們法理上的首都,這個城市也成為柏林圍牆倒塌後,世界上僅存以圍牆一分為二的首都。希臘裔和土耳其裔的島民從此互不相涉。

2016年3月25日,希臘有學童參與紀念希臘自1821年脫離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統治的巡遊。
2016年3月25日,希臘有學童參與紀念希臘自1821年脫離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統治的巡遊。

種族清洗的悲歌——香料共和國

關於種族議題,至今影響土耳其和希臘兩國最深的,便是土耳其共和國在獨立戰爭結束後,與協約國簽訂的「洛桑條約」。條文中除了與各國協商現今土耳其大致的領土界線及戰後賠償外,更提出了「土耳其與希臘人口交換」的政策。凱末爾和希臘當局都希望建立單一種族和宗教信仰的國家。

當時這項舉動,被認為是國家與國家之間平和的「種族清洗」儀式;但困難的是,在將近五個世紀鄂圖曼帝國的統治及彼此疆土的變動下,不管在人種外貌和生活文化上,已經很難界定誰是希臘人,誰又是純正的土耳其人。

那麼,當時要怎麼把希臘境內的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境內的希臘人給區分出來呢?

宗教信仰成了唯一明確的依據。

於是,大約有150萬名居住在小亞細亞地區的希臘東正教徒,和在巴爾幹半島上約50萬名的穆斯林,被迫遷離他們原有的家園,來到他們從來沒有到過的「祖國」。這裏頭,大多數的穆斯林甚至不會說土耳其語,而那些希臘裔的東正教徒也不會說希臘語。

把國族的認同建立在宗教信仰上,使得這兩百萬居民從自己生長的土地上被連根拔起,遷移到曾經數度烽火交戰的仇敵國家中。他們成了不會「家鄉」語言,也打從心底不認同自己是希臘人/土耳其人的雙重異鄉人。

《香料共和國》(A Touch of Spice)就是以這段歷史做為藍圖改編的電影。主角凡尼斯是從小跟着外公在伊斯坦堡成長的希臘裔居民,因為賽普勒斯的政局動亂,土耳其政府決定驅逐境內的希臘人,他也被迫離開他童年的初戀珊美。

多年後,凡尼斯的爸爸告訴他,那晚移民官來到家裏對他說的耳語:「只要你改信伊斯蘭教,你們就可以不必走。」爸爸雖然認定自己的家鄉是伊斯坦堡,卻也始終不曾對自己的信仰懷疑過,他甚至對當時遲疑了五秒鐘的宗教叛離而感到慚愧。

土耳其政府以宗教信仰來區分,把他們當作希臘人趕走;來到了希臘,又被周遭人當作土耳其佬排斥。凡尼斯在希臘的不適應,以及對伊斯坦堡的思念,讓他惹出許多麻煩。

他的父親一直被施壓,要灌輸兒子「民族意識」以激起他對希臘的愛,幫助凡尼斯的生活步上正軌。

但是一個人的情感怎可能無中生有呢?凡尼斯一切的記憶——外公的香料店、珊美為他跳的舞,所有的美好印象都在伊斯坦堡,但政治與外交的局勢卻迫使他要當個希臘人。二元對立的現實,撕裂了一個人對於土地和人的情感。

不要問我是哪國人,問我是哪個地方人

「香料共和國」的導演迪索 · 布麥特斯(Tassos Boulmetis),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的。他生於伊斯坦堡,七歲時,在賽普勒斯的動盪政局下被迫遷往希臘。

這部電影運用了料理的前菜、主菜及甜點當作故事主幹,融合各種香料使用的隱喻,或許某種程度上表現了自身對於家國的情感與意象。

這讓我想到作家泰雅思(Taiye Selasi)在TED演講時提到的概念:「不要問我是哪國人,問我是哪個地方人。」(Don’t ask me where am I from, ask me where I’m a local.)

我們拿着某國的護照,但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國家的移民,有不同的出生地,在不同的城市就學、成長。全球化的社會裏,不同國家與地區間的移動已經是常態。「經驗」是構築我們生命中「地方情感」的主要元素。

國土的疆界是由人所虛構制訂出來的,虛構的國家認同常常讓我們將自己納入各種意識形態的分類當中─國籍、種族、語言、宗教、政治立場,這些都是我們腦中虛構出來的界線;但那些我們生活過的土地和人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泰雅思告訴我們的是,一個人其實是屬於多個地區、包含多個層次的個體。當彼此撇開國家的框架,以「擁有在地經驗與情感的在地人」的身分討論自己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許就不會那麼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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