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種類型的港漂?一場聚會,看到港漂的幾種可能

一場港漂5年的聚會,集合不同光譜的內地生。他們在香港生活得如何?是否深愛或痛恨香港?在他們身上,你看到自己嗎?
8個內地生從香港浸會大學畢業後,「港漂」5年的同學聚會。
大陸

近20年來,無論是到香港留學的內地生,還是選擇香港作為事業發展基地的海歸華人精英,或者持單程證等其他方式來到此城的新移民,數量難以計算。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在這座城市裏,你的生活是什麼樣?本地朋友多嗎?粵語無障礙嗎?愛吃叉燒腸嗎?週末會去西貢行山嗎?那些讓這座城市歡欣或者哭泣的重大事件,你聽說過、談論過、圍觀過、參與過嗎?

一班從香港浸會大學畢業的內地生,最近開啟了一場久違的同學聚會。畢業五年,飯局上大家臉孔都沒怎麼變,卻活出了漂在香港的幾種可能。想知道在眾多港漂中,你屬於哪個類型嗎?端傳媒推出港漂測試,如果你來自中國大陸,漂在香港,不妨來簡單測試一下,看看你和這座城市的緣分,幾深?幾淺?

8個內地生從香港浸會大學畢業後,「港漂」5年的同學聚會。
2011年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班的內地生,在留港5年之後舉行同學聚會。

星期天,香港九龍灣翠園餐廳,李大成姍姍來遲,八人檯邊已坐了七人。

這是一場「港漂」5年的同學聚會,他們都是2011年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的碩士畢業生。這一天也是李大成28歲的生日。儘管已經在香港生活五年之久,但要在這城市光怪陸離的巨大商場裏尋找一間餐廳,他還是會迷路。

「就等你了,壽星!」

說話的是坐在對面的老同學,花名「胡老闆」,高挑帥氣的他被視為這一屆傳理學院內地生中間的「顏值擔當」。胡老闆畢業後就在一家親中媒體做財經新聞,一做就是4年。坐在他身旁的,是在香港一個普通話電台做財經新聞的石天,1988年出生,在英國讀了四年大學後不想回大陸,就來了香港。負責點菜的則是坐在最靠外位置的上海人小北,她畢業後在多家香港自由派媒體做過記者,也曾因此,常常被國安招呼。

接到聚會邀請的,還有在一間官方背景的香港媒體工作了4年的黑龍江人張建民,他的工作不允許他錯過任何一件2012年以後的香港大事,包括佔中/雨傘運動、七一大遊行、回歸慶典等等。不過聚會這天他回了深圳,那是他同為浸會內地生的妻子常回去探望的娘家。

陸地面積不到七分之一個上海、十六分之一個北京的香港,從一河之隔的中國大陸吸引了數量龐大的年輕人。

他們這一屆傳理學院讀碩士的,有數百名內地生。五年下來,留下來的人是很少數,而至今還在港的,能聚起來也就不外乎這一桌了。

根據統計,2008到2014年間,香港入境處批出的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工作簽證超過了4萬份,其中不少給了內地生。陸地面積不到七分之一個上海、十六分之一個北京的香港,從一河之隔的中國大陸吸引了數量龐大的年輕人,許多調查數據顯示,吸引他們到來的包括高性價比的碩士學位、薪金誘人的金融地產行業、相對寬鬆的留港工作簽證、以及言論自由和法治的環境。

但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最終呆滿七年,成為香港永久居民?不論是政府統計處還是民間組織,目前都還沒有完整統計過這數據。不過近年來,參加內地生同學、老鄉聚會的人越來越少,「散夥飯」越來越多,確是許多港漂的切身體會。

李大成的這班同學也將近一年沒聚了,在等上菜的功夫,大家先挨個確認了彼此有沒有換工作。「你還在RTHK呢?是公務員合同嗎?」「你新公司怎麼樣?聽說薪水很高啊!」「呀,大成你怎麼不在前線跑新聞了?可惜!」……沒到場的幾位老同學也成為八卦對象,「聽說龍哥在菲律賓混得可好了」,「那個誰跟老婆搬到紐約去住了你們知道嗎?」

說着說着又聊到房租,胡老闆在沙田捱貴租,實在住得不開心。同檯的旅遊編輯郭亮給他出主意,說紅磡的海濱南岸今年在減價,「你就搬過來跟我混唄!」同樣住在九龍的石天接腔:「來九龍,我們大九龍人民歡迎你!」說話間,八菜一湯上齊,普洱喝完,小北張羅着加水加茶。

近年來,參加內地生同學、老鄉聚會的人越來越少,「散夥飯」越來越多,確是許多港漂的切身體會。

翠園的電視機播着TVB新聞節目,坐在小北身邊的我忍不住問這群新聞畢業生,平時看不看香港電視台?胡老闆搶答,「看啊,周嘉儀BB啊。」「還有藍可盈!」石天趕緊補充。「不過香港沒什麼好看的綜藝節目」,石天說。在座的大家紛紛讚同,一致推舉還是大陸的網絡辯論節目《奇葩說》最好看,其次則是真人秀《奔跑吧,兄弟!》,石天還追看浙江衛視的《24小時》,女生小北的最愛則是江蘇衛視的《我們相愛吧》。

菜吃得差不多,給李大成買的生日蛋糕登場了。一桌老同學圍着壽星李大成,用英文唱了生日歌。李大成吹完生日蠟燭,把藍莓味的蛋糕切成8份,熱熱鬧鬧、和和氣氣地分給了在座的老同學們。

不過,除了切分蛋糕,這一天的壽星李大成,在聚會上發言卻不多。

在聚餐結束後的地鐵上,他告訴我,他已經錯過好幾次這樣的同學聚會了,倒不是單純因為忙,也因為「大家走的路畢竟不太相同」,無法真正交談。

「港漂」5年的同學聚會。
李大成說,這班同學中,「大家走的路畢竟不太相同」。

從大學本科算起,李大成讀了5年的新聞,又在香港做了4年的新聞,一從浸會碩士畢業就進了一家自由派媒體,後來轉戰新媒體,也是親民主派的光譜。他來香港前,趕上了大陸社交媒體「人人網」最為寬鬆自由,也是自由主義的聲音比國家主義更流行的時期。當時,天天和強調人文思辨的大學生公益團體「北斗」網友熱烈論政,讓他開始意識到從前的自己好像有哪裏「錯了」。

2008年5月四川地震,8月北京奧運,香港人在這年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達到了97年主權移交以來的最高峰。此時還遠在重慶讀大學的李大成,對中國認同的高漲也和港人如出一轍,就連QQ頭像都換成了火紅的中國心。但也是在那一年,地震後被曝光的學校豆腐渣工程、毒奶粉事件接踵而至,再後來,艾未未在網絡上發起的公民行動還原了被四川政府拒絕公布的5196名汶川地震遇難學生名單。盛世的假象一經打破,李大成的愛國心跌到了谷底。「很多細微的改變,讓我在思想上很自然地、逐漸成了一個自由派。」他說。

這樣的一個他,來港之後也很自然地參加了維園六四晚會、七一大遊行,還在2014年佔領運動期間,留宿過金鐘。「我不反對香港本土,不反對香港前途自決,我的底線只是種族主義和無差別的辱罵。」他對本土派有保留,但也保有寬容。

在這一桌同學當中,去過六四晚會的還有石天。他還記得來港第一年時聽到的,那句讓他感動到差點哭出來的歌詞:「無論雨怎麼打,自由仍是會開花。」但到了2014年,也就是來港3年後,他對同樣是社會運動的佔中/雨傘運動就堅決反對了。他覺得佔領運動被政黨騎劫,破壞法治,還霸佔道路,「侵犯了他人的人權」。對後來本土派政治團體發起的反水貨客行動和旺角騷亂,他更是憤怒:「追求民主應該用很高貴的方式,不是扔磚頭這種暴力、不可思議的手段。這部分人的民主素養是非常低的。」說到這一句,他的聲音抬高,語速也變快。

與李大成相比,石天在英國讀大學,更早接觸到中國以外的世界。最初看到YouTube、美國之音、BBC對大量中國「禁聞」的報導,他說自己一度變得很「憤世嫉俗」。但經過多年以後,他說自己已經能理性看待,不會「人云亦云」,「跟風社會運動」。不過他也坦承,在大陸的制度下生活不能給他足夠的權利和自由,「我想獲得的更多,香港可以給我,這就是拿香港永居的好處。」

但在他所認同的香港價值中,「守規矩」是第一位的。「香港人按規矩辦事,在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守規矩,上地鐵不會擁擠,不會大聲喧嘩。要是回到合肥,在醫院繳費排隊、去買火車票,你不插隊,那一個小時都排不到你。」他很坦白地說,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已經背負了太多負面的東西,比如他極度不認同的自由行遊客在港隨地撒尿。「但這些事情時常發生,很容易就被冠以負面的標籤,讓人覺得這個國籍的人往往具備這樣的生活習慣和作風。」

懷著這樣的憤懣,他不想讓這個能給他更文明、舒適、自由生活的香港,因為某些人「對法治的破壞」而發生改變。當問到他怎麼看香港政治環境實際上正在發生的變化,他脫口而出:「所以香港人就會移民去加拿大和美國。」

當問到他怎麼看香港政治環境實際上正在發生的變化,他脫口而出:『所以香港人就會移民去加拿大和美國。』

不過這些話,李大成和石天都沒有在飯局上說。

這群新聞系畢業生,在飯局上唯一提到的公共話題,是今年立法會的新界東補選。石天是唯一一個在席間願意表明投票取向的人:他說如果自己有投票權,為了打擊本土派,他會投給民建聯的周浩鼎。兩天後,我問錯過聚會的張建民怎麼看待香港本土政治,出乎意料的是,他最看好的反倒不是傳統的建制或泛民政客,他說:「香港需要湯家驊這樣角色的人做溝通的橋樑,否則中間就是一堵牆,兩邊沒完沒了地罵」。他又進一步解釋了自己對湯家驊的肯定:「他是唯一一個去現場看閱兵的立法會議員,這代表了中央對他的認同,這種人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張建民是共產黨員,他也並不在香港掩飾這身份。從浸會大學畢業找工作時,他就只投了一家中國官方背景的媒體,「我只是做了一個黨員應該做的事」,他說。他對某些香港立法會議員宣誓時不把「中華人民共和國」講清楚感到憤怒,對毛孟靜在浸會大學的課堂上自稱英國人感到不屑。談到六四,他也不迴避,直指事件被過多渲染,「當年的學生在戈爾巴喬夫訪華之際,把中國最糟糕的一面展示給西方媒體,這樣做難道就是對的嗎?」他也強調自己是香港社會的一份子,但對於未來,他說自己「99.9999%是要回去的」。他總結在港這四年的工作,是「為國家新聞事業做出貢獻」,他希望讓中國變好,「老了以後可以對兒女說,是我們這一代人努力把中國建設好的。」

他也強調自己是香港社會的一份子,但對於未來,他說自己『99.9999%是要回去的』。

聚會上的其他同學則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他們對未來的打算也不如他清晰。

對這群年輕人來說,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性,眼前確定的只是第一個七年:在許多「港漂」和香港這座城市之間,七年是一道坎,過了「七年之癢」,作為中國公民的他們就可以拿到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證。七年之後,則是猶疑不定的:「我只能說完全不排斥回去」、「拿了永居再說吧」、「七年之後再看」、「回去也可能會不習慣吧」……不過關於養老,除了早在中學就和父母一起移民來港的港台主播嘉珮之外,這班港漂同學中,沒有人想過在香港終老。

下午三點,聚會散場,這班港漂同學互道再見,很快就消失在通往港九新界的地鐵和巴士中。兩日後,缺席的張建民聽我轉述當日場景,笑笑說:「我們這班畢業留港的同學,自由派也有,親中的也有,抱着不同的政見去了不同媒體工作。沒有誰就可惡、可憎,該下地獄、進監獄,香港容許各種人發聲。大家都走不同的路,有不同的人生,自己走得開心就好了。」

兩個小時以前,他剛剛從深圳回到香港。「家人不在身邊,前途未定,這就是港漂。」他說。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李大成、小北、石天、張建民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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