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義「新麗美歌劇團」的戲台前常立着兩支大旗,上頭寫着「全台唯一越南異國花旦」。在野台歌仔戲逐漸沒落的今日,有時能吸引人來一探究竟;有時也難改台前空蕩蕩的窘況。但無論如何,戲台一架,旗子一插,安妮便上台了。
安妮本名阮氏映,2005年自越南嫁到台灣,5年後開始在夫家經營的戲班擔綱女主角。「越南版孫翠鳳」、「歌仔戲當家小旦」、「新住民之光」……,安妮在報導中的頭銜總是風光。能在全台近50萬的新移民配偶中受到媒體關注,焦點常是她台上的艷麗妝容,與苦練出來的身段。
但回到家中,安妮其實就是個30歲的年輕媽媽、鄉下媳婦。
這天一早,她臉上略帶倦容的道歉:「金歹勢,昨天做戲轉來擱忙妹妹(女兒)欸代誌忙到很晚,剛才爬起來。」(真抱歉,昨天唱戲回家後還要忙妹妹的事情,忙到很晚,剛剛才起床。)一口流利的台語,沒什麼越南口音。接着,她騎車到村中的果汁店受訪,跟在地人一樣,不戴安全帽。
少女:愛了就欲嫁
「本來以為要拍一個傳奇,沒想到現實生活這麼苦,」說這話的是被安妮親暱稱為「姐姐」的導演賴麗君。今年3月底,她與夥伴彭家如跟拍安妮近兩年的紀錄片《神戲》拿下金穗獎優等,巡迴放映的腳步目前來到台北燦爛時光書店。3年多的相處,讓她講起安妮時,不捨總比驕傲再多一些。
辛苦其實是後來的事。與其他因經濟因素嫁到台灣的新移民女性不同,安妮與先生張芳遠的跨國戀曲是由浪漫相愛譜成的。那年安妮19歲,是越南國家馬戲團的特技演員,來嘉義演出期間,張芳遠的父親、當時新麗美歌劇團團長張金湖,看安妮長相與個性都好,趁勢將她與兒子「送作堆」(台語,意指促成婚姻)。
不善表達情緒的父親在女兒出嫁那天甚至一句話都不說,直到安妮的車子要出村了,他才騎腳踏車在後頭追。
只是張芳遠當時青春正盛,雖與安妮看對眼,語言問題也不妨礙兩人笨拙可愛地互訴情意,卻還不想成家。社會對新移民的負面觀感更是讓他卻步。相較之下,安妮笑說自己「愛了就想欲嫁」,沒法想那麼多。出生農家的她愛唱歌跳舞,10歲就離家至首都河內練馬戲團,雖滿足了表演慾,孤身一人訓練卻也苦。她的專長是高空特技,在高處久了,時常擔心自己摔個粉身碎骨。她想定下來、想有個家,即便那遠在台灣。
愛人心意堅定、父母也在一旁敲邊鼓,張芳遠最終還是放下猶豫及玩心結婚了。只是安妮的家人不捨,不善表達情緒的父親在女兒出嫁那天甚至一句話都不說,直到安妮的車子要出村了,他才騎腳踏車在後頭追。安妮看着潸然淚下,她說父親形容她是小魚游向大海,沒說出口的是他留不住。而這條小魚游到台灣後才發覺,回家一趟是那麼遠。
外配:沒感情哪愛得下?
安妮也沒想到,像她一樣的小魚竟然那麼多,心甘情願的卻那麼少。2005年,台灣新移民配偶的數量已達38萬。然而,數量的增加與社會對他們的認識及理解並不成正比。安妮剛學閩南語時,聽到的都是對同胞姊妹的詆毀。每當有人質疑她與老公的感情,她心裏就不服:「你說我先生又不是很醜,幹嘛娶越南的?但你為什麼不說我們也沒有多糟,為什麼非得嫁一個很老的?」
安妮漸漸了解金錢交易如何影響外配在婚姻及家庭中的地位……在台上演潘金蓮時,她總想起那些被迫嫁給不愛的人的新住民姊妹,於是潘金蓮對武松的勾引、她的妖豔及背叛,就都可以理解了。
來台10年,安妮漸漸了解金錢交易如何影響外配在婚姻及家庭中的地位,也明白多數人對外配的負面成見,肇因於在這樣不平等的關係中衍生的問題。她不再像當初那麼忿忿不平了,同理心卻未曾減少。談起台灣人娶外籍老婆的現象,她只是嚴肅地說:「阮(我們)越南不會這樣,用錢把人家從外國娶來,就對人不尊重。」
在台上演潘金蓮時,她總想起那些被迫嫁給不愛的人的新住民姊妹,於是潘金蓮對武松的勾引、她的妖豔及背叛,就都可以理解了。安妮說:「伊就是沒感情,哪欸愛得下? 一個女生這樣犧牲,一定有她的目的。生活都這麼苦了,為啥米不能把自己妝甲水水?」(她就是沒感情了,哪裏還愛得下去? 一個女生這樣犧牲,一定有她的目的。生活都這麼苦了,為什麼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花旦:腹內空空硬上台
身為戲班花旦,安妮每天演着其他新住民姊妹無法體驗的人生。她有一大箱的化妝品,每次上台前至少要花半小時裝扮自己。上了台,她能拋媚眼、扭臀擺腰、跺腳對人頤指氣使。然而,安妮其實從未預期,從越南來到台灣,從馬戲團來到歌仔戲班,她還是站在台上。
原本她以為,嫁進戲班頂多是打打雜、跑跑龍套。但後來先生接手劇團,演員不足,有表演經驗的安妮只好上台。小丑角也就罷了,口誤也當台詞笑笑便過去,後來演女主角,唱戲的曲調與「氣口」(語氣、措詞)、歌仔戲的「腳步手路」(身段),可是全都馬虎不得,讓安妮每次上台前都眉頭緊鎖。
野台歌仔戲看似隨性,卻也是最難之處。像新麗美這樣的小型戲團,沒時間及預算事先召集演員排練,演的都是隨說隨做的「活戲」。「這攏要靠你的腹內,但我腹內攏空空啊!」(這都要靠你肚裏有真材實料,但我肚子空空的啊!)安妮講起自己出糗的表現常不好意思地笑,但先生張芳遠說,起初安妮在舞台上表現不好,下台總是哭。
腹內空空上不了台,安妮只能囫圇吞棗。一本本寫滿拼音的筆記本,是她的越南版劇本。講錯台詞時,負責場控的先生就在一旁跺腳提醒,震得台上的她心驚。踱久了,驚惶次數也就少了。現在,大家誇獎她、攝影機拍她,她卻說自己不敢看,「一看都是缺點」。受過國家馬戲團訓練,安妮了解何謂「專業」,也深知那要花多少苦工。然而,那並不是現在趕場演出的戲班生活能負荷的。
一個電鍋蒸煎炒,可煮6道菜;帶着隨身帳棚、拉條水管就是浴室,無論寒暑。戲班女人也當男人用,搬着大鐵箱時總忍不住啐聲髒話,罵箱子也罵生活的重。
「台上當明星,台下當工人。」導演賴麗君這麼形容野台戲班人。他們像牧人一樣,在深夜逐宮廟而居,1年至少有兩次酬神的忙季,整整1個多月無法回家,戲台就是他們的安身之處。一個電鍋蒸煎炒,可煮6道菜;帶着隨身帳棚、拉條水管就是浴室,無論寒暑。戲班女人也當男人用,搬着大鐵箱時總忍不住啐聲髒話,罵箱子也罵生活的重。
因為奔波勞累加上作息不正常,戲班人生病是常有的事。某次張芳遠得肺炎掛急診,大女兒晴怡為此貼了「張家的規矩」在家中牆上,像是「不管大家多忙,也要有足夠的睡眠喔!」、「家裏人如果生病或是嚴重感冒,有時間就要去看醫生。」張芳遠看了哭笑不得,他知道那一項項都是女兒的關心,卻也都是戲班人難做到的事。
做戲累,但安妮把它看作妻子的本分,笑說在外頭演戲總比關在家好。賴麗君說安妮一心愛他先生,就算穿得青春時尚,骨子裏還是個夫唱婦隨的傳統女孩。「做乎別人看」也是先生對她的砥礪,她不要讓別人在背地裏說,自己是靠夫妻關係才當上女主角。
況且,台上演個花旦再難,也不會比在台下當個戲班媳婦還難。
媳婦: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點?
生活辛苦,戲班人要能撐下去,性子都帶點江湖味的硬派。彼此說話直接,意見不同時,衝突難免。安妮說自己剛嫁來時,也被夫家的大嗓門嚇過、被直言直語傷過,「但習慣了也就好,那不是惡意,是對每個人都這樣。」張芳遠看在眼裏,也常開導她。他說戲班人多嘴雜,所以才說「寧願帶一支軍隊,也不要帶一團戲班。」身為團長,他只能把身段放軟,他要安妮也忍着點。
忍,似乎也是傳統媳婦必備的技能。因為與婆婆相比,自己總做得不夠多、不夠好,抱怨不得,只能忍。安妮坐月子未滿1個月,就得下床練戲,對習慣做月子滿3個月的越南女人而言,是一次體能的大震撼。挑戰不只如此,安妮自戲班回來後,還有打掃、煮飯等媳婦應做的家務事等着,讓她一度覺得吃不消。然而,在公婆看來,過去生活更苦,怎麼這點事就喊累?
她也買衣服送婆婆,卻老讓節省的婆婆責備她不懂節儉……不過,與長輩相處久了,安妮漸漸明白這是世代與文化的差異。
鄉下對媳婦的要求往往是絕對服從,「台灣這點其實比越南還傳統」。安妮小聲地回憶,剛嫁來時,一堆規矩壓得她喘不過氣:幾點煮飯、與誰往來、晚上不能出去,處處防範她學壞。「結果我也沒什麼朋友,」安妮苦笑說,因為戲班檔期滿,她沒法常出門聚會,自己也不願讓家人猜疑。
心情悶時,安妮就自己騎車出去走走,買些漂亮衣服、拍美美的自拍照。她也買衣服送婆婆,卻老讓節省的婆婆責備她不懂節儉。「可是我覺得生活辛苦,你就要對自己好一點,畢竟明天怎樣不知道欸,活成這樣很可憐,」安妮說。
不過,與長輩相處久了,安妮漸漸明白這是世代與文化的差異。她說她現在懂得表達自己的感受了,「坦白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裏好。」她知道自己沒法成為婆婆那樣的女強人,只能做好自己最在意的事。
例如,把小女兒「阿噹」照顧好。
母親:女兒是我的天使
在拍紀錄片前,安妮從來不向媒體透露阿噹一出生便患重病、必須天天洗腎的事。「她是一個很ㄍ一ㄥ(逞強)的人,不要別人同情她。」賴麗君表示,直到她與另一位導演彭家如見阿噹如此堅強可愛,希望能讓更多人看見她的勇敢,加上阿噹多變的病情也讓安妮沒有把握,女兒還能陪在身邊多久,才答應讓他們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切。
「我一直覺得阿噹的心裏住着一個天使。」安妮講起阿噹時總是帶着心疼的笑,她舉例,每當她要幫阿噹換洗腎的傷口時,她總會唱起歌來,用「一閃一閃亮晶晶」來轉移那份疼痛,常讓安妮邊換邊哭;深夜戲班移動到下一個演出地點時,坐在前座的阿噹會指着滿天星空喊「好漂亮噢!」然後,那便成了她每次難受時,為自己戴上的玫瑰色眼鏡。
身體忍受着成人無法忍受的痛,阿噹的心理卻擁有着超乎成人的忍受力與智慧。帶去醫院打針,她見到醫生護士都頻頻點頭說謝;聽見自己無法理解或不想面對的問題,她就回一句「阿哉」(哪知道),然後甜甜的笑,像是勸你也別執着了。她愛在安妮梳妝時學她,並且常轉頭問人好不好看。此時,越誇張的讚美她聽得越開心,在她身上總令人覺得,痛苦只是一時,快樂才是真的。
對戲班小孩而言,台上喧鬧的文武場是他們的搖籃曲及兒歌,濃妝艷抹的家人是他們的偶像與大玩偶。
這也是為什麼,即便戲班生活如此克難,安妮仍要把阿噹與她的洗腎機器帶在身邊。對戲班小孩而言,台上喧鬧的文武場是他們的搖籃曲及兒歌,濃妝艷抹的家人是他們的偶像與大玩偶。這日廟前做戲,安妮小姑趁空檔幫4個月大的兒子泡了牛奶,演員們卻都得上台了,一時沒法,只好將孩子托給記者照顧,記者緊張得很,孩子卻安穩地在陌生的臂彎裏吸着奶瓶。
更多時候,孩子會被放在觀眾看不見的舞台兩側,靜靜地看着大人們一身行頭。當台下無人,小孩們就是最忠實的觀眾,演員進出舞台看見小孩時,就對他們笑,彷彿這場戲,是為他們而演的。在後台,小孩是劇團的開心果,生活疲乏時,就忙不迭地給孩子們一個大大的吻。同樣地,安妮演戲時,阿噹就被放在一旁的嬰兒車裏,從不哭鬧。她需要安妮,安妮也需要她。
曾經一看見女兒就哭,現在安妮說自己最快樂、輕鬆的時光,反而是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安妮說阿噹曾經瘦小的像隻孱弱的貓仔,但老天爺保庇,竟然也走到現在。安妮寬慰地說着,沒注意到自己也跟阿噹一樣,在眼淚中笑着成長。
女兒:我到底是誰?
如今曝光率愈來愈高,問安妮高興嗎?安妮搖搖頭,說自己受訪只希望能讓劇團接多點戲路,從沒想過要變成明星。「名聲就跟風一樣,吹過就沒了,回來日子還是要過啊!」安妮停頓了一下,接着說,「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我覺得出了名家裏反而感覺不好。」她的擔心其來有自,戲班原本就是團體合作,如今鎂光燈都打在她一個人身上,反而讓她不自在。
「她其實只想跟大家一樣,因為那樣歧視才會不見。」賴麗君回憶,當她陪安妮去拍電視劇時,看見許多人還是對她不客氣地呼來喚去。「那態度是很弔詭的,大家對她演歌仔戲只有好奇,卻沒有尊重,」賴麗君語帶氣憤。
在賴麗君眼裏,安妮其實跟阿噹一樣,從小就表現出不得已的超齡成熟。太早離家、太早當媽媽、太早成為女主角,「安妮逼自己趕快長大,但其實她心中一直有個小女孩的靈魂,偶爾跑出來任性一下,想要被愛、被包容。」
「在台灣我是越南人,在越南我是個客人。我不知道我屬於哪裏,就在那裏漂流。」
紀錄片裏,回越南的安妮放鬆地躺在母親腿上,那一刻,她才變回了一個能撒嬌的女兒。賴麗君說,安妮從小跟着馬戲團流浪,一直在找家,卻像隻燕子一樣不斷遷徙。直到她陪安妮回越南,她才感受到,對安妮而言,家就在母親身邊。賴麗君說安妮的手機總是不離身,拍了又拍。「因為對她而言,回家的快樂都是一瞬間的,她想要把它記下來。」
在《神戲》的尾聲,安妮說她問婆婆,自己死後要葬在哪兒時,忍不住哭了。「在台灣我是越南人,在越南我是個客人。我不知道我屬於哪裏,就在那裏漂流。」受訪時,她苦笑着這麼說。努力學台灣歌仔戲、當個稱職的媳婦,也沒法融入嗎?「不行,就是不行。就像你混血就是混血,那是不能改變的」,她搖搖頭說。
那麼,又為了什麼認真練戲、常盯着youtube上楊麗花與唐美雲?安妮回答,她希望別人稱讚她是因為她真的演得好,不是因為她是個越南人才鼓勵她。「這不同款,我知影。」(這不一樣的,我清楚。)
她在花甲的演技令人印象深刻!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