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性、洗衣機與黑人:種族歧視的中國幽靈

反對西方中心主義和結構暴力,需要如法農所說,去掉自己身上成為白人的意識,才有希望。
廣州,一名贊比亞商人坐在一個服裝批發市場外。

1961年的12月6日,年僅36歲的阿爾及利亞革命者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因白血病在美國逝世。那天早晨,他對妻兒表達了自己的恐懼:「昨晚他們要把我放到洗衣機裏去。」

55年後,確實有一個黑人被塞到了洗衣機裏,而歷史弔詭之處在於,現實當中把黑人洗白的卻是曾經也被視為「有色人種」的中國人。這則中國某洗衣珠廣告中,一個身上滿是污漬的黑人試圖和一個打算洗衣服的中國女性調情,而中國女性突然往他嘴裏塞了一口洗衣珠,隨即把他摁進了洗衣機中──最終洗出來了一個中國帥哥。這則廣告中的肢體和眼神動作,還完美地展現了這樣一幅圖景:中國女性吸引黑人男性,而黑人男性只有變成了中國男性,才在中國女性眼裏具有吸引力。

外國網絡一片大嘩,紛紛感歎中國人竟然如此種族主義。而國內網民則紛紛反駁,認為這不算,或者說外國人以及國內的「聖母婊」(道德要求過高的人)「太過敏感」。有網友說,這只是藝術創作;有的說,中國沒有種族歧視的歷史背景,政治正確是「西方的事情」;更有甚者,「他們歧視我們中國人,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歧視他們」的言論,在中國網站上絕不佔少數。

反殖先鋒法農的憤怒與恐懼,針對的是白人。而現在,卻是白人們在質問和批評中國人的廣告過度種族主義,被視為有色人種的中國人們,則有不少人感到理直氣壯。

黃皮膚,白面具

中文網絡上流傳一句話,大意是「我們終將成長為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這句話與法農的「黑人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變白」不謀而合。

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描述了這樣的一幅心理圖景:黑人看似痛恨白人,實則痛恨黑人,他們不斷向白人證明自己可以做得和他們一樣好,試圖通過變白而拯救自己的種族。他們沒有取消白人的優越,而是把自己併入到白人的優越當中去。黑白的二元結構相互依存,白人需要黑人去證明自己的優越,在黑人身上投射出自己的無窮焦慮;而黑人,需要白人來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確定自己的方向。

法農更加斷言,所謂黑人,不過是白人的人造品,在白人的注視之下,黑人需要為自己的野蠻歷史與祖先負責。那些骯髒、食人、愚蠢、落後等等標籤,不斷撞擊生活在白人目光下的黑人,成為被檢驗的對象。黑皮膚是這一切的象徵與起源。在表皮的黑色之下,對身體與心靈的審視與規訓已經完成了。

出生於法屬殖民地的黑人法農當然注意黑白二元。然而對於中國人來說,這些文本也微妙地切中要害。歷史學家奇邁可(Michael Keevak)在《成為黃種人》一書中指出,中國人本來並不「黃」,但隨着近代西方開始對人種進行「科學分類」,東亞人成為了白人與黑人之間的過渡人種。現代生物分類創始人林耐(Carl von Linné)在分類命名時,對東亞膚色的形容先是淡黃,然後是慘黃,種種東亞人的體質特徵被與兒童、病態、邪惡、低俗等特質相關聯起來,在1795年由布魯門巴赫(Blumenbach)確認為「蒙古人種」,「蒙古褶」、「蒙古斑」、「蒙古人病」等術語都被用以佐證東亞人的落後。黃人與黑人一樣,都被建構為落後與低下,是人類的幼稚時期,需要成年的白人們引導和照顧。

19世紀試圖「救亡圖存」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在建構「中華民族」的過程中,對這些「科學種族論」照單全收。「漢族」、「華夏族」、「炎黃子孫」的概念,正是在面對西方列強時才流行起來。漢族或者華夏族,是以父系血統為分類前提的人種,以作為民族國家中國的根基。在這些理論裏,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強盛,都是基於血統的純正。純正的漢族王朝,比其他少數民族統治都要強盛。知識分子進而靈活調用這一套理論強化民族—種族意識,宣傳自強。康有為在《大同論》中就提出:「白人和黃人差距不大,中國還可以奮起直追,黑人則是族性已經過於低劣。」

1949年紅色中國的崛起,在民族主義的傳統話語上打開了缺口。在毛澤東的論述中,非洲黑人和美國的黑人,成為了資本主義奴役的最底層,也因而成為了需要團結起來對抗霸權主義的,廣大第三世界人民的一部分。這一時期的中國,除了給予非洲國家援助外,也不斷宣傳「黑兄弟們把中國抬進了聯合國」的中非友誼。

然而這一系列對非洲的援助、感恩和優惠,並沒有延續下去。階級話語隨着改革開放開始而逐漸偃旗息鼓。「黃種人」隨着各式的科學主義和現代化進程再次浮出水面,在20世紀80年代重新復甦。這一時期的《河殤》、《黃孩子》、《龍的傳人》等流行文化產品,都強化了中國人的「黃色認同」。在《河殤》中,「專制封閉的黃色文明」與「民主開放的藍色文明」形成二元對立,成為海洋文明的渴望,與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描述的黑人焦慮如出一轍。恰如黑人需要白人看到他們的文明,需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成就,需要得到白人的肯定,中國人同樣直白地表達了「先進」方向的渴望。

反黑浪潮:80年代的黑暗面

在《河殤》廣受追捧的80年代中國,人們對現代化的焦慮與日俱增。1949年以來,中國的發展因為種種原因被「耽誤了」,「落後」再一次籠罩了主流敘事。與20世紀初相似的民族主義又開始不斷膨脹,優生學也隨着全面計劃生育而崛起。保持漢民族血統純正,後代優良,再一次成為「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前提。

而非洲黑人,則失去了團結對象這一身份。中國人越來越將非洲與貧困和疾病相聯繫。這一聯繫與早已成型的種族觀一起,將非洲形容成了一片傳染病(主要是愛滋病)肆虐,資源匱乏的大陸。而非洲人(主要是黑人)則又成了懶惰和貧窮的代名詞。

80年代的中國在今天令許多人心生嚮往,然而那個時代也有它被遺忘的黑暗一面。其中一例,便是驅趕非洲學生的校園運動。對「劣等民族」的偏見,加上對非洲人獲得留學生優惠的不滿,對愛滋病傳播的恐懼,和保護本民族「純正性」的呼籲一起,激起了綿延80年代的中非學生衝突。

1979年7月3日,上海的一名馬里學生被中國學生毆打,並因為膚色較淺而被後者一邊喊着「太淺了」,一邊不斷潑墨水。雙方在宿舍門口爆發鬥毆,導致50名外國學生和24名中國學生受傷。在此之後,一百多名非洲學生聚集到天安門廣場遊行,呼籲停止送非洲留學生到中國,因為中國「反非洲傾向非常嚴重」。而中國政府僅承諾加強上海學生的「國際主義」教育,否認事件與種族歧視相關。

1979年後,中非學生之間的衝突不但沒有停止,反而繼續擴大。1979到1989年的10年間,南京、合肥和杭州等地,陸續有反黑人事件發生,每次均有數百人涉及。如1988年12月29日,華中科技大學的300名中國學生向留學生宿舍扔石頭,並砸傷了一名斯里蘭卡學生。中國學生給校方寫信,要求驅逐非洲學生。因為「非洲學生和中國女生的交往破壞了中國社會的穩定」。類似這些事件,往往以女性和非洲黑人交往為導火索。與非洲學生交往的中國女生,也被污名化成了「漢奸」和「妓女」。

在1989年之後,中國加強了對大學校園的控制,校園反黑運動也隨着「美好的80年代」告一段落。然而枱面上種族歧視的消失,讓公開的反思變得更不可見。中國的種族觀念,不但沒有得到指出和討論,反而變本加厲地發展成了對「劣等民族」的鄙夷。

「洗白」的中國人

中國網民對「種族歧視」廣告的反應,常常是「想多了吧?哪有什麼歧視?」的確,不像很多國家歷史上有過的那樣,中國沒有成系統成組織的種族歧視。然而,這並不代表在中國生活的黑人感受不到歧視的存在。這種歧視,更多和中國人面對非洲人的優越感有關。這種優越感有關經濟,也有關性慾,而且無時無刻不召喚着「白人」的在場。

中國網民常常把廣州形容為中國黑人最多的城市。的確,廣州黑人以做小商品貿易的商人為主。保守估計人數在10萬上下,也有20萬、30萬甚至40萬的說法。他們並非長居,而是往返於中非,做小商品貿易。現今居住在廣州的非洲人,無論是流利講四門語言的商人、醫學院的留學生、還是每天都能「打的」出門的女生,或能負擔一年四次往返中非的阿姨,都同等地面臨着相同程度的歧視。走在被稱為「巧克力城」的三元里或者小北,他們會被警察攔下盤問,會遇到路人鄙夷的眼光,人們會在臉上表現出厭惡。而中國網民們,則激進地傳播反黑文章,把子虛烏有的黑人移民視為中國21世紀最大的危險——甚至上升到「亡國滅種」。在「小粉紅」發源的「晉江論壇網友交流區」裏,年輕女性為主的網民經常討論廣州「黑人圍城」的主題,熱度也不下政治討論。

中國民族主義也和種族階序的想象結合在一起。著名的民族主義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就在第二季中用動物形象描述了非洲人——好吃懶做愚蠢不堪的河馬。中國援非的歷史也被簡化成了「第一世界不和我們玩」的無奈。而性和帶着生殖意味的種族想像,也仍然是排斥黑人的核心焦點。在百度貼吧,微信朋友圈裏傳播的反黑言論,乃至今天這則廣告中,黑人都像是目的不純,只想睡中國女人的渣滓;與黑人交往的中國女性被污名化為「重口味」或者「窮,沒受過教育」。

法農描述法國黑人如何喜歡與白人結婚,因為那是高貴之路,當他們揉搓白色的乳房時,他們其實是緊握「文明與尊嚴」。黑人則被建構為原始、不受約束、充滿情慾(這一點,恰恰也在今天的廣告中有所體現),他們的陰莖是一切慾望想像的具體化身,既令殖民者畏懼又讓他們興奮。在法農恐懼的洗衣機隱喻中,黑人的骯髒非常明白:洗白黑人、治癒黑人的黑皮膚,不但是白人社會進化主義者一直的夢想,也是康有為早在100年前就表達的理想。

而到了「走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今天,之前還是階級兄弟的亞非拉同胞已經被拋諸腦後,黃種人略差於白種人的自我歧視也被放棄,中國人開始要求和白人平起平坐。這一切如兩個世紀以前的白人們一樣,依然要騎在黑人的頭上來完成。中國人樂於爭取的那一個個「五千年」、「歷史第一」都是想要挑戰西方業已成就的文明,其實如那些黑人知識分子一樣,想要獲得肯定。工業化的、先進的、現代的、高素質的西方是令人渴望的第一世界,而已經不是要被打倒的資本主義秩序。夾在中間的中國人,既如法農描述的黑人般對於白人有情慾渴望,也有如黑人對自身低人一等的慾望焦慮——黑人是中國人的過去,也是絕不想再面對的過去。

中國人夾在黑白之間,恰如法農。法農在馬提尼克(Martinique)時自認為是法國人,不是黑人,直到去了歐洲被人不斷提醒,他才發現自己是黑人。他被法國朋友介紹為黑人大學生、黑人作家……外貌表達的種族是第一身份,他們是刻板印象構成的「那幫黑人」(the Negro)而不是「一個黑人」(a Negro)。這也是很多中國人,尤其是留學生感受到的那種矛盾心態。對自己本來文化的歸屬感和身份的焦慮重新出現並被不斷強調,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什麼某些留學生比在國內更愛國。而另一方面,這種是又不是的焦慮,又和那些來自新疆或西藏的年輕人在漢地東部的焦慮有多少區別呢?

法農提出的暴力革命和社會主義的解決方案,在中國實現了。但如今卻是中國人把自己洗白了,也把黑人洗白了。網上已經有文章,用反對西方中心主義的論述為中國人的種族觀念辯護。可是,反對西方中心主義和結構暴力,需要如法農所說,去掉自己身上成為白人的意識,才有希望。然而,「黑人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變白」,在現代化的吸引力席捲整個世界的今天,中國的種族歧視問題,也許還遠遠沒到最麻煩的時候。

(戴娜美,兩個人類學學生的共用筆名,愛好廣泛,熱愛生活)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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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国人的种族歧视有两种表现:一种是认为白种人是上等人,中国人是中等人,黑人是下等人。另一种是中国人和白人同样高贵,黑人阿拉伯人都是贱民……网上有些极端的歧视言论很恐怖。

  2. 以往是殖民主義者及種族歧視的受害者,今天成為了殖民主義者及種族歧視者及其加害者,根源來自於自身由尊貴的過去,成為如奴隸般的身份,再由奴隸因為金錢及權力變成尊貴的奴隸主,在他們的眼中,自然是「我沒有歧視你,你才歧視我」這一樣扭曲變態的想法不斷蔓延下去。

  3. 中國「反對西方中心主義」只是想要製造「中國中心主義」
    心態可議,噁心。

  4. 此篇文章引人深思..

  5. 非常喜歡這篇文章
    希望這類文章多出現,望其終有一天能改變病態的歧視思考。
    其中我也深覺,隔著海的台灣也有著同樣的問題,台灣人也許如文中說的一樣夾在歐美日韓強勢文化和東南亞文化之間,矛盾著。
    最後,望也能撰一篇關於台灣外勞歧視主題的文章,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