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香港2047

陳永政:回應港獨,須正視其道德意義

對這「為何服從」的問題,北京和港人認知上有極大落差,因為港人從來就不認為服從為無條件的事。

刊登於 2016-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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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應港獨,必須對症下藥。道德問題,不可以利害計算解決,更不是一句「不現實」繼而「不討論」,問題就不復存在。
陳永政:要回應港獨,必須對症下藥。道德問題,不可以利害計算解決,更不是一句「不現實」繼而「不討論」,問題就不復存在。

傘後一年,「港獨」突然由一個笑話變成困擾時局的問題。反對獨立運動的,固然對此感到煩厭,甚至恐懼。而同情的,亦憂心如此下去,香港終必付出極大代價。然而,最奇怪的是,即使面對各種代價及潛在法律風險,支持港獨的聲音卻有增無減。這種發展,10年前無人能預計到,而現在一口咬定「港獨絕無可能成功或發展起來」的人,相信以往亦曾深信無香港人會認真支持香港獨立。

但實情是,政治境況的出現多非偶然,亦無必然,一切視乎催生的條件是否充分。香港獨立意識的出現,是獨立運動條件越來越充分的結果,而造成這種局面的並非別人,正是北京政府本身。因為正是北京政府的對港政策,讓港獨演變成超越單純利害計算的一場道德運動。

時至今日,反對港獨的論調依然與數十年來的說法如出一轍,毫無新意。不外乎說香港獨立現實上不可能,因為中國政府不會容許,香港太依靠中國大陸,獨立運動會令中國經濟封鎖香港,嚴重時甚至會斷絕香港的糧水供應。而且軍事上絕對無法戰勝200萬解放軍等等。

基於此等現實考量,反對者多覺得港獨運動不值嘗試,甚至不值一提。例如林鄭月娥就直言社會不應花時間去討論港獨問題。對他們來說,「政治是可能的藝術」,但所謂「可能」並非指按手上所有的空間尋求創新,以突破困局,並找出最貼近理想的做法,而是指「理想」本身就不屬於政治範疇。他們只是要尋找「被容許」的空間,揣摩北京的紅線,乖乖地在強權劃定的圈內活動,這才是政治上值得做的事、值得討論的事。

政治理想不能成為政治目標?

香港的政治領䄂無法想像和理解港獨的訴求,因為他們無法明白,「政治手段」雖然會限制有哪些「政治目標」可馬上達成,但「政治理想」絕不會因為無法馬上達成,就不成為「政治目標」。政治是可能的藝術,「可能」在於操作上的現實感,「藝術」則是出乎「可能」之外的想像力。因此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有言:「人類若非一再嘗試挑戰『不可能』的事,則今天所已成就的各種『可能』本亦無從而致。that man would not have attained the possible unless time and again he had reached out for the impossible.」香港的權貴無力理解(遑論回應)港獨訴求,他們亦算不上真正的政治領袖,因為他們干犯了政治上最不可饒恕的罪過:缺乏政治想像力。

但換個角度而言,支持港獨的人又是否缺乏政治現實感呢?這其實不太可能。一套說了幾十年的陳腔濫調,再怎麼不理世事的人都會耳熟能詳。港獨的支持者非但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現實限制,他們的出發點更大概是要說明為什麼即使有這些限制,港獨仍是值得一試的理想。

為了回應這些限制,他們提出了不少有趣的反駁。例如,比香港地少人少的國家比比皆是,因此香港「太細」並非問題;食水方面,香港可透過海水化淡技術解決,而且這種叫逆滲透的化淡技術非常成熟,連肯亞共和國也有,而且成本低廉,就算將東江水完全替換,一年亦只是增加開支28億左右(註一);糧食方面,除了蔬菜,不少主要糧食進口一向不是來自大陸,米糧來自泰國,肉類來自歐美日韓,而且大陸的糧食自給自足率只有85%,說到底,其實雙方都在進口糧食。經濟方面,其實並非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因為貿易從來可以跨越國界,同屬一國與否本屬其次。

所以說到底,只是北京政府政治意願上不會容許香港獨立。這不是香港無獨立的條件,而只是一個政治強權以蠻力橫加阻撓。舉例而言,假如一個大國能揮軍入侵小國,我們不可能認為那小國基於現實上不能戰勝就不應要求獨立。換言之,所謂的「現實問題」其實只是強權霸道的主觀結果,而非客觀的現實環境。

權貴無法理解的道德意義

當然,無人能不考慮北京的主觀意志和實質壓力,但反對港獨的人只懂一再強調這些「現實問題」,其實意義不大。因為港獨支持者是在清楚這些限制,並了解成功機會甚微的情況下,仍然決定支持港獨。更重要的問題,其實是為什麼一向勢利的香港人會有這麼多人同情看似不太現實的獨立運動?筆者相信,這是因為港獨已逐漸演變成一個超越簡單利害計算的「道德號召」。

道德號召,在香港社會脈絡的威力絕非等閒。八九十年代,香港每逢大陸水旱之災都會大舉捐輸,有何計算?二十多年來堅持六四集會,長期觸怒中共而不惜,又有何實利?北京一再出手在經濟上支援香港,但為何只要一觸碰到香港各種自由,港人就強烈反彈,不惜反目?利益對香港人的確非常非常重要,但一件事若被認定為是「道德底線」的問題,則香港不少人仍會擺出不顧一切的態勢,拚死守護抵抗。

權貴們以至北京,始終未能明白,除了利益外,「道德意識」一直是驅使香港人行動的重要因素。因此,他們無法理解香港人何以咬着二十多年前的六四事件不放,不明白民主運動對很多人而言是尊嚴問題,更無法理解爭取民主的雨傘運動本質上是一場道德運動,而非單純的政治博弈,更非意在什麼顏色革命。他們無法理解這些看似不合乎利益計算的行動,因此他們唯一的解釋是有外國勢力介入操縱,而不相信港人能自主地、單純地按良心作出決定。於是,他們亦無法理解,獨立運動那超乎利害的道德意義。

「為何服從?」中港理解不同

政治學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為何服從?」香港為何要服從中國北京政府呢?這是因為基於《中英聯合聲明》,香港主權回歸中國,並按《基本法》實行「一國兩制,高度自治,五十年不變」。而自治的實質除了沿用港英留下的社會經濟制度,亦在於中共曾承諾回歸後香港會實行民主制度。因此,《基本法》規定香港最終實行普選,而納入《基本法》的《公民及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5條亦就何謂民主選舉作出相當清晰的界定。這些承諾,就是港人接受回歸中共政權的條件。可惜,這些承諾,一一打破了。西環介入香港包括選舉在內的各種事務,港人治港變成黨人治港;多次嘗試透過立法限制或改寫港人的自由,五十年不變恍若空言,白皮書主張的全面管治權,加上8.31決定,民主回歸頓成泡影;而李波事件,更讓人廣泛相信中共會越境執法,一國兩制,亦成一紙虛文。大部分當日港人同意回歸,並服從中國的條件,至此都在不同程度上被一一打破。道義上,再問港人為何應服從中國,實在亦不知從何說起了。

但是,權貴們以至北京似乎無法理解這種說法。因為他們曾多次公開地表示,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一部分,「屬於中國」、「服從中國」乃天經地義。換言之,他們無法理解港人的不安與不滿,因為在他們眼中「為何服從」本來就是錯置問題,「服從」從來都是無條件的;硬要說什麼條件的話,就只是一方有實力逼另一方屈服。因此,《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法》,以至各種承諾,對他們而言,其實並非中國與香港之間的契約,充其量,那些只是帶點施捨的過渡安排,不改變只是出於北京當下的政治意志、基本國策,而非任何契約精神。就算改了,亦無所謂「違反」,更不應影響港人的無條件服從。

對這「為何服從」的問題,北京和港人認知上有極大落差,因為港人從來就不認為服從為無條件的事。服從港英政府,是因為可以避免在中共治下飽受蹂躪;要回歸了,能走的都移民離開。願意留下或回流的,是因為接受「一國兩制,高度自治」,以及「民主回歸」這條件,但這現在已被打破,不少港人便要重新思考,為什麼要服從這個政權?甚至還要不要服從這個政權?如是者,港獨運動的出現,實乃出於北京政治認受性在香港正逐步崩潰。

港獨的支持者並不相信「香港」和「中國」本身是同一命運共同體,亦無所謂天經地義的服從,既然中共拒絕按照協議尊重「香港」這政治社群,那在拒絕北京政權的政治認受性後,道德上自然會要求獨立,以謀求保障「香港」這政治社群的福祉。這並非單純的利害問題,而是作為一個「香港人」,在與中國諦結的「社會契約」被撕毀後,基於對「香港」的關愛,由心而發的道德要求。至此,單以現實利益說項,恐怕作用非常有限。

回應港人不安,重新立約

不過,也不是說不用考慮利害關係。畢竟現在絕大部分港人之所以仍未支持獨立,正正是因為利害尤關。由於恐懼北京的反彈,不少香港人即使同情獨立運動的訴求,亦未敢輕言支持。但這種局面不一定能永續下去。這一方面是因為現行制度太傾斜於大財團等一小撮利益集團,大部分市民充其量只是苦撐度日,當中不滿的政治能量只會越發累積。雖然不一定會傾向港獨,但亦正在削弱整個政權的認受性。

更重要的是,如果政權只打算利用利害關係,以威迫利誘回應港獨運動,恐怕將是緣木求魚。一方面,回歸十數年來北京嘗試以利益統戰港人,卻無阻港獨興起;相反,若以強硬取締回應港獨,筆者認為更會得不償失。透過重手打擊,例如濫捕,騷擾,甚至立下侵害自由的惡法等手段,短期內雖然能夠增加參與港獨運動的成本,繼而讓同情者暫時卻步,但長遠而言,這只會激起更多人反感,並進一步在道德上證明港獨運動為合理的反抗;而更嚴重的是,當政權出手打擊時,勢必進一步破壞香港人珍視的事物,例如自由、公平、法治,甚至經濟利益。極端地推演,破壞殆盡後,香港人能失去的東西會大幅減少,而這時再參與港獨運動的成本只會越來越低。本來不願或不敢參與的人,於是亦可能願意加入其中。長遠而言,單靠打壓,並不能解決問題。換個例子說,反對港獨者常說不願香港淪為西藏新疆,然而看着西藏新疆被打壓多年,他們的獨立運動還不是越來越頑強?

筆者認為,要回應港獨,必須對症下藥。道德問題,不可以利害計算解決,更不是一句「不現實」繼而「不討論」,問題就不復存在。政治是可能的藝術,它「藝術」的一面在於在可想像的範圍內尋找「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橋樑。回應港獨,政治家必須要問:我們有可能在無法獨立的現實中回應追求獨立者的理想嗎?只要細心一想,便會發現這絕非不可能。因為他們追求獨立,從來不是因為「香港共和國」之類的名稱好聽。

筆者相信,港人追求的從來只有兩點:一、安全;二、尊重。香港人希望其自由、文化、生活方式,及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不受侵害同化。另一方面,我們要求中方尊重「香港」作為一個政治及文化社群,透過民主制度,實行真正意義上的自治。這兩點本來就是中方就香港回歸的承諾。港獨運動,是部分香港人因為中方不斷違反承諾而對一國兩制徹底失望,繼而出現的道德要求。現在就道德層面,重新回應香港人的不安,並在政治文化上與香港重新立約,並不算太遲。但再拖下去,中港關係恐怕就反魂乏術了。當然,中方可能根本不介意與港獨支持者陷入一場漫長的消耗戰。但是,筆者作為一個勢利的香港人,看着北京有較便宜並能達成目標的方法不用,而偏選成本高昂而必然兩敗俱傷的做法,筆者誠不知其可也。

(陳永政,旅星香港學者,耶魯—新加坡國大學院(Yale-NUS College)助理教授)

註一: 香港2013-2014年度東江水每立方米成本為8.6元;海水化淡大概每立方米要12元,每立方米貴3.4元。每年東江供水約8.2億立方米,如全用海水化淡代替東江水,每年開支約貴28億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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