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後六年,兩個玉樹:他們的魔法新城與我們的貧民窟

告別雪山、草原、牛羊,扎西昂所的新身份是生態移民。那時全家人以為會永不放牧,一場地震阻斷了他們迷惘的新生活。
2015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
大陸

玉樹震後6年,一個硬件完備、器物華美的玉樹新城已然在高原完形。光鮮的三江源新城和驚人的國家效率背後,卻遊離着一個龐大的愈加邊緣的群體:生態移民。

他們因政府的三江源保護計劃被迫離開原住地。而震後的重建,大量國家資源的湧入只營造了一個與他們毫無關係的行政新城。世世代代在青海草原生息的藏族牧民,分散在玉樹新城周邊,無法融入商業化城市生活,在故土上遊蕩,成為最無望的貧民。

災民、移民與市民,遊牧、城市與商業,是震後玉樹難以忽視的核心議題。在玉樹藏區的城鄉空間、人口結構被重新建構的時候,當地人回不去的故鄉和牧場,卻成為他們永遠的鄉愁。

1.新型藏民:離開草原,來到城鎮

下午6點半,高原上的日頭還沒收起鋒芒。77歲的藏族老人扎西昂所手裏攥着一條犛牛毛編織的趕牛繩,腳步顛顛地跟在自己家16頭犛牛後頭。他的耳朵早在十幾年前就背了,眼睛和記性卻還好着。

12個小時過去了,犛牛還是像還沒吃飽,靜靜埋着頭在兩座山之間狹長卻日漸枯黃稀少的草地上覓食。扎西昂所泛黃的軍綠色小挎包裏,是放牛的午餐:一碗酸奶,一個饅頭。

「希求,希求」,他吆喝着。牛群緩緩下山。山下一塊寬闊的平地,一千多個彩色屋頂覆蓋下的藏族院落裏,有一個是扎西昂所的家。

十年前,扎西昂所原本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結古鎮下巴塘村鐵角榮大隊的最後一戶牧民,遠離玉樹中心區域。放牧30多年,家裏的草場最鼎盛時,他養了150頭犛牛,全家衣食無憂,自由富足。

他的家鄉位於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這片高原被稱作「亞洲水塔」,滋養數十億人口。2006年,中央政府為了涵養水源,保護草場,開始「三江源生態移民工程」,將牧民遷出草地。

按照政策,扎西昂所如果自願從他承包的草場遷出並定居城鎮,一家人可以獲得政府修建的60平米住房,前五年可每年獲得國家發放的補助6000元,冬季有1000元燃料補貼。期滿10年後,移民可選擇繼續放牧,也可留居城鎮。

但與政府做這樣的交易的代價是,扎西昂所和其他一萬多個牧民家庭,需要交出為期10年的草場使用權,完全禁牧。政府承諾會「扶助牧民後續生產生活,給予優惠政策,開展技能培訓,使其成為自食其力的新型勞動者」。

就這樣,他帶着30歲的女兒,賣掉養了半輩子的50頭犛牛,拆掉帳篷,告別雪山、草原,舉家搬遷到距離玉樹州中心結古鎮十公里處的山坳裏。在這個遠離城中心的「玉樹巴塘移民村」裏,扎西昂所和早幾年搬來的幾百戶牧民一樣,每戶擁有一套60平的固定住房和120平米的院落,他們的新身份叫「三江源生態移民」。

然而,生態移民後,與所有被遷徙後的藏族家庭一樣,一家人的生活陷入窘境。「在草原上,我們吃喝不用花一分錢,走路不花錢,燒牛糞不要錢。搬到這裏來,什麼都要錢。」

2010年,一場災難又徹底砸碎了對擺脱貧窮生活的所有設想:4月11日,玉樹縣城附近發生6次地震,最高震級7.1級。據官方統計,2698人遇難,270人失蹤。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結古鎮巴塘草原。攝:王嘉豪/端傳媒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結古鎮巴塘草原。

2.迷惘的生態移民,地震使他們變貧民

很幸運地,扎西和他36歲待嫁的女兒沒有在這場地震中受傷。

經歷過最初混亂的三年災後生活後,生態移民村的日子隨着災後重建,逐步回歸日常。而地震,對這些原本就貧苦的遷徙牧民的物質生活的摧毀是毀滅性的。

禍不單行,2013年,扎西的女兒在雨天下山時不慎摔倒,因脊椎受傷,從此半身不遂,每日只能在院子裏的一隻黑色舊沙發和屋子裏的一張單人床上騰挪。日子愈發艱難。

同為生態移民,扎西的鄰居們也各有各的苦惱。地震後,村裏幾十戶人家的移民安置房都出現了不同的問題。但因外觀沒有明顯損壞,震後他們一直居住在其中。扎西昂所家的客廳屋頂有幾條長長的裂縫,每年都在擴大。鄰居家的房門有些扭曲,擔心哪天又有意外,為此一家五口又住到院子裏的救災帳篷裏。這頂帳篷還是六年前住過的。

扎西昂所的兒子每天傍晚來看望年邁的父親和半癱的妹妹。他羞愧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不能讓父親、妹妹生活安穩一些。眼下他和其他村民們正在打算為房子問題合力「請一位有能力的律師」,和政府打官司。

因為在城裏當司機的身份,扎西昂所的兒子成為村民的指望——他們讓他負責找律師的事。「都說好律師很貴很貴。可能要湊十幾萬。」

此外,在巴塘這個玉樹周邊規模最大的移民村裏,還有來自玉樹轄下囊謙、拉秀等地的一千多戶藏民。

來自拉秀鄉的移民有200多戶,都是因三江源生態保護政策而從牧區遷出的藏族牧民。地震後,原本窘迫的遷徙生活徹底形如流浪的吉普賽人。先是2004年11月,搬到加吉娘移民村,距離玉樹城市中心不到3公里。地震中,整個加吉娘移民村90%的房子損毀。在帳篷裏住了三年多後,2013年,村民們再一次搬遷,搬到了離中心城區十餘公里的巴塘,做了扎西的鄰居。

震後的這次全村搬遷,根據官方說法,是因為震後該地區不再適合人類長期生存。面對全村移民,政府做了動員和解釋,說這片區域「因安全故不再適合建居民區。」

然而在帳篷裏住了三年的移民們卻發現——在加吉娘移民村原址,這個離玉樹城中心僅十分鐘車程的地塊,已經被當地政府修建成為貿易展會中心,甚至還建有一個高爾夫俱樂部。

住在離扎西昂所家不到300米路的才仁央吉,想起過去十幾年裏兩次倉皇的搬家歷程,依舊憤憤不平。「第一次是我們聽話,從牧區來城外。第二次是地震,我家裏死了一個,殘廢了一個,住了三年帳篷,卻把我們趕到現在這裏來。」

為了原地重建,她和幾百位村民去政府門口上訪過,一切抗爭都沒有用,最終他們的村子舊址,在玉樹地震的重建中,變成工貿園區。

2015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攝:王嘉豪/端傳媒
2015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

3.兩個玉樹:魔法新城和貧民窟

根據玉樹州的統計數據,玉樹重建中村落化的比例非常高。震後,國家資源支撐下的城鎮化改造,在玉樹全域急劇加速。

原本,巴塘移民村,與玉樹中心城區地理距離上相隔十餘公里,除此之外,街道、社區、建築風格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命運的轉捩點,也正是2010年這場大地震。「兩個玉樹」之間的割裂和區隔,越來越令人難以忽視。

居於新城中心的,是林立的政府辦公樓。比如玉樹州府所在地結古鎮,在災後重建後,被官方媒體描述為「跨越發展了20年」。在中央政府強力援手之下,按照高原旅遊城市為目標打造的玉樹新城華美重生,器物和硬件建設層面的重建完全將結古鎮雕刻成了簇新的模樣。

然而,雖已過去五年,矗立在市中心廣場附近的玉樹新地標如博物館、圖書館等建築,卻依舊大門緊鎖,尚未向公眾開放。一位當地文博工作人員認為,整個玉樹的城市硬件像魔法般迅速建成,而管理和運營這些城市地標需要的人力、財力卻遠遠不能自給自足。

玉樹新城中的居民,除了政府公務員還有就是從四川、寧夏過來開飯館、旅館和做蟲草、天珠生意的漢族人,他們都是「老闆」。

玉樹新城的物價與過去相比,已經如這個城市光亮的街道和建築一樣令人遙不可及。玉樹城區的出租車10元起步,遠高於眾多內陸城市。菜市場的優質犛牛肉一公斤往往要近70元,鮮牛奶一公斤近10元,酥油一公斤近80元。原本自給自足的日常奶肉,已經成為節日才能擺上餐桌的稀缺品。

在另一頭,在新建城鎮的邊緣,來自藏區的生態移民從原來的7萬上升到17萬人。他們聚集在這個簇新城市的邊緣,以藏族牧民移民村和震後安置村為主要聚居地。

移民村依舊是貧窮的模樣,震後重建的巨大國家資源,幾乎沒有到達這裏。在玉樹城中「老闆們」看來,城外這些移民村無異於貧民窟。儘管移民村已經為了給工貿園區建設讓路,二次搬遷好幾年過去了,然而玉樹城中很多市民,包括出租車司機都很少有人知道那片移民村裏的人,到底又搬去了哪裏。彷彿那群人從空處來,往空處去。

在由700多戶生態移民組成的巴塘移民村,每天能夠喝上新鮮犛牛奶做的奶茶的人家,除了在移民村裏重新悄悄做起牧民的他們,也統共沒有幾家了。過去,走進牧區的帳篷,擺在客人面前的是永遠斟滿的奶茶或酥油茶,現在,幾乎每個移民家庭日常飲用和待客的都變成了最平價的茶水。

移民五年後,每年五千左右的牧民補助沒有了,支撐數萬移民家庭的主要收入來自每年四五月蟲草季。挖蟲草,也是幾乎所有遷徙後的藏族牧民在震後單一而普遍的生計選擇。

才仁央吉在玉樹城裏的建築工地打零工,她的丈夫為了支撐家庭,一年有多半時間遠在昌都打工。

而像扎西昂所這樣的老人沒力氣去挖蟲草,也沒力氣打零工了。在城裏當司機的兒子的資助下,扎西昂所又重新買了4頭犛牛。本來已經收起來的趕牛繩,又重新被扎西顫巍巍地從櫃子裏翻了出來。他們未能一路向前,變身政府願景中的「新型勞動者」。每月幾百塊的補助難以維持這對父女倆的生活費和藥費,他們只有回到「落後原始」的過去裏討生活。這樣,靠賣犛牛奶和酸奶,每天還能收入幾十元錢,勉強過活。

2015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攝:王嘉豪/端傳媒
2015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

4.屈辱的返鄉 回不去的牧民

為了活下去,已經搬離草原的生態移民,每年都有不少人像候鳥一般重新返回牧區,靠幫親戚或者留牧的牧民放牛羊來獲得一些收入。這在過去幾乎是令牧民感到恥辱的選擇,因為這意味着一個家庭喪失獨立生存的尊嚴,從自由人的身份成為他人牧場的僱傭工。

然而為了一口飯,為了給孩子換一點肉食,受僱傭的牧民們顧忌不了那許多了。夏天過去,冬天回來。在別人的牧場牧着別人的牛羊,大半年下來,報酬只是一兩隻只羊或者幾十斤酥油。

文丁江才也不止一次想過要回上拉秀的老家去。可是他已經57歲了,已經離開牧場9年。他的孫子要在鎮上上學,他的兒子已經不會放牛。在離開草原的最初兩年,他被巨大的鄉愁所包裹。喝了一輩子的酥油茶,臨到晚年成為移民,才發現草原上自給自足的的生活與在移民村的生活相比,猶如酥油茶和茶水的分別。

文丁江才一直愧疚,為了搬遷前他賣掉的200多頭犛牛。那些犛牛都是在自己的牧場上,一代又一代繁衍下來,和自己一家一起活了幾十年。裏面有幾隻駝牛,哪隻曾經馱着他的孫子扎西頓珠從夏牧場轉到冬牧場,直到頓珠長到能自己趕牛了,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着這種愧疚,和許許多多告別牧場和牛羊的牧民一樣,文丁江才和扎西昂索都選擇把牛羊以遠低於市場價格的方式賣給了那些依舊在牧場放牧的牧民,而不是其他地方蜂擁而至的牛羊肉商人和屠宰場老闆。這樣的處理方式,能夠最大程度避免大規模的殺生,這是不論從感情還是從宗教信仰出發,移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宗教信仰是文丁江才和扎西昂所們內心需要的「酥油」。只有這種「酥油」才能讓他們的內心寧靜和堅定。在地震前的加吉娘移民村,移民們在村裏一塊空地請來老家的喇嘛,一起建立起了一座佛塔。老人們空閒時繞着白塔轉着經筒為家人和萬物生靈祈福。

地震後,搬遷到巴塘移民村的移民們再也沒有建起一座新的白塔。有人說因為用地批不下來,有人說是因為村裏已經有了其他移民村建的瑪尼堆。於是,文丁將才便和行動尚自如的老人每週一次結伴前往十餘公里外的嘉那瑪尼堆去轉經,來回的車費就需要數十元——這是他們一家人兩天的生活費。

然而弔詭的是,在近萬人的巴塘移民村裏,僅有震後因為生活艱難而重新養起牛羊的幾戶人家,最終令人豔羨地撿拾起過去的飲食習慣。肉、奶、酥油重新自給自足,乾燥的牛糞重新取代煤炭成為扎西昂所和女兒冬日的温暖來源。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攝:王嘉豪/端傳媒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治多縣移民村。

5.生態難民,「有可能變成火藥桶」

四川大學藏學研究所教授徐君曾從2006年起,對玉樹生態移民村進行長達7年的調查訪問,即使在地震後幾年也沒有停止。

她和團隊走訪了玉樹許多不同的移民聚居點和草場,「見證了他們如何在新地方為新生活而努力奮鬥,並且時常感受到他們對前程的迷惘。他們有的感到失望,有的希望猶存,有的則感到羞愧,尤其是當他們談到生活仍然得依賴那些留居在草場的親戚們時更是如此。」

徐君不無傷感地對7年的田野工作做出結論:「移居到城市裏或城市附近的居民在失去草場資源的情況下,絕大多數人未能找到合適的新生計。」而玉樹地震的發生,更是加劇了該地社群的割裂和分化。

和徐君一樣長期關注並研究三江源生態移民的雲南農業大學新農村發展研究院副院長杜發春向政府呼籲,要警惕「生態移民轉而成為生態難民」。

「城市建設已經很輝煌了,但人民還在遠遠的後面」,玉樹當地一位不願具名的民間文化學者擔心震後重建過程中,分布在玉樹各大城鎮周邊的眾多移民聚落,會在地震的二次振動下,演變成為「危機和矛盾重重的貧民區」。「一旦將來蟲草挖完了,或者蟲草價格持續下跌,那麼這些地方就有可能變成玉樹城市周圍的火藥桶,」這位文化學者向端傳媒表示。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結古鎮。攝:王嘉豪/端傳媒
2015 年8月31日,青海玉樹結古鎮。

6.生態變好了嗎?日子還能好嗎?

幾年過去,扎西的犛牛隊伍發展壯大到了15頭。不過,儘管老人們嘴上不說,挑嘴的犛牛們也知道,此地草山上的草,與過去牧場的繁茂和豐盛相比,有如現實般的乾枯和稀薄。在過去的巴塘草原,八月正是奶牛奶水最豐沛漲溢的季節,有的時候甚至要一天擠三次奶。現在,最靠近村子的那面山坡,已經沒有牛羊願意吃的草,裸露的紅土上,只留下一片片牧區並未生長的大葉植物,犛牛踏過,沒有一點留戀。

傍晚,扎西昂所趕着牛群順着村裏高低不平的水泥路,回到院子前的空地,還不等今年下的小牛多吃幾口,他已經給它們戴上了「井」字型的木頭口罩,以保證有儘量多的牛奶可以擠出來賣掉。

竟然要跟小牛搶奶,扎西昂所已經顧不上咀嚼這種心酸。他正繞着母牛和一頭不願離開媽媽奶頭的小牛對峙,坐在對面的才丁江才樂了。在遠離牧區10年後,才丁江才很慶幸自己還能每天看到脾氣犟的小犛牛撒潑,聞到新鮮牛糞和犛牛毛髮散發的味道。這些視覺和嗅覺能讓他坐在院子裏唸經和撥弄佛珠的時候,恍惚回到曾經的故鄉和草原。

端傳媒的記者在扎西家裏採訪的這天,一位衣着光鮮、在市區某政府部門上班的中年藏族女性走進門,掏錢買走兩斤犛牛奶。收了十塊錢的扎西昂所盤腿坐在床上,手裏轉動經筒,嘴裏念念不停。門外的院子右邊是他的微型牧場。犛牛們排成一排在喝鹽水,院牆邊一小塊地上種着燕麥。等冬天來了,山上沒草了,牛們就要吃燕麥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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