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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容:網絡掀起革命,卻撕裂社會!我見證埃及的殤

埃及革命推手戈寧:今天,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擁有網絡。但是網絡的某一部分,被人性中不那麽高尚的一面俘虜了。

刊登於 2016-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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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23日,埃及開羅,一名青年在解放廣場,用手機拍下警方施放催淚彈後的情況。當時有大批示威者佔領解放廣場。攝:Peter Macdiarmid/GETTY
2011年11月23日,埃及開羅,一名青年在解放廣場,用手機拍下警方施放催淚彈後的情況。當時有大批示威者佔領解放廣場。

在這網絡時代,你對網絡有多少膜拜?又如何機不離手地活躍於各大小社交媒體?你認為它無遠弗屆,力量強大;當人人都說資訊科技正改變世界的同時,你又可曾停一停,心裏出現哪怕是一絲對網絡的質疑?

踏入21世紀,從佔領華爾街到阿拉伯之春等抗爭運動,網絡成為主要的推動媒介。這些運動開始時來勢洶洶,可是均以失望告終,究竟哪裏出了錯?這是過去幾年徘徊在我腦海的問題,特別是從埃及回來之後。

不久前埃及剛度過革命五周年,但與五年前相比,這一年開羅街頭異常冷清,軍警身影處處,裝甲車不時巡邏。據聞,埃及總統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下令不得紀念示威活動。回想五年前開羅的熱血沸騰,人們把市中心的解放廣場擠得水洩不通,熱烈討論國家民主轉型,如今他們往哪去了?一切似乎打回原形:鎮壓、拘禁、失蹤……往日的歡笑變成今天的沉默,埃及人不願再提起「阿拉伯之春」。

在我的採訪生涯裏,埃及的確令我一想就痛,只欲捲進被窩裏不去想。在歷史的命運面前,人是多麼渺小,如何無知,對錯難分。從悲傷到歡樂,又從歡樂落入悲傷裏──認識這個大循環便能明白: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修練得一派平常心,便是最大的力量。

但,依然痛,還是惘然。我曾分享過埃及人春天的喜樂,腦海裏仍留有他們的歡呼聲;曾抹過他們激情淚水的一雙手,怎麼餘溫到現在也不散?

網絡掀起革命

革命高漲的2011年初,看到一位埃及小伙子戈寧(Wael Ghonim)曾慷慨陳詞:「網絡浪潮擋不住,新時代已經來臨了!」當時大家都相信,如想要解放社會,你需要的只是網絡。因此,有過萬青年跟着戈寧拿起手機,走進臉書(Facebook),投身革命。

戈寧時任谷歌(Google)中東及北非地區行銷經理,當時被視為「阿拉伯之春」的重要推手,國際媒體爭相追訪,甚至被美國《時代》雜誌評選為「全球最有影響力的一百人」之一,還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

當時國際媒體索性宣稱,發生在北非的那場革命,就是由社交媒體所推動。事實上,社交媒體令抗爭行動更靈活,而年輕人又是最活躍於社交媒體的一群。不少知名的年輕博客(blogger)由此崛起;他們一呼百呼,風頭一時無兩,而戈寧更是佼佼者。

戈寧在2010年12月突尼斯革命發生後,在網絡上以「ElShaheeed」為名開設臉書頁面,以此紀念遭受埃及政府暴力迫害的受害者Khaled Mohamed Saeed,一夜間有不少人蜂湧留言,大家都問可以做什麼?戈寧的臉書逐漸引發對政府的抗議聲浪,成為有影響力的革命媒介。

埃及革命期間,戈寧被政府拘留了11天,在國際輿論壓力下獲釋放後,他的身份終於曝光,並成為那年青年革命的領導人物。

埃及革命成功後不久,戈寧在開羅發表TED的18分鐘演說,題為「埃及革命的内幕」。他所指的內幕,其實就是網絡的力量,他稱為「埃及革命2.0」,也就是由網絡作引擎的革命。他在演說中表示:「這是革命2.0,沒有任何人是英雄,因為每個人都是英雄……,每個人都做出了一點貢獻……。網絡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幫助這些人說出了他們的心聲,團結合作,並開始一起思考。」

他其後成立了一個網頁,由人們共同參與管理。人們拍攝相片,舉發埃及國內發生的違反人權事件,提出意見,並票選這些意見,然後執行。所有的事都由人民親力親為,沒有領導者,但每個人都是領導者。戈寧認為這就是網絡的力量;大家了解到彼此擁有同樣的困境,我們可以走上街頭。

戈寧還憶述,當第一次就有數千人聚集在亞歷山大港,他感覺到相當不可思議、相當棒。因為網絡將虛擬世界裏的人們連結在一起,然後帶入真實世界,分享了同樣的夢想、同樣的焦慮、同樣的憤怒、同樣對自由的渴望。他們證明了,人民的力量遠遠勝過了當權者的力量,這是戈寧在2011年TED演說的結論。

2012年5月18日,埃及開羅,時任谷歌(Google)中東及北非地區行銷經理戈寧(中)為埃及總統候選人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福圖拉票。攝:John Moore/GETTY
2012年5月18日,埃及開羅,時任谷歌(Google)中東及北非地區行銷經理戈寧(中)為埃及總統候選人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福圖拉票。

網絡撕裂社會

革命五周年前夕,戈寧在日內瓦又發表了另一場TED的演說,但他今次對網絡竟然來了180度的轉變,他表示:「我錯了!」

他以為網絡可以改變世界,可讓他們團結在一起,推翻獨裁者;怎知道,網絡最終也將他們撕裂了。他回顧道:「2011年,穆巴拉克被迫下台,是我人生中最激動的時刻。那是懷抱偉大希望的時刻。在革命的18天裏,埃及人活在烏托邦中,我們有同樣的信仰,相信大家可以求同存異地生活在一起。相信穆巴拉克之後的埃及,將是和平包容的國度。」

可是,後革命時代的情況,就像重拳擊碎他的胸口。他發現社交媒體只是在放大言論、傳播錯誤信息、重複口號,並散播仇恨言論。軍隊支持者和伊斯蘭教主義者越來越兩極化,讓較為中立的人感到無助。兩個集團都希望你站在他們一邊,你不是夥伴,就是敵人。撕裂的埃及社會就這樣把革命推倒了,並令軍方乘勢再起。

戈寧的第二場TED演說,值得我們深思。他所描述的社交媒體問題,不僅存在於埃及,事實上,兩極化現象正在全世界蔓延,且不斷加劇。科技本應協助解決問題,現在卻成為麻煩的一部分。

戈寧指出兩極化的演變,其實是人性使然。然而,社交媒體卻塑造一個容易讓我們產生這些行為的環境,並放大它的影響。無論是引起鬥爭,或是忽略你討厭的人,都是人類天生的衝動。然而,在科技的幫助下,你只需要按一下滑鼠,就可以完成。

各走極端的社會,令溫和理性變得尷尬,甚至遭受恥笑。當中間派感到無力之時,社會便難取得共識,難以達到有利各方的妥協行動,唯有繼續鬥爭,不斷撕裂。

今天的社交媒體可說正面對着嚴峻的挑戰,訊息真假難分,充滿偏見的謠言不斷散播,使人信以為真。其次,我們創造了同溫層,我們往往只和觀點相同的人溝通,不見對異己的包容;線上的討論,亦會很快激起人們的憤怒,仇恨言論更容易讓人失去理性。

此外,由於社交媒體快速、簡短的特性,我們很快就跳到結論。在此情況下,很難表達出複雜、深刻的觀點。那麼,社交媒體只會使人變得偏狹,自以為是。

以上都是社交媒體的特性,我們不禁問一句:在這種情況下,網絡科技究竟是推動民主的工具,還是民主的摧毀者?從戈寧對社交媒體的反省,說明世事萬物既能載舟也能覆舟,不是非黑即白。這原本是個簡單道理,但人類偏偏充滿盲點。

解放社會,先解放網絡

我這樣說,不是去否定社交網絡,而是反思過後,重新出發。如何令社交媒體帶來真正轉變,以及怎樣引導大眾在社交媒體上,回到理性和有意義的討論?這是當前的要務──無論你在美國、歐洲、非洲,又或中東、亞洲,以至香港。

正如戈寧在他第二場TED這樣說道:「今天,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擁有網絡。但是網絡的某一部分,被人性中不那麽高尚的一面俘虜了……因此,五年前,我說:『想要解放(liberate)社會的話,你需要的,其實只是網絡。』今天,我相信:『想要解放社會的話,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解放網絡。』」

說得真好,這絕不是戈寧的泛泛之談,而是親身經歷了一場轟天動地的革命後,卻看不到民主開花,反而目擊自己國家一步步走回獨裁統治的錐心之痛,所發出的肺腑之言。

當你真的追求社會的民主,自當明白到有質量的社交網絡,比獲取不少like的網絡更重要。願包容、有對話,才是民主的素質。如是者,我們為何不去創建可參與對話的平台,去進行有理有據的論辯,而非一直宣傳觀點?如果社交媒體可因張貼一篇有分量的文章,而改變人們的觀點,那麼,大家都可能會寫得更認真、更仔細、更具說服力,試圖擴大讀者群,進行思想撞擊,從而產生新的看法。

戈寧已起來行動,他與夥伴們已開發第一個的產品,一個具談話功能的媒體平台,他們舉辦對談活動,來促進溝通、理解。我們是時候需要思考,如何解放網絡,從狹隘中解放出來,讓網絡成為推動真正社會改革的工具。

(張翠容,香港獨立新聞工作者,戰地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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