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控方堅持NPD的核心理念是種族主義,因此違反憲法的「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而NPD的律師則犀利指出,「民主會否允許自己有敵人?多數人決制,真的是最優的制度嗎?」在此案中,民主的敵人究竟是誰?或許正如憲法法院院長佛斯庫勒所說,「每個違憲政黨解散案件都是自由民主憲政國家的嚴肅考驗。」
正如同佛斯庫勒在第一天的開場白當中所提到的,對於憲法法院而言,判斷NPD是否因為「意圖損害或廢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而違反憲法,最困難之處或許反而不在確認NPD實際上說了什麼與做了什麼,而是究竟什麼叫做「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
因為政黨解散的案件非常稀少,年代又已久遠,憲法法院欠缺可以依循的當代判決前例。於是如何理解「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這個法律概念,本身就成為一個有待釐清的關鍵問題。而參議院與NPD也在這點上互不相讓。
誰是民主的敵人?
參議院的核心主張是,「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必然包含「人性尊嚴」在內,亦即人作為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價值。沒有人可以否定他人的存在和自己的存在一樣重要。參議院的另一位訴訟代理人,柏林洪堡大學法學院的莫勒斯教授(Christoph Möllers)就此在法庭上發言:「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必然包含人性尊嚴。這包括連外國人都享有最基本的權利保障。」
強調「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的「人性尊嚴」面向當然也有訴訟策略上的考量。
參議院主張NPD的核心信念是種族主義,由此衍生而來關於雅利安人至上、敵視與攻擊少數族裔的種種言論與作為,則是參議院即將在法庭上用來證明NPD違反憲法的證據。參議院的第三位訴訟代理人伊格諾律師(Alexander Ignor)明白表示:「我們認為,主張種族主義的黨綱就是否定人性尊嚴的典型例子。」
NPD的律師李希特對此則回應:「我們也同意人性尊嚴是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核心,但是我們懷疑,人性尊嚴包含讓任何人在任何他想要的國家都可以取得國籍的權利。」
關於「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李希特強調法院應該要體認到時代的不同,對不受主流社會青睞的異議言論給予更大的寬容:「我們理解在憲法制訂當時可能有預防民主再次被顛覆的急迫考量在,但當年的歷史脈絡與現在的德國有很大的不同。目前德國的民主已經穩固,不太可能再出現另一個納粹黨。」
李希特的另一個質疑更直接碰觸到民主制度的核心:民主會允許自己有敵人嗎?
我不得不問,在民主制度底下,真的可以解散一個政黨嗎?如果今天多數的人民決定改採君主制或貴族制,國家難道可以說不嗎?
「對您而言人民主權是完全沒有界限的嗎?」胡伯法官問道。
「人民主權的界限在於最基本的人性尊嚴。即使是人民制定新憲法也不能建立暴政。」李希特回答。
如何用思想違反憲法?
關於「意圖損害或廢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的另一個棘手問題是,當時寫下這個條文的制憲者所指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只要單純「想」損害或廢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或抱持這樣的信念就算數嗎?
「單純的信念是不夠的。」莫勒斯向法官說明參議院的立場:「我們認為一個只有信念卻沒有任何具體政治作為的團體根本不能算是一個政黨。」莫勒斯指出,這裏所謂的「意圖」至少必須是表露於外的意見陳述。這個向公眾傳達的意見必須要能影響他人、被他人接受,進而使該人成為這個政黨的跟隨者。
政治的本質就是一種溝通。
莫勒斯強調,考慮到這個條文的預防性質,所謂『意圖』當然不會要求實際的作為,「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只看一個政黨的黨綱,不然政黨就可以躲在表面上支持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黨綱背後,從事破壞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行為。」
「基本上這裏所謂的『意圖』是介於無形的思想與有形的政治作為之間的概念。重點是政黨的意見必須要能影響他人。具體的例子就例如,如果特定政黨的支持民眾總是在特定族裔人士的家門口示威抗議,我認為從這裏可以理出支持者的行為與政黨的黨綱之間的關連性。」莫勒斯下了這樣的結論。
「在我還是政治人物的時候,也曾有上百位『擔憂的市民』到我的家門前抗議。我當然也感覺家庭隱私受到傷害,但這難道不是民主社會應該包容的現象嗎?」穆勒法官反問。
「我認為民眾為了影響您的經濟政策到您家門口抗議,與政黨基於種族仇恨鼓動民眾到難民庇護所前面示威,兩者有本質上的不同。」莫勒斯回答。
關於思想與行動之間的關係,NPD的律師李希特還是僅扣住時代性展開論證:「我們理解制定憲法當時有比較強烈的預防需求,但在當前德國的政治脈絡下,我們認為這樣的預防手段已經不合時宜。我們主張政黨必須要有具體的違法行為才能加以解散。」
NPD的蝙蝠困境
在向法院提出的聲請狀中,參議院曾提到NPD在實際的政治場域中所面臨的兩難困境:
「NPD一方面必須躲避被解散的可能性,同時卻又必須想辦法維持其對極右派選民的吸引力,因此慣用「雙關語」,發展出一種表面聲稱無害,但其實「圈內人」都能心領神會的政見陳述方式。」
參議院指出例如2011年NPD在柏林邦議會的選舉中所設計的一張選舉海報就很有代表性。海報上頭寫著「油門全開!(Gas geben!)」,但在德文中,這兩個字也可以被理解為「灌毒氣!」,暗示當年納粹猶太集中營的毒氣室。這張海報並且被刻意張貼在猶太博物館前面。
而其實全國媒體聚焦的憲法法庭也是另一個政治表演場域。NPD在法庭上的陳述與對法官問題的回應,都可能在下一秒立刻成為新聞的標題。
此刻NPD同時在憲法法院法官與極右派選民的目光注視之下。就像寓言裏頭同時說自己是野獸與鳥的蝙蝠所遭遇的困境,如何拿捏修辭的分寸才不會被支持者看輕同時又能避免被解散,難度著實不亞於高空走鋼索。
但黨主席法蘭克顯然不是NPD目前最需要的特技演員。
辯才有礙的黨主席
開庭的兩天半以來,身著布料考究剪裁時髦西裝,長相令人想起電影蝙蝠俠男主角克里斯汀·貝爾的NPD黨主席法蘭克一直挺直腰桿坐在法庭第一排的位子上。偶爾他會回過頭來與其他的NPD黨員交換眼神,或者用冷酷倨傲的表情環顧法庭邊上的旁聽民眾。
終於在審理程序最後一天的正午時分,憲法法院院長佛斯庫勒邀請法蘭克站上法庭中央的發言台,接受法官們就NPD政治理念的詢問。
當法蘭克上前站定,法庭一時之間陷入絕對的寂靜。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從現在開始審理程序將進入最高潮。
穆勒法官首先發難:「NPD政治理念的核心是所謂的『民族共同體(Volksgemeinschaft)』。請告訴我,誰屬於這個『民族共同體』?對於不屬於這個『民族共同體』而生活在德國的人,會發生什麼事?」
「界定一個民族的標準,不是只看護照上的國籍,還包括語言、文化。我們認為,一個民族的成員無法任意被更換。德國法律賦予德國公民的權利我們不想剝奪,但就連德國憲法當中也明確區別公民與外國人的差異。不擁有德國籍的外國人,應該要被驅逐出境。」法蘭克的聲音黯淡低沈,語調異常緩慢。
「你們的宣傳品上說,不是德國父母生的,永遠不可能成為德國人?」穆勒接著問。
法蘭克大概考慮了五秒鐘。「這句話是哪裏來的?」
穆勒拿起一張宣傳單,「就寫在你們的宣傳品上。到底你是NPD還我是NPD?你還是黨主席呢!」法庭上爆出一陣哄笑。
法蘭克又考慮了五秒鐘。「身為黨主席我不可能看過所有的宣傳品。」語氣依然呆板。
「如果一位亞洲裔德國籍的女性與一位非洲裔德國籍的男性結婚,他們所生的小孩是德國人嗎?」穆勒緊咬不放。
法蘭克又考慮了半晌。「我不願意回答假設性的問題。」法庭內一陣譁然。
「這不是假設性的問題吧?德國每天都在發生啊!」藍道法官忍不住插嘴。
在眾位法官的連番逼問下,法蘭克終於吐出一個答案:「是德國公民。」(按:法蘭克所使用的字是「Deutscher Staatsbürger」,亦即護照所界定的公民。但穆勒提問時所用的字是「德國人(Deutscher)」。)
「依照你們所提出的移民法草案,外國人也不是完全沒有取得德國國籍的可能性。我很好奇這樣一來你們如何保衛你們所宣稱的「民族共同體」的純淨性?」麥道夫斯基法官問道。麥道夫斯基三天以來開口的次數遠不如穆勒、胡伯或佛斯庫勒來得頻繁,但所提的問題總是相當犀利。
「我們認為民族的同質性是大原則,外國人取得德國國籍只能是例外。例外不應該成為原則。」相較於之前幾個問題,法蘭克回答得頗為迅速,彷彿終於遇到一題有事先準備好的題目。
「那這些成功取得德國國籍的少數外國人,算不算是你們所謂「民族共同體」的一員?」胡伯法官接著問。
法蘭克又僵住了。好一陣子之後終於吐出一個「是」,引起法庭一陣騷動。八位法官面面相覷顯得有點驚訝,臉上表情彷彿在問:「他這樣回答,回去怎麼跟黨裏面的人交代?」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八位法官都沒有放棄對法蘭克提問的機會。他被詢問了將近五十分鐘,直到佛斯庫勒確認沒有法官有進一步的問題,才請他就座。
回座之後的法蘭克彷彿枯萎一般,坐姿顯得頹喪,在剩下的最後半天內銳氣盡失。
關於NPD飽受爭議的「民族共同體」概念,法院也詢問了參議院方面的立場。
「請說明NPD的種族主義,與憲法可以容許的民族主義理念之間的區別。」佛斯庫勒向參議院訴訟代理人莫勒斯提問。
「我們認為在本案中的區別其實很清楚。關鍵在於是不是拿自然特徵與生物學作為標準。如果民族主義訴求的是例如共同的歷史記憶,就不會有憲法上的疑慮。但NPD很明顯是拿生理特徵當作標準。」莫勒斯回答。
種族主義的政治行動
緊接著黨主席法蘭克站上發言台的是NPD的理論家,眾多官方文件的執筆者甘瑟(Jürgen Gansel)。甘瑟雄辯滔滔節奏迅速的說話風格與法蘭克形成強烈的對比。
佛斯庫勒詢問哪些外國人可以成為德國公民,甘瑟回答,任何遵守德國法律、合法納稅與認同德國的外國人都可以取得德國國籍。當穆勒質疑甘瑟為何稱呼伊斯蘭教為「外來的侵略性宗教」,甘瑟則引經據典說明伊斯蘭本來就不起源於歐洲,而且始終沒有放棄以武力征服世界。
「NPD為何主張學校教育應該要隔離德國學童與移民學童?」藍道法官問道。
「因為把兩群德文程度差異甚大的學童擺在同一個教室裏頭明顯對於兩群孩童都不好。NPD並沒有主張德國學童的學校應該要享有比較多的資源,只要兩種學校的設備、資源與教學品質都一樣好,隔離教學是比較好的作法。」甘瑟回答這個問題的語氣,彷彿訝異於法官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依照NPD的理解,外來人口移入德國已經傷害了德國人民的主權。但現有的數據顯示德國目前有一千六百萬外來人口,照您的理解,德國現在還有人民主權(Volksherrschaft)嗎?還是只剩下你們所謂的雜眾主權(Bevölkerungsherrschaft)?」藍道法官問道。而這也是佛斯庫勒、穆勒與胡伯很想問的問題。
在與四位法官激辯之後,甘瑟最後給出的答案是:「我們現在仍然有有限的人民主權。」
或許法蘭克的問題出在過度認真看待法官們的問題。在應對上,甘瑟與NPD律師李希特面對法官的問題顯得更遊刃有餘。
當穆勒提到,NPD在之前兩次的選舉當中都向擁有移民背景的他黨候選人發出公開信,要求其離開德國,李希特的回應竟然是:「那只是選舉語言,不應該太認真看待。」即使法庭上爆出一陣噓聲,李希特仍顯得泰然自若。
「但這樣的語言可能已經讓人感覺受到威脅。」佛斯庫勒說道。
「聽者有意,但其實言者無心。」李希特回答。
「你們甚至公開批評有移民背景的議員不配擁有德國籍。」胡伯說道。
「我們只是透過這樣的說法間接批評讓這些人取得德國籍的法律,但我們當然承認他們的公民地位。」一時之間全場沈默。
NPD審判的政治衝擊
歷時整整三天的NPD審判至此終於進入尾聲。依照過往的經驗,到憲法法院的判決出爐還要再等數個月。
但或許更值得留意的是這個審判見諸德國媒體以後會如何進一步發酵。德國今年總共有五個邦要進行邦議會選舉(德國是聯邦國,各邦的法律地位相當於美國的各州)。
由於邦議會選舉的結果將連帶決定各邦政府由哪個政黨掌握,德國輿論普遍把這五邦的選舉視為選民對於梅克爾難民政策的信任投票。在梅克爾民意支持度受創的同時(二月初一度只剩下46%,當時甚至引發國際媒體關注。三月一日最新數據顯示回升至54%),以反對德國政府難民政策為主要訴求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簡稱AfD)聲勢卻持續看漲,在部分前東德的邦內甚至是最受三十歲以下年輕人支持的政黨。
每個違憲政黨解散案件都是自由民主憲政國家的嚴肅考驗。
NPD的法庭表現是否會讓極右選民失望而進一步萎縮?或反而激起極右派的同仇敵愾?又或者,在NPD極端演出的映襯下,是否會使AfD在選民眼裏顯得更中道理性,吸引更多對梅克爾不滿的選票?
正如憲法法院院長佛斯庫勒在他法庭開場白的結語中所說:「每個違憲政黨解散案件都是自由民主憲政國家的嚴肅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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